《靡靡幽春鎖帝臺》
一、男妾
大晝朝三帝被擄時,十五歲的常昺只覺得這個朝代必然滅亡;然而這個事件在歷史上只被稱為「北狩」,且是又一次北狩。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大晝還有九代皇帝的積累可以揮霍。
群臣在擁立常昺的弟弟,康王作為繼君以後,新帝為了避禍,大筆一揮,便於朝堂上宣布遷都至紹興。
翌年,儘管先帝尚未殯天,新帝卻決定改元「永昌」;過兩年,又改元為「永寧」。
永昌、永寧,新帝像是怕全天下的老百姓,不知他偏安一隅、決不北伐的決心似的;這些事,身在北朝的常昺全然不知。
他還癡癡想著,或許有一日,當南朝北伐,自己就得以獲救。
話說衛拉特人不但捉了他,還捉了他的爸爸、叔叔、伯伯,以及他們的家人、子女們一起去天京。
康王當時留守於自己的封邑康平郡,人不在朝中,竟成了唯一倖免於難的皇室子女。
常昺很是慶幸;自己被捉,是已發生的定局,但是康兒向來聰慧,有他留守,朕很放心。他默默心想。
初次來到天京,常昺很驚訝,他本以為這裡只有拿著胡笳的牧人在嗚嗚吹奏,放髮左衽的羌人們於蒼色的高空下逐犬放鷹。
然而天京與他所想的毫不相同;他的想像能在烏蘭巴托看見,至於此處,宮城布局已與故都玉京別無二致。
天京經過九十餘年的建設,都城已成工字型,頗有「考工記」的意味;顯然衛拉特人已漢化得太深。
所以他們放不下中原,中原的一切在他們的眼裡看來,都是美好的。
然而常昺仍很想念玉京,紫宸殿外有習習的春風,鬱鬱楊柳,拱橋下的流水,方亭外的竹林。
哪怕這裡蓋起幾座樣式近似大晝的琉璃瓦紅牆小樓,腳下踏的是精心鋪設的香糕磚;乾燥的空氣,扎臉的朔風仍不時在提醒他,這裡是北方,不是他的家。
就在常昺奉詔入宮,冊為待詔那晚,皇帝要他進御寢陪自己下棋。
臥室內點著鬱鬱的香,濃烈的香氣自金爐繚繞滿室。
常昺總想,真不愧是北人,揮霍又不知節制,香點得太濃了,大晝人雖也以點香為雅興,可總不至於點得這般,令他嗆得兩眼發昏鼻子癢。
床畔確實有一張棋桌,兩盆玉棋子;可這時間不該是下棋的時間,待詔也不應當奉旨入龍寢。常昺曾是個皇帝,他自知這一切都不對勁。
瑪爾庫珥吉思的房中掛劍,插花,幾側不撤琴,單看這暖室的布置,令人絲毫不覺已到了塞外;就像是房間主人對中原的牽掛那般深。
身著單衣的皇帝虎輩蜂腰,箕踞在床上,見了他以後,瞇起眼睛,鋒利的綠眼,瞟著匍匐在地上的常昺,嘴裡微聲說著:「進朕寢室裡的男子,你可是頭一個。」
常昺是被宮人洗乾淨,換了一身綾羅綢緞的新衣服以後帶進來的。
聽了這話,他頭也不敢抬,渾身哆嗦,嚶嚀道:「臣……臣眼前除了陛下您以外,哪裡還看到其他皇帝?」臉上、背上早已黏滿冷汗。
瑪爾庫珥氏悠悠地下了龍床,白皙而大的赤腳踩上柔軟的虎皮毯,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攫住常昺纖細的腰肢,「姓常的,聽說你們南朝,十二歲就可娶妻生子。你今年也十五了,可曾行過敦倫之事?」
熾熱的掌心往常昺敏感的腰窩裡揉了揉,令他腰肉裡一陣發痠、發癢。
已經很久沒有男人這麼露骨地摸過他。不但不排斥,反而是一種懷念的感覺,這令常昺感到慚愧;他顯然是個罪臣、亡國君,卻由得北方胡人這麼摸他,真是愧對太祖。
不只是腰內,就連兩腿間也開始發熱,他羞得伏下臉,用烏雲般的鬢髮遮擋住臉面,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表情。
「臣、不敢欺瞞……」常昺哆嗦道:「稟陛下,曾有之……」
瑪爾庫珥吉思撩開常昺垂在頰側的長鬢,露出他玉白的臉,往他發紅的耳畔,低聲道:「你長得這般好看,此前可曾有男子要過你的身子?」
聞言,常昺的臉紅得猶如血色,「……陛下,微臣不敢說。」
單看常昺的反應,瑪爾庫珥吉思知道,這便是曾有過虧心之舉。
如此率真之人,還能爬上皇位,也是不多見。
帶起袖風,他反手便甩了常昺一巴掌,將他打倒在地,「說不說,是朕來決定,知道不。」
常昺忍著痛,伏低了身子,面對著地,臉幾乎要貼在花磚上,「臣、臣有罪……」
「有罪不得治一治。」瑪爾庫珥吉思的力氣極大,一隻手就將常昺整個人自地上拎起,扔進錦被龍床。
那隻右手薄薄的白皙皮膚下,賁張出微微的青筋,插進他發熱的腿心中,隔著薄裙握住即使受到屈辱,仍抬起頭的陽物,「你那些男寵,從前是怎麼伺候你的,可有印象?」
有沒有被伺候過,這不好說;伺候過人,倒是有的。
常昺不敢抬首望那人,只徐徐地細聲道:「……陛下那些妃嬪,平素又是怎麼在床上伺候您的?還望示下。」
總算是來了興致,瑪爾庫珥吉思揚起嘴角,關節分明的長指,隔著透出膚色的薄羅袍,掐住常昺淡粉的乳珠,握住他毫無防備的平坦胸乳,「朕沒有過男妾,你可以是第一個。」也會是最後一個。
二、被閹
那晚宮人們趴在門外偷聽,隔著花格窗內黯淡的窗紙,依稀可看見床簾後頭,蛇般相互交纏的人影。
常昺叫得很小聲,更多時候是在哭,哭那撕心裂肺的疼;狗皇帝完全沒憐憫他,純粹以折辱他這位曾經的皇帝,現在的亡國之君為樂。
過於濃烈的蘭香聞起來並不迷情,反而肅殺;掩蓋了滿房的精液氣味。
翌日一早,皇帝前去早朝了,前來收拾的宮人讓他起床,並將落紅的床單交給他,涼涼一句:南方的男人,終究是供我族取樂爾爾。
入夜,皇帝又讓人把常昺赤條條地捲在被子裡頭送進來。
他打開常昺修長白皙的一雙長腿,用粗硬的手指撥開臀縫裡那仍在發紅、發脹的可憐情穴,毫不留情地插入手指,「你的樣子,貌似是情事並不怎麼多。」
想到昨晚,常昺仍有些後怕,卻只默默忍受著瑪爾庫珥氏查看他那被摧殘殆盡的廢軀,發紅的小臉上,使勁擠起一個討好的笑容,「被操的事,畢竟是沒辦法多的……」
當瑪爾庫珥吉思瞥著常昺那相當窩囊的神情時,嘴角也在不經意間,揚起一抹好看的冷笑。「當男人,被操的時候就不多;若當個不男不女的人,機會還不怕多了去。」
而此時的常昺竟未曾想過,自己不過是無心的一句話,竟攤上日後的大麻煩。令他終生不男不女。
皇帝似乎只是把他叫來,看看他的情形如何,當晚沒碰他,讓他留在自己的床上睡了。
常昺不習慣,也未曾和弟弟以外的人同床睡過,上一回太累了,自然而然睡著;這一回反而到中夜都未曾睡去。
瑪爾庫珥吉思道:「你今晚最好還是睡一睡,否則朕怕你之後幾天都睡不著。」失眠又豈是能勉強的事。
翌日,常昺在一宿未眠之下,被關入刑室。
皇帝閹了他,這才方便把他養在自己的房裡作男寵。
北朝其他常氏,皆無人曉得常昺到底去哪了,這對他們而言也不重要,因為磨磨的磨磨,關押的關押,更多的是妻子女兒被衛拉特皇族強取的,他們的人生此時可說是比常昺還糟,已無暇關心他人。
皇帝為他改了名叫「流虹」,常昺也不是傻子,流虹流虹,原指的是「留弘」,英宗常弘。是衛拉特部與大晝國之間一切恩怨的伊始;那年英宗北狩為衛拉特人所俘,大晝名臣于和廷力拱當時的景王,後來的代宗即位為帝,於是額森領十萬兵陪著英宗打回玉京,逼宮代宗,重掌皇權。
英宗當時立額森為太師,其弟博羅卻不能諒解額森不親掌皇位的行為,想殺了英宗,擁立哥哥為帝,反而因此誤殺了保護常弘的額森;於是英宗將衛拉特全族逐出玉京;有人說英宗這招借刀殺人高明,也有人說英宗是真蠢,竟然沒有將衛拉特族屠戮殆盡,而是留下來養虎為患。
只透過史書,沒有人知道當時英宗心裡在想什麼;可瑪爾庫珥吉思是額森的後代。
九十年前他祖宗輩的債,如今要他常昺來揹。比起皇帝那輕巧的二字「留弘」,他心想,倒好,他也不願再作常昺;就叫流虹。
他本以為他會爛死在這裡;天京,這個都城門名叫「拱北門」,風吹草低見牛羊,貴族們更愛住帳棚而不是朱樓高臺、瓊樓玉宇的破地方。
孰料,十年後,他二十五歲,瑪爾庫珥吉思忽然說要放了他們,讓他們全部的常家人,連同他們的妻兒老小,都一塊兒回到紹興去。
流虹不可置信,甚至無法遏止自己的涕淚。他垂著淚,匍匐在君王的大腿上,淚痕已濺濕皇帝的裙擺。他一次次地問:「真的麼?陛下,是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皇帝那向來無甚表情的俊美容顏,難得揚起一抹好看的微笑。
翌日,他就被打發出宮。衛拉特族好南風的習俗,幾乎是自博羅領餘軍回到草原之後開始的,起初的天京還不叫天京,當時也沒有南風館,於是博羅發命道:「所有在路上劫掠來的南人,全都洗乾淨,送進我的帳子裡。」
沒有人知道博羅為何南歸以後性子丕變,就像流虹自問自己這十年來,伺候北朝這狗皇帝難道伺候得不夠好嗎?
一紙身狀,五十兩銀子,他被以南人的身份賣入了南風館。
常昺是永遠不可能南歸紹興的;可是流虹跟著他樓裡其他的姊妹們一起歸來了,以男娼的身份。
而他生是薔薇館的人,死是薔薇館的鬼,薔薇館的館主就是大晝人,所以他就是回了南朝,都還是伎籍,就像他下頭被閹割沒了的那根小指頭,是他一生中不可抹滅的印記。
他甚至以為大晝國已經滅了,一直到搭車遠行,路途顛簸地回到紹興,看見城中的建築與十年前無異,他方知國家還沒變天。
他入館以後,接的第一位客人,他再熟悉也不過;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就是十年後他都還認得出他的面貌,他臉頰上的痣。
小廝關上門以後,他熱淚盈眶,沒來得及給貴客點茶,也沒鋪設琴座獻藝,顫顫巍巍的酥手摁住微服出巡的皇帝的手。
這可是在薔薇館的花船上,他一哭,臉上素雅的淡妝早已掉色得沒了形,不斷呢喃著:「康兒……康兒……已經十年了,哥好想你。」
常康早在看見淡妝後的真容時,心下已隱約一動,當這話既出,他聽了以後面色一變,雖沒抽手,卻也只是拿著摺扇,敲了敲流虹的手,「說什麼呢?小公子。是不是今天勞累過度,才認錯了人?若真是如此,以後我時常帶些補身子的食材來看你,吩咐小灶煮了便是。你多將養,少勞累,我會照顧你。」
流虹聽了這話,有些絕望,然一時間他實在不敢放棄;那是他的親弟弟,是唯一救他離開這艘花船的希望。在北朝侍奉那狗皇帝,也是為了保身,萬不得已,可既然已經回了大晝,他本是大晝的先皇!憑什麼讓他繼續在這兒受辱?
他鍥而不捨地擰著常康的幼細的掌肉,癡癡地苦笑著,又柔柔地叫了聲:「康兒,別開玩笑,你只有我一個哥哥,你不會認不得我的。」
這次,常康拿木摺扇柄,重重地打了流虹的手背一下,將那細皮嫩肉的手怵然打出血沫子來。艷紅的血點子噴到常康白淨的面皮子上,常康是面不改色。
「唔,」流虹疼得縮了手,常康只笑臉依舊地自懷中抽出鴛帕,替流虹揩去手上的血痕。
那紗帕磨蹭在傷口上,著實疼得流虹哭了眼。常康悠悠說道:「你叫流虹,不是麼?我哪裡有什麼哥哥。」這話說得流虹如墮冰窖,於是他明白了,常昺這名字,既然是他自己放棄的,那麼他這一輩子,都再也作不回這個人。
他一輩子都將是流虹。
「康兒」是常康的乳名,如今已很少人敢這麼斗膽叫他,就是他的母后、現在的太后,還是他的皇后都不敢。
在常昺北狩以後,他很早就聽見常昺崩殂的消息,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九十年前還有英宗的事為鑑。假如他這個身為人臣的人僭越稱帝,之後要是哥哥活著回來,豈非要再演一次奪門之變?
雖然已經過了十年,可哥哥十五歲作少年天子的時候,與如今竟相差不大,就是去大漠受苦十年,仍是常家子孫的模樣,看上去別緻又帶點難以言明的風華自麗。
常康自己心裡也明白,這恐怕就是哥哥,錯不了。就是當流虹吹了蠟燭以後,他拉下連珠帳,在軟衾裡剝下哥哥的衣服,手裡摸著的肌膚觸感,臀肉上的梅花型胎記,都讓他一再確認,這真的是親哥哥。
一時間,他本沒了那個心思,可當他撫摸著身下人本該有的那用來人道的地方時,卻發現空無一物。
他覆在流虹身上,嚼了丁香的口裡朝著流虹的耳畔問道:「你那東西去哪了?」都沒發現自己的語氣含著薄怒。
流虹支支吾吾,不敢說。常康一隻手掰開流虹的臀瓣,手指頭作勢要插入那幽微的口裡,流虹嚇壞了,方說:「被閹的!北朝那狗皇帝閹的!」於是常康更加氣急敗壞。自他當皇帝以來,很少事能使他這麼生氣;而他的哥哥被瑪爾庫珥吉思閹了,這事當屬頭一件。
那天夜裡,他操哭了流虹以後,隨意將精液射在這個恐怕已經不知道給多少衛拉特男人操幹過的,骯髒不堪的身體裡。
他自兜裡掏出寶鈔,一整疊的寶鈔,拍拍流虹的臉頰,「婊子,這些夠你贖身了。」撒了他滿身滿臉,沾著黏稠的精液;而後常康揩凈自己的塵柄,穿好衣服,便深怕骯髒似的,一刻都不想再多待地出了廂房。
小樂子在外頭伺候,已等待多時了,見萬歲爺氣呼呼地出了廂門,立刻亦步亦趨地上前,伏著臉不敢大聲地問道:「爺,今天那個叫流虹的,伺候您是否不周到?這樣的渾物,小的替您料理了便是。」
常康非但制止了他,還說:「這個叫流虹的,他的底細是什麼?他從哪裡被賣進去的,他原籍是哪裡氏,哪裡人?你往死裡查,朕要把他祖上十八代都給刨出來,你若沒個結果,便一輩子別來回朕!」
三、獻衷心
小樂子的消息很快就到了,甭管他是用什麼方法刨根問底,至少他得出了結論──流虹就是常昺。
怪不得一樣的懦弱、不知反抗、任人魚肉。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那麼地廢物、無用。除了那一身好看的皮囊以外,簡直一無是處。
當小樂子侷促不安地請示著萬歲爺,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時,常康的第一個念頭是:殺了他。
殺了流虹。
此時湧上他心頭的思緒,合該他是傲視天下千萬人的天子,他想殺誰就能殺誰;趁現在還沒人知道常昺已回了紹興,他只需指示小樂子「自行動手」,聰明的小樂子便能會意地買通個市井流氓;薔薇館的花船裡頭龍蛇混雜,要解決區區一名色子,一下手一個準。
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誰也不敢往他這萬歲爺臉上潑髒水。
可轉念一想;是了,那晚,他已給了流虹這麼多錢,流虹早該自贖出去。小樂子過了兩日才回來交差,橫豎流虹已經跑了……想到這裡,本該慌張的常康,竟鬆了一口氣。
他本該想到常昺以前作他皇兄時,父皇偏寵他,對自己造成了多少不公;可不知為何,他卻倏然想起十一年前的夜晚。
當嫡長子常昺被封為太子,於是他的父皇,欽宗,常桓將他發去封地康平郡。他還記得常昺違背父皇的旨意,逕自騎馬追出宮,越過鼓樓,騎過長樂門。
當時常康本預計走水路,到得比較快;可他實在不想離開繁華的玉京,於是偷偷留在玉京的邊界,無人知曉的破敗下城區,任由下人們帶著細軟先行,自己在皇都內茍且偷生。
他不想去康平郡那勞什子地方,作那什麼屁用沒有的王爺。他只想留在玉京;常昺才是那個該被發配邊疆的棄子。
哥哥追上他的時候,因為趕路趕得太猛,已染上風寒。
常昺那時十四歲,已長得眉目如畫,雙眼清澈雪亮,體香膚嫩,無疑是個美麗過頭的少年。發燒令他病白的臉上平添幾許妖媚的紅潤。
一路陪同常昺過來的小黃門,那個叫作小閒子的小男孩很是著急,見到太子神色不對,騎在馬背上的模樣搖搖欲墜,不由得說:「太子爺,還是讓奴才回宮為您找個御醫吧?」
常康看見常昺就是騎趟快馬也會發病,很想笑,反而說:「皇兄只是來時勞頓,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你想回宮請御醫,難不成是打算暴露皇兄的位置麼?」
敢情常昺就是燒得腦袋壞了,都沒有他常康的事。
「可是太子爺的病體馬虎不得,」小閒子才想解釋,常昺卻掩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嗽,也要回護道:「康兒說得很是,我休息會兒就好了。」
他們為了躲避禁衛的搜城,睡在船塢裡;小閒子在外頭望風,小樂子也在。
船塢裡頭透風,不但無益於病體,還有害得很。常昺的面上、背上,涔涔是汗,黏膩地貼著中衣,透出一層冶豔的膚色,纖長的墨髮貼在瓜子臉邊,看得常康有些心浮氣躁。
常昺在硬床榻上翻了一整晚身都睡不著覺,睡到夜中,呢喃著:「康兒,康兒……」
「怎麼了?皇兄?」儘管常康是不服氣他這位皇兄的,僅憑他是嫡長子,雖無才無德,卻當上太子;可這人究竟以後會登基,此時的他在常昺面前還是不敢拂逆,畢竟他也不信區區風寒能把一個太子燒沒了,能伺候就伺候。
常昺的眼皮沉得張不開,低聲而委屈地叫著:「康兒,哥哥好冷……」
可常康早已把身上的被子、大衣全都給了常昺,自己也冷得要死。「哥,你想怎樣?」照顧了一晚的病人,也怕相處得這麼親密,難免要過了病氣,常康的口氣焦躁,已無法再掩蓋自己的不耐煩。
直到這時,常昺才勉強地睜開眼,星眼迷濛,淚眼婆娑,直直地望著隔壁床的常康,「過來給哥哥暖暖床,哥哥實在冷……求你了。」
哈,求什麼?當朝的太子,想找一個人給他暖床,有什麼難的,又何必非得是他不可呢?常康對此嗤之以鼻。
猶記在五、六歲的時候,他們還曾經一起洗過澡;只是在墜馬以後,就不曾了。他們作為敵人,也本不該如此親密才是。
只是常康不想自己再繼續被吵醒,況且沒有被子,這湖心也實在是冷透了。
他開始恨自己何必貪圖這對著自己無恩無義也無情的帝都,導致自己在這兒給愚蠢的哥哥當犯人。
看在常昺病得可憐的份上,常康爬起身,一把鑽進常昺的被子裡,常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一下子緊緊地抱住了弟弟,彷彿要把常康揉進骨子裏頭似的,「康兒……你別走,別離開玉京,別離開哥哥身邊。」
這話聽得常康想笑,「君命不可違,父皇這是在疼你,唯恐……」說到後頭,更多的話,他不敢說。
唯恐他常康動搖了常昺的地位、唯恐京城內有些官員攀附他這康王,與太子黨對立,引得朝廷內結黨營私,動盪不安,更要請求皇帝改立太子。
幽幽一句:「不論是太子還是皇帝,都不過是屎缺,你要的話就給你吧,我不要。」常昺便把頭埋到弟弟的頸窩裡。「康兒,你洗的胰子什麼味的?」
常昺這些話說得常康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若不是餘下那五個妹妹都是女孩,她們定然也想作太子,可常昺卻說他不想作太子?常康漫不經心地回了句:「牡丹。」
「很香。回頭我也讓人做一些,我自己留些,餘的都打發人捎去康平郡給你,我怕那裡窮山惡水的,什麼東西都沒有,你會很想家。」
常康笑了笑,「那有什麼?我才不要那什麼撈什子頑意兒,為什麼不是你陪我去康平?」常昺瞧見弟弟眼中那明顯得都懶得遮掩的戲謔意味。
是了,如果他能,他還真的恨不得被發去康平的人是他,留在玉京享福作令尹的人是御弟啊。
哥哥始終冷得發抖。常康道:「哥,我幫你把衣服脫了,取暖。」常昺沒反對,於是常康脫了他的衣服,連同裡衣一塊兒褪去。自己的也脫了,扒了個乾淨,將所有衣服都堆在被子上,將兩人的身體掩得密不透風。
終於得了溫暖,常昺往弟弟的懷裡靠了靠,鬆了口氣,「康兒,謝謝你。」從面上的神情看來,顯然已舒服不少。
月光稀微,常康才張開眼,就能看見哥哥精緻潔白的鎖骨,往下一看,是淡粉色的乳暈,小巧的乳尖,看上去很是美味,彷彿待人採摘。
常康瞇起眼來盯視著,不安份的如獵人般的目光,幾乎把常昺看得發熱。他猶豫而不安地問:「康兒,有什麼好看的?」常康沒理睬他,心下一動,竟伸出手,修長的指頭擰了擰哥哥的乳頭。
「啊…!」促不及防的動作引得他一聲嚶嚀,常昺迷茫地望著弟弟,有些不解地說:「康兒,做什麼?」常康卻覺得很好笑,「這都是你自找的。」
「你不遠千里過來找我,不就是為了這個麼?」
一時間,那人是太子,那人將來會登基為皇;可是那又如何?
常昺雪白的皮膚,隨著常康手下用力地搓揉他的胸膛而發紅,乳首也因著情動而發硬、堅挺起來。
每每當他動作,哥哥那兩條無處安放的腿便夾著他的腿,糾纏著他不放,磨蹭著就像是還要更多;儘管他望著自己的眼神很頹然。
常康嘬了嘬常昺薄薄的耳根,只見他臉上的紅艷,已然燒到整個耳廓都是。看他的樣子,竟然被人侮辱都還是喜歡的。
這讓常康尤其不解。他的這個哥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貨色啊?就這種人,都還有資格承繼大統麼?
哥哥相貌極好,姿色誘人,身段纖細,生得像母親,可又兼得父親年輕時的俊美。
這般極品貨色,就是在宮中都找不到另一個姿容能與之匹配的。常康都曾懷疑過:哥哥之所以能得到父皇的寵愛,難不成是以色侍君?
這般尤物在前,無疑令人食指大動。
奇的是任憑常康如何搗鼓,常昺都沒有發怒,沒有推拒,再沒有半點言語,為什麼?
往下一摸,敢情哥哥竟然也是興奮的?
狐疑的目光尖銳地刺向常昺那無助又含著羞愧的臉容,常康用質疑的語氣問道:「你下面那孽根為何站著?」
常昺柔嫩而緊實的大腿肉,蹭了蹭弟弟的下體,「康兒,你不也是麼?為何還這麼問……」這話幾乎斬斷了常康最後的猶疑。
「我的為什麼站著?我要操你啊,哥,你那邊站著,難道你操得了我麼?」
手頭沒有膏藥,心急著想瀉火的常康只取了些燈油,隨意往水紅色的緻密情窟中潤了潤,就將哥哥摁倒,掰開他的臀縫,捏著已然勃起的巨物,登時插進那一點點肉眼子裡。
「哈、」常昺非常疼,疼得上半身都不由自主地拱將起來,他十指緊抓著被榻,吃力地想逃跑,可又被弟弟拖住兩條長腿,一下、一下地拖回來。
孽根直入,一插到底,乾澀的後穴就著血液,反而是有些濕滑了。
「康兒、痛,疼!」眉心始終緊蹙著無法鬆懈,常昺乾啞著嗓子,忍不住哀嚎,可常康緊緊摀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出聲來,還厲聲責備道:「做什麼?你發了騷勾引人,還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麼?」
只聽「啪啪啪」沉重的卵丸拍打著清瘦臀瓣的聲響不絕於耳,常康已就著血液的潤滑,不輕不慢地操幹起來,九淺一深玉簫急,倒操得熟門熟路,怕不是平時也沒少玩過別人的後庭。
才這麼小的年紀,就已經爛熟於情事,這點很令常昺憂心,可他也已然無暇思考,只感覺弟弟碩大的陽根一下、一下地刮擦著他敏感的肉壁,令他撓心眼子般的難受。
過沒多久,常昺被身後人操得渾身癱軟,除了「嗚嗚」的鳴泣聲外,再也無他。
常康抬起哥哥的臉一看,只見緋紅的面上爬滿淚水,平素清亮的雙眼看上去已有些失神。
就這麼往裡頭插幾下,就已經被操得神智不清了麼?「嘖。」常康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沫子。
他還沒盡興,而哥哥那騷穴裡頭層層疊疊的千重細緻媚肉也還緊咬著他的肉棒不放,說明哥哥也尚能生受,就這麼令他承歡,總不至於把人給折騰沒了。雖然就是真能把人操死不也挺好?太子的位置肯定是自己的了。
常康悠悠地想著,嘴上始終無話,身體仍不懈地、重複著挺腰,往哥哥絞人的蜜穴內抽送著。
隨著常昺迷茫間一聲聲嬌膩而軟糯的「康兒、康兒」,常康竟聽得耳邊一熱,心中特別急火,不由得插得更用力,更深入,偉物一下下撞擊著常昺脆弱的腸道,這撕心裂肺的疼,令他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可不知為何,那疼中竟有種說不明,道不清的快意,無法令人全然厭惡。
兩人做到情正濃時,常康兩隻手掐住常昺雪白的玉足,纖細的十指與他珠圓玉潤的十根腳趾頭相扣。
常康低頭親了睡前才打水洗凈過的、光潤的腳背,令常昺尤感吻落下的位置酥麻異常,心癢難耐。
不知做了有多久,直到常康解了饞,或者該說是他懲罰他哥哥,懲罰得已然盡興,常康這才盡根挺入,直直插進結腸口,引得常昺吃痛悶哼一聲。
隨著那緻密的小口緊緊咬住他的龜頭冠,常康亦感爽利直衝腦門,不禁長舒一氣,「呼」了一聲,終於將龐然陽精盡數灌入哥哥那本是處子的體內。
射進體內的陽精之多,陡然令常昺感覺自己下腹一疼。
若他是個女子,生受這麼多的雨露怕是必然有孕;可若是康兒的孩子,不也挺好?
他兀自暗嘆:幸虧自己總不是個女子,否則勢必要給康兒帶來無窮盡的麻煩。
常康捏著自己的孽物,本要自那柔軟窄緊的熱穴中退出,常昺卻摸索著抓住他,「別……」他艱難地換著姿勢,竭盡全力將弟弟抱進懷裡,「這樣就好,哥哥累了,你待在裡頭,不要拔出來。」
常康無法理解,可也只是抹去哥哥爬了滿面的淚水,冷冷的一聲「嗯」,就隨便把散落一地的被衾拉上,任由哥哥抱著他睡了。
滿船艙內都是精液和血液交織的氣味,常昺疼得睡不著,極力地隱忍著下身的疼,盡量不去挪動身子以免扯動了下身的撕裂傷。
此後沒了康兒,在這宮裡,他就什麼也沒有了;就算常康從來都不屬於他,也不喜歡他。
可是孤身處在偌大的宮殿,他只有康兒一個人哪……
他偷想著:康兒,哥哥永遠都是你的,所以你也答應哥哥,只作哥哥一個人的康兒,好麼?
可當他望著常康的睡臉,說出這些癡妄的話語時,他便明白,這樣的心願有多麼愚蠢;而聽著他的掏心話,佯裝睡著的常康,心中亦有同樣的腹誹。
不就兩個人幹了這檔事,一個晚上的恩情,還能談什麼永恆?就是你這樣的人,肯睡你你該謝我了,巴巴兒的來請我幹,想要的好處你拿了,還得裝委屈,談感情。就這樣的婊子,還想拴著我,你配麼?
相比於常昺已然對著他獻出自己的所有,常康則是半點心聲都未曾流露,僅是攬了攬哥哥的脖子,低低催促一聲「快睡」。
因為夢裏什麼都有,您去做夢最快。
翌日一早,父皇派來的禁衛軍終究是追到了。小樂子忙進來報信,才聞到精液的腥味,便知裡頭昨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原來這兩個小兔崽子性喜龍陽。
一看到眼前的狼籍,被衾下一對橫陳肉體之間的相互糾纏,不捨分開,小樂子更加確信他的猜想。
這兩兄弟昨晚竟然春宵一夜春風渡,難怪太子八百里加急,不顧病體地追上,兩人之間原是有些貓膩在。
想到兩位皇嗣不但亂倫,還是斷袖,雖恐社稷絕嗣,可他並沒多話,還打算把眼前的場景一輩子都爛在肚子裏,絕不向任何人提及,只滿面堆笑道:「稟兩位主子,岳將軍求見。」
還在半睡半醒的常康一聽見,立時醒將過來,大手推醒昨晚被折騰得厲害,還在睡迷糊覺的常昺,「衣服穿好,大將軍來了。」
岳將軍帶來皇帝親詔:帝體恤太子的手足之情,決定不予追究,並且排太子的休沐日到今日。
於是終於得了空的常昺,最後竟真的如常康所言那般地一路相陪,送佛送到西。
甭說幾千里,幾萬里,改陸路,改水路,常昺都古道熱腸地陪著常康,直到康平郡的郡會,沈陽。
雖是手足,可又何至於此?小閒子不能理解,小樂子倒是篤定常昺對常康有情,估摸著未來常昺登基之後,對常康肯定不差,自己以後鐵定能跟著多少享享福。
途中,或許是怕惹怒了常昺,讓這個好不容易能相伴在身旁,打發無聊時間的稀奇玩意兒跑了,他沒再對他親哥哥動什麼歪腦筋。
何況哥哥病癒了,自己反而被過了病,就是一個晚上,常昺對著他說:「康兒,不如、你把病過回來給哥哥。」面對這薦枕之邀,常康都覺得噁心,斷然拒絕了他。
相別那時,在蕭索的長亭邊,常昺高舉著手,靠在赤橋欄邊,竭力折了一枝瘦柳,屁顛屁顛地一路小跑回亭裡頭,伸出素手,將柳枝贈與還在喝悶酒的常康。
常康沒收那柳,只輕蔑地瞟了他一眼,隨後啐了聲,「你是幾個意思?真賤。」
常昺見狀,肩膀一頹,面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數的難受,一雙明亮的大眼看上去泫然欲泣。
他仍強撐,苦笑著說道:「康兒,中秋的時候,還有過年的時候你一定要回宮,你得回來看哥啊。」
「要我回去做什麼?趕著操你?」
面對常康這樣的一句話,常昺再也無法維持笑容,就是體面的假笑都不行。
他怔怔地望著常康,幾欲落淚,直到弟弟奪走他顫抖的手中執的柳枝,往他嘴角邊飛快一吻,他才終於有了笑容。
「中秋的時候我會回去。」
常康沒再看他,轉過頭走了,小樂子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伺候。
可常昺很久沒走,常康不知道,直到他騎上馬,揚起馬繩進了城,常昺都還癡癡地站在那裏,直到他騎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裡為止。
常昺還是禁不住地流淚,他哭了好久,情難自己。
直到相伴的小閒子掏出帕子,遞給主子,「太子爺,別哭了,你為他哭得這樣,他也不見得念得你幾分好。你看,他連給你尋個太醫都不肯。」常昺卻令他住嘴,搖搖頭,「不許這麼議論康王。」
甭管當今的他是不是肯為自己尋個太醫,至少他曾經不是這樣的,原本不是這樣的。
儘管回憶並不可取,因為失去的總不能復得;然而在常昺的回憶裡,常康以前不是這樣冷心冷面的人,至少他就算對別人冷酷,對自己也定然是很好的。
至少在木蘭圍場裡,他七歲那年騎自己的馬,招致墜馬以前,並非如此的。常昺總猜想,他定然是從那時候恨上了自己,總懷疑自己對他有二心,可那又如何呢?
他還肯替自己擦眼淚,他還肯親自己,還願意接下自己折的柳,中秋時還願意回宮看他;康兒他還是好的,在他心目中他永遠都是好的,一輩子都是最好的。
他不論再壞,總歸是他一個人的康兒啊。
四、阮郎歸
如若十四歲那年,弟弟引他走上的本是一條邪路,興許流虹此生不願、亦不能再走上正道。
常康走了以後,流虹細細縷了縷思緒,算是明白弟弟為何不認他。
而在大約弄明白弟弟是怎麼想的以後,他很快聯想起了當年英宗回京以後發動的這場奪門之變,想到這裡,流虹滿背都是涔涔的冷汗,黏在透體的中衣上。
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小命不保,那麼能否與弟弟相認反而在於其次了。
儘管他確實想念康兒,卻也清晰記得康兒與他相逢之後對他的反應;倒是比起十年前更令人齒冷。
如今的流虹已流落民間,分明至多只值五十兩身銀,康兒足足給了他一百兩的銀票。他一個月內若是陪客,至多也不過能攢二十五兩,而這些大多的都被館裡抽空了。
儘管康兒那般對他,無疑是傷人的;可大晝已然南遷,絕大多數金銀都入了北朝的國庫,而今的大晝還餘得下多少錢?康兒對自己出手如此闊綽,流虹亦是點滴於心,想到這裡,忽覺有些酸澀。
想來,自己也早已不配與他相認。罷。都罷。
流虹稟告館主,支付身銀。館主一次見到這麼多的銀票,起了疑心,問:「這莫不是假的?」
流虹只說了聲:「昨夜我陪的那位公子給的。」館主登時心領神會,「若是他的話,一撒手能拿出一條人命的錢,我是服的。」
皇帝微服出巡上船前,內侍省專門伺候御前的內臣樂公公曾來過信,薔薇館主知道來者非富即貴,便說:「你也好命,流虹,在北朝伺候皇帝,回了南朝,伺候的仍是將相,你的主子總是非富即貴。」
流虹心說命都快搞沒了,還非富即貴?就是因為跟他對頭的都是些沒心肝肺的渾東西,才令他這一生都狼狽得厲害。
他其實很想念父親,可爸爸在北朝活生生讓狗皇帝折騰沒了,就連父親入土的那天,皇帝不但不讓他去,還要把他壓在他爸爸的棺槨上,從後頭頂入他,羞辱他,直到精液賤在白幔上……
想到這裡,流虹認為自己亦不配為常桓的嫡子。他的父親、兄弟都是好的,常家獨獨出了他這等爛東西。
可自己雖如此不配為人,難免還是惜命,否則當初被俘至天京,他直接咬舌殉國就好,又何必受苦至今?
薔薇館主幽幽抽著菸,低低的嗓音微微啟齒道:「流虹,王侯將相們個個是豺狼虎豹,我能猜到那名年輕公子給你這身銀,是不好意思公然買了你回家作妾,遂要你私下出館去投奔他。」
「他可能另覓個府把你藏在那兒,好躲過家中太太、老太太的眼目。你若真是扛不住了,只要回來,就是平常只負責獻藝、點茶,館裡都有你的位置。」
這些話是真有三分情切,流虹聽了,眼眶含著熱淚,立刻伏在地上,才要嗑頭,「請受流虹一拜。」
館主止住他,「小崽子可是存心要我短命,別拜。你出去以後,當這兒是你的娘家。」於是打發小廝去替他整理箱奩,還額外贈了兩條金飾,說是不想賣錢的話可以戴著玩兒。
流虹以前也曾是宮裡人,看著飾品的形制,做得還真的有模有樣,雖是鎏金而非純金,拿去當鋪說不定還真的能當些錢來花花兒,當下再次謝過。
流虹走得很急,收拾行李、向館中諸位姊妹辭別、一起吃頓離別飯,也需花費一日,他雖想推辭,奈何眾姊妹們怕日後再也不見,情切得很,推不掉。
他正要出紹興的時候,也是常康從小樂子那裏得了消息的同一日。
方要出慶遠門時,車夫卻停了下來。於是流虹打開簾子,問車夫:「怎麼了?」
一名身著禁衛服裝的人,正好過來,手裡還拿著著一張畫像,看了他一眼,說道:「姑娘,請除了面紗」。
流虹心裡特別沒意思,敢情戴了面紗便是姑娘?本就是怕康兒要捉他,才戴的,可官爺已攔了路,若是頑抗只怕刀劍加身,死得更快,於是他不情不願地除去面紗。
孰料那名禁衛眼特別利,方看過一眼,便喊道:「拿下!」強行將他拖出車外。「官爺們,行行好,你們肯定是抓錯人……」他才要掙扎,另一名禁衛直接大步流星地走過來,舉起劍柄,將他敲暈了。
他再醒來的時候,周遭是重重的紫金紗幔圍繞,他的人已經躺在床上──他弟弟的龍床上。
流虹本來睡得很沉,但是有個人把他摸醒,熟悉的指尖觸感,那人隔著中衣在掐他的乳點子,引得他翻了身,幾許嚶嚀。
當他悠悠轉醒時,常康那靠得極近的俊臉,斜飛入鬢的英氣的眉,狹長而飽含心事的雙眼,濃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淡色的薄情的唇也映入眼簾。可流虹是害怕的,無暇讚嘆男人的容顏,此人想要他的命。
幾乎感覺死亡的氣息,與那人身上薰的麝香、混合著龍涎香、零陵香那馥郁的香氣同樣接近。
龍寢內是死一般的靜寂,不復方才的旖旎。
一見到常康,流虹是滿面的驚懼,儘管他沒講出來,而且很快地在第一時間收斂了情緒,可常康也幾乎能猜到哥哥在想什麼,哥哥知道自己已動了殺心。
他是怕他的,這很好。可為何看到流虹那一閃而過的懼色,竟使自己猶如被掐住般窒礙?他從來不曾以這樣的眼神看過他,就是過去宮中人人疑心自己要竄他位置時都不曾。
常康本想叫他「流虹」,因為他早已下定決心,至多留他一條賤命,讓他從今往後一輩子以色侍君,作他的胯下之臣,供他薦枕餘興,待年老色衰了,再打發到儋州之類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偷偷養著也罷;本是這麼想的。
可不知為何,常康伸手,摸了流虹的臉,而後喚了他一聲「哥哥」。
常康本該是很能控制情緒的,一如父皇、皇兄他們被擄走之後,朝中群龍無首,被相國自康平郡火急火燎地召回玉京的他,是如何與群臣們鬥法。
他是如何地力排眾議,反對北伐,拒絕營救皇帝與其他皇族,這才能確保整個國家只剩下他有資格繼承皇位,於是他同主張「國不可一日無君」的趙宰相一塊兒鬥群臣。
當常康坐在金鑾殿的龍椅上暫代天子職,開始早朝時,曾親眼看見文質彬彬的士大夫們,發狠起來是如何撩起袖子打太平拳,執著象牙笏板就往宦官的頭上砸,敲得對方的頭如破西瓜般流湯。
而那些兇狠的臣子,分明是作給自己這代君看,想給他來個下馬威;然而因著自己的勢力暫未壯大,又業已離京一年,朝中臣子大多不是自己的人脈,竟不可嚴懲那些傢伙,就因為國家還需要他們,怕他們若是挨了板子,接下來就開始罷工,不上朝幹活。
在正式登基以後,他又是如何去鬥那個想要獨攬大權、居心叵測的趙宰相,想盡辦法給他下套,讓御史臺拚了命地每天上本參他。
最後終於給他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不但抄他的家,還把他的府邸拿來擴建成自己的宅子,給大家看看這就是權相的下場,下個接任宰相的人最好是心甘情願地給他乖乖當槍使,別總是想望著找機會作妖。
可見到流虹除去煙花女子的衣裳,不再以鉛粉勻面,頰上與口上亦未塗朱,那張漂亮的臉蛋還是與十年前如出一輒。這一刻,他很懶得再去恨北朝的畜生瑪爾庫珥吉思。
那是他僅剩的親人,還是他從小到大一塊兒長大,至親的骨肉。他們之間也曾有過花前良宵,月下解語的私情時刻。
待在流虹的身旁使常康軟弱,他忽然覺得,當皇帝真的好累,哥哥不過當了一年皇帝,而他已經當了十年,他這般的心酸苦楚,鬥天鬥地,筋疲力盡的時候甚至連他的生母、乳母,連他自己都鬥。
有誰能給他安慰?不會是他那運籌帷幄的皇后,也不會是他機關算盡的妃嬪。
「這裡是德壽宮,是朕的房裡。」
不是父皇以前的寢室,那是福寧宮,玉京早已被北朝收入囊中。
想到已經丟掉的領土,被焚毀殆盡的舊宮室,終其一生可能都不會完成的北伐,常康說著,儘管面上無甚波瀾,可聲音已然哽咽。
流虹望著常康。弟弟雖然已長大成人,身形出挑挺拔,然而著常服的身影,蟒帶有些鬆垮,看上去竟消瘦不少。流虹沒忍住,儘管大不諱,他還是一下喚出弟弟的名字,「康兒。」語氣帶點憐憫,「辛苦你了,哥真的很高興,大晝的皇帝是你。」
即使常康未曾把那些心酸都說出來,流虹仍給了他,就算是太后這些年來亦不曾給過他的安慰。
流虹說道:「是哥……都是哥對不住你,若不是哥無能,讓北朝皇帝捉了去,斷不讓你受這麼多委屈。」
聞言,常康蹬上龍榻,一把抱住他,將他緊緊地揉入自己的懷中,就像哥哥也曾那麼抱他。
「十年前,你說讓朕別離開你,是麼?」常康伏在他臉邊低語道。
皇帝突出此言,流虹怔怔的,何以回答?只不斷冒昧地謝罪道:「臣……臣幼時失言,請皇上恕罪。」
常康沒接他的話,只搖搖頭,斬釘截鐵地繼續說道:「不能離開朕的人,是你。」
「這一生,朕不會讓你再出崇華門一步。一步都不會。你生是朕的人,死也必須是朕的鬼。」
五、寶釵分(完)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倩誰喚、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嗚咽夢中語。
※
永寧九年春,常氏封貴人,居朝陽宮,掌一宮主位。
這是常氏首次入宮,卻不封常在、答應,而是破例封了貴人,且獨自居一宮,不與其他妃位、嬪位同住,此舉曾一度驚動居於慈寧宮中那位,卻由皇帝本人親自跑了許多趟,足足費時一個月,這才壓了下來。
領事總管為皇帝特別派人自宮外找回來的閒公公,與流虹失散多年的小閒子,流虹替他改了名,以後就叫咸福,才是有福氣的人。
據傳這位常氏本是皇帝的遠親,北狩時被瑪爾庫珥氏捉去,於永寧八年時跟隨其他皇族一同南歸。
對流虹而言,「常」這個姓氏得以重回他的人生已是至極的殊榮。從此他已別無所求。
永寧十年,皇后揣度著皇帝的心意,主動提議要晉常氏的位份,皇帝欣然應允。同年,常氏晉為「麗嬪」取其姿容端麗,艷冠六宮之義。
永寧十一年,皇帝下令在宮中為麗嬪常氏築「凝香樓」供其玩賞。御史方氏以勞民傷財、國庫不富為由上諫,請求廢常氏為庶人,帝不納,削其職,流三千里,刺配雷州;此後朝中無人敢再擅議常氏之事。
永寧十二年,麗嬪再晉位份為妃,禮部上封號為「宸妃」,由皇帝所親揀。宸本北辰,即紫微星,居極北,可代指天子。宸妃即紫微星之所在,天子之所在,帝心之所嚮。
永寧十三年,端嬪產下公主,帝親賜名惠寧公主,下旨交由宸妃撫養。
永寧十四年,宸妃晉宸貴妃,帝下令大修並擴建朝陽宮,朝中無人異議。
永寧十五年,帝發旨至禮部,欲晉宸貴妃為宸皇貴妃。此位已至內宮嬪妃之極,單居皇后一人之下耳,兵部尚書郭氏於早朝時進諫,帝不納。同年,宸貴妃晉為宸皇貴妃。
永寧十六年,皇后郭氏一族發動叛變,族人盡遭屠戮於朱雀門。帝下令誅十族,近九千人死於此年。朝中歷經清洗,郭氏朋黨不存。經此,朱雀門永久封閉。
永寧十七年,郭皇后被廢,閉於景安宮,後離奇暴卒,皇帝下旨不查其死因,雖引人疑竇,然眾人噤若寒蟬,宮牆內無人敢擅提。
永寧十八年,皇帝時年三十三歲,欲立宸皇貴妃為繼后。言官海氏上奏反對,家中已備壽材,行死諫。
海氏稱宸皇貴妃乃趙飛燕一輩,帝因之修建凝香樓、廢后,誠然妖妃,於國運有害。帝下令即刻打入詔獄,秋後決。
永寧十九年,瑪爾庫珥吉思下令南征,大將軍岳氏率十萬兵馬抗擊,雙方交戰於三川口,大敗衛拉特人二十萬兵馬,大獲全勝。帝親自接岳氏於外廷,封正三品龍驤大將軍岳氏為太師,賜吳郡,加吳王。
永寧二十年,蒙兀兒人吞併衛拉特,衛拉特部全數歸順於蒙兀兒。
永寧二十一年,宗王也客那顏南侵,帝欲偕后御駕親征,兵部尚書于氏進諫,力勸不可,稱: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帝並未責罰,只命其留守紹興,保衛國都。
同年,兩軍交戰於天順堡,平遙郡守劉氏領兵馳援。
常昺絕不能想到,時隔十三年,他還能再見到瑪爾庫珥吉思。彼時他已臣服蒙兀兒人,作了也客那顏的祛薛(親衛)長。
再見之時,即使是在戰場上,常昺已換回戎裝,瑪爾庫珥吉思對著他仍目不轉睛。哪怕已然身上染血,握著金刀,他仍然太過出塵,引得瑪爾庫珥吉思駐足,一時間忘卻此處是殺伐之場。
他脫下面罩,打量著伊人,揚起一個常昺再熟悉不過的,好看的微笑,「這一生我已經見過太多東西,國家的興起,國家的覆滅,一族的興衰,無數的金銀財寶;可你不同,亂世中的廢帝,你和以前一樣好看。」
「在你的臉上,我看見長生天的美麗;在你的眼裡,我看見戰火的哀愁。」他說:「這次的你已有了牽掛,和十三年前不同,你不再覺得自己茍且偷生,如今你已有了尊嚴。」
兩軍已交戰逾一月,蒙兀兒人掌槍炮技術,大晝已漸漸落了下風,敵軍雖只有六萬大軍,然我方十萬大軍只剩下兩萬左右,而依照探子的情報,敵軍恐怕僅折損千餘人耳。
常昺不能冒這個險;他的康兒,恐怕真會像于尚書說的那樣戰死沙場。于尚書行的可是同御史海氏一樣的死諫,沒有說假話的必要。
當年大晝差點要亡,就是因著英宗御駕親征,衛拉特人才會趁隙將軍隊開入玉京,直搗黃龍。
常昺問他:「我想見你的君主,要怎麼做你才願意幫我?」
瑪爾庫珥吉思卻沒有要求他什麼,他用以表衷心的方式,僅僅是在戰情大好,只差最後一口氣就能一舉殲滅大晝的大好時機,選擇了鳴金收兵,急流勇退。他說:「夜裡到我帳子裡,你一個人來,別讓其他人知道。」
這無疑是孤身入龍潭虎穴的行為,然而瑪爾庫珥吉思本來就隨時都能殺死他,就是當一旁在鏖戰,兩人單獨談話時,他都能這麼做。
皇帝的腿與肩膀,分別中了箭傷與刀傷,還有一道極深的傷口在脅下。
他陷入昏迷以後,在軍帳中纏綿病榻一連數日。
夜裡,常昺對著仍在盜汗的常康道了聲晚安,便走出帳外,來自蒙兀兒的使者已在等候。儘管大晝人對他們都懷有敵意,但是沒人敢殺使者。
常昺最後被使者送進瑪爾庫珥吉思的帳中,恍惚間,他好像看見當年的自己,匍匐在皇帝的寢室那張毛色鮮亮的虎皮地毯上,深深垂著首,面朝地,看著皇帝那一對白淨而大,骨節分明,爬著青筋的赤足。
感覺得到自己背上黏黏的,滿是淋漓的汗水。
瑪爾庫珥吉思只著中衣,露出胸膛,手捧著葡萄酒杯,斜臥在鋪墊著一整塊豹皮的躺椅上,對著他勾勾修長的手指,柔聲喊了句:「流虹,過來。」
已經不再是流虹的常昺卻不敢叛逆,撲通一聲跪下,如履薄冰地爬了過去,一把撩開瑪爾庫珥氏胯下那半遮半掩的衣襬,彷彿這是往常他最習慣的。
※
中夜,大晝的軍帳內,小樂子端水來給皇帝喝,帝問他:「哥哥……哥哥他去哪兒了?」
小樂子見皇帝神色不佳,病體顯然是愈發沉重,雖知道皇后的去向,卻恐怕真相會令帝心血翻湧,難以承受,於是吞吞吐吐的不敢說出口。
皇帝像是用盡平生最後的力氣,將茶杯擲向小樂子的臉,「說!就連你都敢欺瞞朕。」
見皇帝已行將就木,只吊著最後一口氣,驚險中閃過茶杯的小樂子,再無一絲顧忌。他輕啟脣齒說道:「回稟皇上,皇后在戰場中巧遇故人。」
聞言,皇帝的面色倏然慘白,他還不敢置信,仍試著說服自己不是那人。
他接著問道:「──誰,那個故人到底是誰?」
直到「瑪爾庫珥吉思」六個字,字字清晰地入了他的耳。
小樂子分明看見皇帝已喘不過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卻並未上前,而是冷眼旁觀。
那一夜,帝崩了。崩得悄無聲息,除小樂子外,無人知。
常昺永遠不會料到,他此時的舉動,竟致使他與哥哥天人永隔。後世有青史筆評此舉近似昭君出塞,是大晝終其一朝的恥辱,竟要以一名皇后來換取國家的和平,由此可見高宗的昏庸與無能。
(番外一)在法因寺
對著常康,後世稱之為高宗,瑪爾庫珥吉思雖給足臉面,但是在兵部尚書于氏推舉的新帝登基後,他不再容情。
新帝尚未來得及改元,在瑪爾庫珥氏的勸諫下,也客那顏不疑有他,甚至為了完竟他之所言,不惜與部落中其他長老、首領們為敵,也要率領已在天順堡鏖戰三月有餘的五萬多疲累騎兵,繼續南侵。然而二者之間頗有齟齬,爭執不下,此事尚未有個結論。
常昺已被瑪爾庫珥氏攜回國都大都,正如常康曾對他說的「你生是朕的人,死也必須是朕的鬼,這一生朕不會再讓你出崇華門」一樣,無獨有偶地,瑪爾庫珥吉思亦對他說:「你這輩子不能再離開我了。」
常昺問他:「你當初既然將我賣入勾欄,我於你而言合該無任何價值就是。」
瑪爾庫珥卻說:「你有沒有誤丟過一件東西?就是你漫不經心地扔了他,覺著不需要,可過了一個月,一年,你卻還是會想起那樣東西,不但想,還愈發地想,那念想是一日熾過一日,一年熾過一年;雖想找個相似的買回來代替,卻滿天下地找,都找不出個一模一樣的。」
常昺伴瑪爾庫珥一同回到也客那顏賜居的位於大都的宅邸以後,他方知道瑪爾庫珥確實不同往日了,他雖享有親王的待遇,可終非是皇帝,他不住在皇宮裏了。
瑪爾庫珥氏雖有一個已經十來歲的小娃兒,聰明伶俐,叫耶哥,卻沒有妻子。
經過與蒙兀兒的戰役,絕大多數的妃嬪不是逃出宮外就是自縊而亡,他最後一位僅剩的嬪妃已死於難產。
耶哥娃兒對常昺非常尊重,總是親切地喚他聲「哥」,讓常昺不由得想起康兒小時候,也都是那麼奶洪聲奶氣地叫他。耶哥將他奉為家中的女主人,絲毫不會擺世子的譜,乖巧得很。
瑪爾庫珥有意對常昺隱藏常康崩徂一事,只想讓他安於大都的繁勝,於是趁著樞密院仍未下南征定論之隙,向也客那顏告了假,攜二人至法因寺參拜,乞求蒙兀兒對大晝的勝利。
兩人佇立在佛眼泉前,向早已積攢不知多少金銀銅的泉眼中擲入通寶。
常昺偷偷許了個願:「希望康兒回國之後,養好身子。但願大晝千秋萬代,國祚綿延。」卻不知瑪爾庫珥神色淡淡,在心裡許了什麼願?全程只緊握著他的酥手,都捨不得鬆開。
他問:「流虹,你會像你們大晝的常弘一樣,說走就走麼?」
興許是北人對南人打自心底而生的不信任與害怕,北人雖總是嚮往南人,卻又猶恐南人隨時離去南歸。可常昺既然為了退兵,選擇拋下常康,以常康的性子定然要殺他這背叛者。
自己哪裡還有選擇?談何歸處?常昺搖搖頭,握著他的手,輕輕摳著他持兵長繭的厚掌,逗得對方笑彎兩眼如弦月。「我一日是流虹,一輩子都是流虹。」
他亦未曾想到,十三年前,是瑪爾庫珥氏賜他名「流虹」,十三年後,自己的歸處仍是這名男子。法因法因,諸法皆因,冥冥之中果真有些因果好說。
在虔心禮佛後,瑪爾庫珥氏為常昺求了一串十八子,他親手在常昺纖細蒼白的皓腕上打了個緊緊的死結,「洗澡也別拿下,能祈福,擋災。」
他沒幫兒子求,單單只為常昺要了一串,聽說只有一串才靈驗,多了就是起貪念,無法得到佛祖的恩澤。
為表對耶哥的心意與關懷,他倒是從寺裡買了一只加持過的透雕連珠紋白玉佩,讓兒子自個兒繫上,表示之後愛戴不戴隨意,只差沒說句「你就是拿去賞人都沒事兒」。
遍歷週邊六合經幢,碑偈與造像以後,摩崖石窟已是日落時分。
入夜以後,天便寒得厲害,見常昺打了個噴嚏,瑪爾庫珥立刻除下外衣,披在常昺的身上,「今日應是回不了大都,咱們投宿。」
常昺點了頭,他喜歡這處清幽,本就想淹留,於是衝著瑪爾庫珥一笑,這讓瑪爾庫珥面上一熱,掌下攬了攬他的腰肢。常昺感覺到郎君的掌心微涼,便問他:「你不冷麼?」
瑪爾庫珥搖頭,「這是尋常氣候,我已習慣了,你穿就好,別著涼。」忙讓下人取了手爐來讓常昺捧著。
那人對他的溫情脈脈,不著隻字片語,卻也令他點滴於心。
他們三人坐車回到法因寺以後,宿在寺內的玉蘭館,那裡向來只供官家人投宿,讓常昺過了一把官人癮。
廂房內靜謐,雲龍紋雙耳四足瑪瑙香爐燃出的梵香裊裊,足以令人安神入眠。
瑪爾庫珥氏毫不避諱兒子也在,直接讓兒子睡了別榻,自己摟著常昺與他交頸而睡。
常昺不能理解,為何彼時早已打敗金人、衛拉特人,在歐洲也接連拿下數地的也客那顏為何不選擇暫回居所休養生息,待兵強馬壯再接著出兵,卻要為了瑪爾庫珥氏一人之言而率行冒進?
單是蒙兀兒人在天順堡退兵一事,就已令常昺心生狐疑。瑪爾庫珥在君主面前彷彿已加九錫般一言九鼎,若不是也客那顏在設局給他跳,便是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一般。
瑪爾庫珥高眉深目,綠眼白膚,卻始終沒再續絃,宗王亦未將公主許配給他這般重臣,本是奇怪的;然而若是往歪的路子上猜,反而很多事都自然地有了解釋。
他亦不能理解,長生天抑或佛祖,如今的瑪爾庫珥真心信奉的究竟是何者?
十三年後的相逢,令瑪爾庫珥氏變得如江南男兒般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究竟哪個他才是真正的他?還是說歲月如歌,十三年足以洗去意氣風發的少年皇帝一身的傲氣?
常昺胡思亂想的睡不著覺,隔壁床的耶哥倒已經熟睡。
瑪爾庫珥注意到常昺在他懷中翻來覆去,無法安睡,往他臉頰邊輕輕吻了下,「流虹,睡不著麼?」
小時候的他因著太冷而睡不著,而今他卻再也不需要請誰來替他暖床。他望著瑪爾庫珥,點點頭,「吵醒你了,對不住。」
瑪爾庫珥吉思輕聲道「沒事,」把臉枕在常昺的肩上,手裡不輕不慢地拍著他的心口,在他耳邊啟齒,沉沉的嗓音,淺聲低唱道:
穿過曠野的風,你慢些走
念著何時再見你,我醉了酒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近,那麼近
連雲都垂著淚,垂著淚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近,那麼近
連月都不知道,我的心意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近,那麼近
連風都不知道,我的真情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近,那麼近
我心上的伊人,你不要走
……
樂音中,常昺竟覺此情此景依稀似曾相識。
是了,原是小時候自己還和康兒一塊兒睡的時候,康兒也曾像這樣睡不著覺,當時自己也這麼輕輕拍他,哄他入睡。
小時候的他,一聲聲低婉唱著的,本是「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將愁歸去。」
倏然間又憶起康兒來,他竟不覺心酸,卻不敢讓瑪爾庫珥吉思知道半分,哪怕那人已是他最親的枕邊人,且待他極好。
可他想的歸處,總不在拱北門內,何況他人已在大都,再也不復見京杭大運河,亦不見錢塘江。
只剩下金水河潺潺地流,流得那麼靜,全是北方那恢弘的北族帝都氣象,不復南方的溫柔。
恍惚中,常昺閉上雙眼,原是倦得睡著了。
入蒙兀兒以後的這些日子,他很難有夢,可這一夜,他卻恍惚夢見當康兒被封康平郡時,他迢迢策馬,不遠千里地追上,換來的康兒見到他時那驚詫的微笑。
初登大寶時,金鑾殿外匍匐的萬人。還有他初見瑪爾庫珥氏時,那頹然的跪倒。
自己收下皇后冊寶時,康兒的御輦在朝陽宮外停下,落轎的黃袍身影與自己的四目相對。
瑪爾庫珥吉思輕柔的歌聲猶在耳際。
未來的他仍是前途飄渺,而他遙祝人在南方的常康長壽萬歲、千歲。
終有一日,待瑪爾庫珥吉思歿了以後,常昺要再次南歸,回到南方那溫暖而秀麗的一方水土。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番外二)耶哥
常昺已很習慣胡族的生活,連那首「烏蘭巴托的夜」都會唱了。
在大都的生活,瑪爾庫珥吉思對他可說是千恩萬愛。
瑪爾庫珥氏只要在他身側,絕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時時將他拴在自己身邊,除了進宮以外的時候,就是順道去趟市集都得捎帶上。
據下人們說,在那之前,瑪爾庫珥吉思曾有過許多情婦,紅髮的、金髮的、年輕的、徐娘半老的;可常昺是其中唯一一名男子。
瑪爾庫珥氏的熱情向來短暫,換情婦換得很頻,有時不足一月便將一名女子連同她的大小細軟一塊兒收拾出府;可倏忽間兩年已過,看不出他對常昺的愛有消退的跡象,甚至這愛火可能永遠也不會熄滅。
連常昺都不知來由,他就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好,值得瑪爾庫珥氏如此待他?
有時瑪爾庫珥氏夜不歸宿,特地派下人趕回府報信,說是留宿在也客那顏府中夜談。
對此,常昺並無他話,他能對既收留他、又位高權重的丈夫指摘些甚麼?可到了夜裡,總覺得那麼寂寥。
北方的夜又寒又靜,就是幾點寒鴉自枯枝際飛過,都令他心慌。
他輾轉反側許久,愣是與炕鏖戰半個時辰都沒能入睡,這才發現大多時候,即使在故國,康兒也幾乎不留宿別的宮中,夜夜都宿在朝陽宮,卯時一到才離開。
原來自己竟然不習慣一個人睡覺,非得旁邊有別的男人讓他抱著,枕著,他才能安心入睡。自己竟然已成了這樣的人。
下人們當然只是下人,不可能與他交心。就算他曾為倡優,而今身分既然提了,也沒道理再與下人們廝混。回思府中上下,與他最交好的,除了瑪爾庫珥吉思以外,就只有耶哥。
他沒讓人去通傳,只親自緩步到耶哥房門外,象徵地敲了敲門,便直接打開門,唐突地探身進去看房中人,「孩兒,過來陪你虹哥。」他這種貪人溫暖的病,早在十四歲以前就已留下,以前也總是吵嚷著讓常康陪他。
起初,坐在窗邊點燭夜讀的耶哥還有些錯愕,回過頭來,對著門邊人說:「哥哥,我今年都已經十七歲了,爹親也不在,我獨自到房裡陪您是不是不太好?」這聲「哥哥」喊得常昺很是愜意。
常昺單說一句:「我怕鬼,更怕寂寞。」就撇頭走了。
急得耶哥房門都沒捎上,就火急火燎地追上來,兩隻大手環抱著常昺纖細的手臂,柔聲哄他:「好哥哥,我也怕,人不都是這樣的麼?況且都已夜半深更,誰不怕寂寞。」
常昺笑道這人鐵定在外頭沒少哄過其他姊姊妹妹,笑著揉揉耶哥的頭,把他摟進懷裡,就像他以前總習慣地摟康兒一樣,卻忽視了耶哥此時心裡熱突突的。
回到房裡,那本是平時瑪爾庫珥氏非得擁他入眠的主寢。
常昺問他:「耶哥,洗過澡沒?」倒真有些主母的樣式。
耶哥已長得比他高,以免無禮,遂坐在炕上抬頭望他,「虹哥哥,耶哥洗過了,只是睡不著,讀些有的沒的,等入睡。」
雖說北方人的洗澡,也不過洗臉、刷牙、洗洗屁股罷了,但北方天冷,他們也不易出汗,耶哥已算是愛乾淨的了。
常昺又問他:「都讀些什麼?」靠在他身旁坐下,很是親暱。
耶哥怕自己讀閒書會招罵,常昺又說:「就是你看的金瓶梅,哥也不生氣。」耶哥喜他貼己,換作爹親,若不看些三墳五典、鬼谷孫子,鐵定要罵,這才說:「清樽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常昺知道原是錢牧齋的詩文,卻不知耶哥上學堂,裡頭的南人師父竟也教這個麼?
那是前朝的大詩人,後來降了大晝,他的妻子本是秦淮河畔有名的歌妓,卻能以倡優之身投水殉國;倒是其夫君貪戀權位,降了大晝。
「哥,怎麼了?」見常昺低著頭,他撥開落在頰側的長鬢,才發現那張清麗的小臉上,不覺間已爬滿淚水。
耶哥用手替常昺揩去滿面的熱淚,趕緊低頭陪罪道:「是孩兒的不是,孩兒不該看這等閒書……」
他不知常昺想的是自己的茍且偷生,兩度屈居於瑪爾庫珥吉思的胯下,豈不比錢牧齋更糟?
又想自己本是大晝常家嫡系子嗣,不只讓瑪爾庫珥氏閹了,還被送進青樓中作高伏低,竟是至今都未曾動過尋短之念;實可恨。
常昺竭力按捺住自己那些不可控的思緒、對瑪爾庫珥氏的恨意、對自己貪生怕死的無力,微聲說:「耶哥,這首詩是能入樂的,我唱給你聽。」
清樽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紅燭恍如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
曲中楊柳齊舒眼,詩裡芙蓉亦並頭。
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
二人脫了鞋子上炕,耶哥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而他輕輕拍著耶哥的前胸,直到耶哥睡著為止。
翌日天光微亮,耶哥醒來時,見常昺也歪歪兒睡去,一頭墨黑長髮垂在臉邊,一邊肩頭自衫子裡滑出來,露出雪白的凝脂肌膚。
南人如水,當真細嫩得很,就是比北方的女子都好看,不愧出身皇族,全身上下都將養得好。爹親的眼光也好,讓這麼樣的一介天人入府,性子也溫順;無怪乎只有流虹能作小媽,其他人都不行……
耶哥心裡一動,發乾的喉間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不敢作聲,只悄悄替名頭上的繼母闔好衣衫,趁著府中下人尚未看見,偷偷溜回房中裝睡,等待父親回家,下人來叫他吃早點。
一早,父親果真提著玉鞭,駕馬回府喫茶。
早點時,耶哥想稟報昨夜之事,又怕不給常昺面子,倒是常昺先提了:「近日來,宗王似乎很常留你在他府上過夜是麼?」
瑪爾庫珥氏才聽,面上便微微變色,立馬道:「流虹,若你不高興,不喜歡,我即刻派人回了宗王便是。我相信宗王能體諒。」似是對常昺相當要緊。
常昺卻搖頭,向他展顏笑道:「你也知道,沒了你,我跟半個廢人似的。」
見瑪爾庫珥氏連早點都不動了,只專注聽他說話,他便娓娓道來:「說來引人發噱,昨晚睡到夜半,我口渴,下人們都已經睡下,我不想驚動他們,於是摸黑出來喝盞茶,卻不小心在樓間摔了一跤,本來跌得厲害,但是耶哥聽到聲響,及時出來查看,這才把我扶回房裡,不必睡地板。」
瑪爾庫珥氏雖想確認他跌得如何,又怕白日裡在兒子面前唐突,於是只隔著衣服摸了摸他的玉臂,「跌得還疼麼?」表情很是關切。
常昺佯作被摸得刺痛,眉心微蹙,有些可憐地望著他,「不妨事,敷了蘭小子給的藥,瘀血退得差不多。」
宇文蘭是瑪爾庫珥氏的屬下,他們家裡的尉官,宗王也客那延的賞賜,負責打點府中一併大小事。
昨夜他本想到是否能叫宇文氏這廝來陪自己睡覺,可耶哥顯然讀的書更多,更體貼些,說來倒有些好處,許是讀的大晝的書多,竟得三分南人味道,於是常昺對宇文蘭便沒了念頭。
看來這個必須有男人陪睡,才能入夢的獃病,是得治一治了,否則也說不準日後會惹出怎樣的禍端。
聰穎如瑪爾庫珥氏,即使聽這話拐拐繞繞,業已明白常昺的意思。
他瞟著常昺那仍是順服溫婉的臉容,儘管心裡不是沒有半點忌憚,可他必須緊緊地將也客那顏捉在手裡,地位才能爬得更高。
興許有朝一日,他還能復興衛拉特也不一定,屆時他作個王,常昺能是王后,於是也只得默許了常昺的意思。
他一隻手在案下隔著袍子,來回撫娑著常昺滑嫩的大腿,確認著這人是他的所有物,不但能繼續令他狎邪,而且不會跑。
同時又向坐在對面的耶哥道:「孩兒,爹如果以後不歸宿,你就多陪陪你虹哥,知道不?」興許耶哥是能拴住流虹的,他自欺似地想著。
耶哥亦不敢將這份在內心中洶湧不已的喜悅表現得太過明白。
他先不急不徐地喝了一口羊奶茶,咬了口早點的饢子,把滿嘴的食物都吞下,這才緩緩點頭,恭順地望著依然年輕力強的父親,回話道:「稟爹親,讓虹哥在府裡跌倒原是我的不是,日後我會多用點心,絕不讓虹哥的體膚再受半點折損。」
這話在瑪爾庫珥氏聽來,難免有些異音,心忖著:「兒子的年紀也大了,該早點為他找個媳婦,免得動什麼歪心眼才是。」
可眼下這話說得並沒有任何不對,對流虹可謂是呵護備至,無甚可指摘處,便只默不作聲。
常昺聞言點了頭,一隻滑膩白潔的酥手,覆上瑪爾庫珥氏已被經年霜寒凍得粗糙的大手,「你們父子倆對我都是極好的。我很高興。」
瑪爾庫珥氏回握住他的手,往他戴著玉扳指的滑膩指根上娑了娑,引得常昺白淨的粉面上微微一紅。
這些場景,哪怕是在案下的動作,都一一看在耶哥的眼裡。
耶哥心道:「爹親不在時,橫豎我便是瑪爾庫珥府的主人,我待流虹好,也是應當的;我甚至該比爹親待他更好,畢竟我不必向宗王賣笑討好,我本就比爹親更有餘力。」
他自忖能把握住這分際,不至於侵犯父親的權威,卻也能近水樓臺先得月,一親這位「繼母」的芳澤。
※
瑪爾庫珥氏本就喜歡看流虹穿紅色,覺著紅色特別襯他皮膚白,說:「早知道讓你叫流紅。」
常昺雖覺這名字怪誕、不好聽,然而胡族對漢字的造詣能高到哪去?便將錯就錯道:「名字你愛怎麼改,都可以的。」
瑪爾庫珥氏微微搖頭,反而叱責他道:「你也不是下人,而是我的閼氏,名字怎能說改就改?」頗有流虹不夠愛惜自己的意味在。
閼氏……嗎?
常昺知道這是匈奴語,曉得其中含意,他便沒再還口。
今年有十幾匹自大晝邊境貿易過來的生絲,是也客那顏賞給瑪爾庫珥吉思的,於是瑪爾庫珥氏命人全都作成胡服,只給耶哥留兩件,一件上學堂的時候穿,一件騎馬出獵的時候穿。
其他的,全作成常服、睡衣、獵裝、祭祀服……洋洋灑灑十幾種服裝,各個場合穿不同的,讓下人摺好放入箱奩,送到常昺房裡供他挑選,又請宮中御裁親自到府裏來看合不合適、有甚需修改之處。
也虧得也客那顏總是能允許他這般胡鬧,直把宮中當家中用。
對比耶哥受到的待遇簡直像是外頭撿來的野種,夫君對他的好,常昺是點滴在心,但常昺並不特別喜歡。這些衣服全是左衽,胡制,穿著難免有違祖宗家訓,可寄人籬下的日子總是如此。
穿歸穿了,他從不在銅鏡中仔細檢點穿上去以後是何模樣,有時還得瑪爾庫珥氏起床後,親自跪在他面前,為他扣整衣帶,繫上帶扣,穿過繩頭。
在南朝時,這些事本就有人服侍他做,常昺早已不曉得該怎麼自己繫帶扣。
除此之外,丈夫還自宮中捎了一只玉帶鉤回來送他,獸型的,造型別緻得很,又小巧,附兩串圓圈狀的小鐵環,做工無可挑剔,可謂上品。
常昺拿起來仔細一看,竟是兩條鹿疊著交媾的圖騰。他不覺間羞紅了臉,心道瑪爾庫珥氏到底是幾個意思?竟送他這般穢物!難登大雅之堂。
「他們北朝人難道都這麼不知廉恥麼?竟敢公然穿戴這種勞什子出門、進宮面聖。他好意思!那個什麼宗王也好意思!一群野人!」他惱怒地想,可又不敢表現在面上,只竭力忍耐著,不把手中的物事給扔出去。
常昺見了丈夫方才獻寶般捧出玉匣子,拿出帶鉤以後又愛不釋手,像是他自己都喜歡,不禁蹙了眉,婉轉地告訴他:「庫珥吉思,我一個閨中人家,也不上朝議政,更沒什麼大帶、蟒帶可拖,我不好穿這個。」他是南人,在北朝總得避諱些。
瑪爾庫珥氏兩睇含情地望他,微微笑著,對他柔聲說:「流虹,就因為這小東西確實精美,方符合你之品第。你也不是女子,愛出門就出門,愛議政就議政,你若想,明日家穿金服紫隨你,便隨我去樞密院,咱們同宗王一塊兒商討南伐之事。」
這話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兩年來大晝已兵敗如山倒,只差最後一擊便要亡國,說得常昺難受得很,彷彿心眼子直接被撓似的。
常昺柳眉低垂,肩膀一頹,啞著聲低吼道:「你要我去聽你們商量怎麼打我的故鄉?我在你眼裡原是這般頑劣之輩?那好,下回你陪也客那顏出征,要不要也捎帶上我?我要不要乾脆點,在出發前夕吊死,給你們祭個長生天算了?恐怕原是我不配呢。」
常昺向來不隨意向瑪爾庫珥氏發作,性子可說是比起十三年前,要來得沉著不少,有時總讓瑪爾庫珥氏覺得他太過隱忍,像是條咬人也不會叫的狗。
可而今常昺發作得厲害,眼睛裡都含著血絲,他又豈會知道原是前些日子裏,兒子讀了錢牧齋的詩,令常昺傷感得厲害?
他本以為自己與常昺之間的齟齬,總會隨著時光荏苒如歌而漸漸淡去,卻不知閹割之恨是常昺一生都無法放下的痛楚。
就是要屈居於他的身下輾轉承歡,常昺也不可能有原諒他的一天,一輩子都不會。
為寬慰閼氏的心情,瑪爾庫珥氏當即換了個說法:「你是我心尖上最寶愛的人兒,也客那顏是我大哥,今日時間還早。我們吃罷早點,我騎馬帶你進宮,見一見宗王。宗王早在北朝就聽說過你的盛名,想來他老人家見到你也會很高興。」
盛名?什麼盛名?他堂堂七尺大漢,在大晝偷偷摸摸裝成女人,作他弟弟的皇后,忝居鳳座的國母聲名嗎?
還是說,原是他這個禍國妖后,才害得早已江河日下的大晝,無力北伐的罪名呢?
就是瑪爾庫珥氏費盡心思討他歡喜,這般謊話也太過拙劣,聽得常昺自己都想笑。
然君子可欺之以方,況且常昺也並非冒失之人,這大都可是也客那顏的天下,斷沒有不去會見宗主的道理。
想來吃罷早點後才進宮,早朝已結束,自是不會接觸到政事。反正自己無力去改變他們日益強盛、大晝日漸疲憊的事實,而今他最不想管的就是蒙兀兒的政治。
常昺雖對著夫君頷首,可不知怎地,想到要見當年那個讓康兒命懸一線之人,心裡又有些虛驚,不由得問:「康兒、不,耶哥去麼?」
瑪爾庫珥氏聽到這聲錯喚,臉色霎時一白,背上已嚇出冷汗。
不想那常康小兒,就是已經崩殂,都能繼續糾纏自己的閼氏。
他絕不願常昺將自己的親兒子當成愛人的鬼魂來看待,更不能容許常昺不但令他魂牽夢縈了半生,而今還要這麼害他兒子,當下一聲厲喝道:「不行!」
常昺不能理解,因何瑪爾庫珥氏要如此生氣。耶哥並沒有任何過錯,只連聲道:「對不住!」雙膝撲通落地。
瑪爾庫珥氏原已抬起腳來想踢他,可回過神來,那人終究是自己的親兒子,並不是流虹思念的那個人。最後,他看都沒看耶哥一眼,兩袖一揮,雖是大步流星地離去,卻又垂著頭,予觀者一種難以形容的頹靡、敗北感。
瑪爾庫珥吉思終究是帶常昺進了宮,見常昺穿著一套錦緞的合不勒汗族樣式的女裝,身材纖細,即使被草原民族的服飾包裹也好看,也客那顏喜逐顏開,連連誇他「南人長得就是水靈!」,金杯共著瑪爾庫珥氏連飲數杯,「你可終於願意讓本王看看你的閼氏,怎麼忽然有這麼好的興致?」
瑪爾庫珥氏閉口不眼,即使飲著上好的葡萄美酒,仍眉頭緊鎖。
他不會告訴任何人,有一個鬼魂仍在糾纏自己,因著自己奪去他人的愛人,分明丟掉了以後,卻再次硬搶過來。
哪怕那條鬼日日跟他同吃同住,最終將奪走他這輩子的至愛,他也一個字都不會吐出口。就是對著也客那顏、就是要他死,他都不會說。
自己到底在擔心什麼,害怕什麼?
他會讓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裡,跟著自己走進棺材。
(番外三)也客那顏
與他夢魂相見的二十年間,我白鬢添生;數十載風華荏苒,他眉目依舊。
風光旖旎,草色青青,薰風習習,水波不興。
紫紅色的晚霞,有火燒灼的雲彩。
他是開在我心頭上的一枝花,美得太過無暇。
我這凡人的身,塵土的魂;我願奉獻一切來承載你,只是,我能托得住你麼?瑪爾庫珥吉思。
※
若說宗王也客那顏是為了瑪爾庫珥吉思一個人,而發兵一舉殲滅衛拉特,一點都不誇張。
儘管蒙兀兒人並沒有修史的習慣,但是下一朝代滿國的史官在評價《新蒙兀兒史》時,曾在夾行小註中朱批一句:「沖冠一奴為藍顏!瑪爾庫珥氏實姝秀。」能下如此評語,彷彿這位官人亦對瑪爾庫珥氏的美貌頗為神往。
據傳瑪爾庫珥氏的母親是來自高加索地區的女奴,因此瑪爾庫珥氏繼承了其母高挺的鼻樑,白皙的膚色,以及一頭與旁人格格不入的金髮,在大草原的烈日下閃閃發亮。
流傳至今的瑪爾庫珥氏的小相亦極其俊美,有人稱其為「諾恩吉雅」,意即草原第一秀麗。
關於也客那顏出征的動機,以上只是一種猜測,更有力的理由則是衛拉特人在南征大晝以後,消耗過多國力,這才給了蒙兀兒趁虛而入之機。
宗王單為一介男子出兵,此說最主要的證據出自也客那顏的一封信《致海日圖明》,heirte min是蒙兀兒語「親愛的」之意。
本沒有人知道這封信寫給誰,瑪爾庫珥氏也應無塚,因其屍身在南征大晝戰死沙場後,被也客那顏施以天葬。
其未亡人常昺將瑪爾庫珥氏生平所愛惜,宗王也客那顏賜與的寶劍及汗血寶馬的屍骨、他平素喜穿的衣物、貝勒的官服,全都埋進位於鄂爾多斯的衣冠塚中,盼望這些寶貝能伴他至來生。
直到近代,這處陵墓經由考古發掘,絲帛信《致海日圖明》方出土。
《致海日圖明》大多使用直立的、由左至右閱讀的蒙兀兒文字,偶而夾雜些許的衛拉特文、漢文等。許是怕瑪爾庫珥氏看不懂蒙兀兒文字,方使用其他語言佐以書寫。
有很多證據可以證明,早在也客那顏成為宗王以前,他就已經與瑪爾庫珥氏相識。當時瑪爾庫珥氏亦尚未稱帝,僅是親王。
一說二人相識於少年時,一次對長生天的大型草原祭祀上,各部族均派勢力最大的一支前往與會。
二人在為了祭祀而獻上的比武活動時,瑪爾庫珥氏用短刀傷了也客那顏的肩膀,為他留下終生痼疾。
自此,也客那顏便有給瑪爾庫珥氏寫信的習慣,就是他被父親遠封至位於現今伊朗的蔑剌哈汗國時,亦沒忘了專門派個信得過的人,給遠在東方的瑪爾庫珥氏捎封信過去。
而今能找到的瑪爾庫珥氏給他的回信並不多,現存的只有他登基即位為大汗時,略書一封,大抵內容是:「馬奶酒與羊奶酒,已經準備不少。等你回來,再同你共飲。」此信令也客那顏頗為神往,於是接連大醉數日,將部中所有馬奶酒、羊奶酒酣飲至盡,然未能解其相思之情。
卻說千崖山之役,當也客那顏騎馬持弓,追逐瑪爾庫珥氏時,瑪爾庫珥吉思已無路可逃。也客那顏怕其自盡,於是拉弓射其肩膀,讓他的手不能活動。
許是天意弄人,他所射傷之處,正是瑪爾庫珥氏往昔傷他之處。他很喜歡。
瑪爾庫珥氏早已身受多處重傷,那一箭令他落馬,若非軍醫救治即時,恐怕不必等到南征大晝,他就已死於非命。
也客那顏見狀,立刻下令停兵。副將問:「宗王,還有剩餘的殘部正在敗逃,請問是否要追?」
也客那顏道:「衛拉特沒了瑪爾庫珥吉思,能成甚麼事?」當下命軍醫隨隊,而他親自騎馬,將瑪爾庫珥氏抱回軍帳中。
此後,猶恐瑪爾庫珥氏生了自裁的念頭,或是病沒養好,忽然薨了,也客那顏於是日日同吃同住地伺候。
軍士們見狀,都議論道宗王待瑪爾庫珥氏,簡直比待斡兒朵(妻子)還體貼。
永寧二十年的春天,大地蒼茫,雪尚未完全融化。
也客那顏親攜尚無法獨自騎馬的瑪爾庫珥吉思,以及眾多蒙兀兒武士、兵卒、車馬,浩浩蕩蕩回到大都。
他將入主皇宮後,便不再居住的親王府邸恩賞給瑪爾庫珥吉思,並封他為貝勒,每年食俸兩千五百銀。
彼時,朝中有大臣公然上書反對,認為瑪爾庫珥氏既非蒙兀兒人,還是俘虜,對蒙兀兒並無任何貢獻,怎可食與皇家子女相同俸祿?區區色目人等,亦非太祖之嗣,外姓豈可作貝勒?
朝上,也客那顏高坐龍椅,輕輕擺了擺繡金龍袍袖,揚聲道:「不出一年,你便可見得他為何配當貝勒。你若不服,本王便撤了他之貝勒職。一年後,若本王所言未曾兌現,愛卿提頭來見。」於是無人敢再抗逆。
永寧二十一年的天順堡之戰,也客那顏名為主帥,卻當眾將士之面,將虎符一分為二,其中一半繫於瑪爾庫珥吉思的腰際,對眾將布達道:「見思貝勒,如見本王!貝勒之命,不可不從。」
前一年,宗王命太醫住在瑪爾庫珥吉思府上,為他調養,又將自己手下最得力的愛將宇文蘭賜他為尉官,為他張羅府上一切大小事。
失了宇文蘭,便如失了左膀右臂般,令宗王在大小事上皆感處處掣肘;可為了瑪爾庫珥氏,宗王毫不心疼,甘之如飴。
哪怕那人並不把恩賞看得太過入心,亦只是像往常,待個久識的老朋友那般地待他。
在身體將養好以後,瑪爾庫珥吉思果真有如神助,在戰場上殺得常康片甲不留,以六萬不到兵力,敗大晝兵卒十萬餘人,殺得大晝是丟盔棄甲、士氣萎靡。
見到常昺之後,瑪爾庫珥吉思亦免不了百般思慮。
未曾入夜,於夕陽時兩軍休戰之際,他便打開氈製帳簾,踏進宗王的大帳中。這一掀簾的舉動,他曾作過無數次,可從無一次如這次般,光是打開這簾子的動作,都令他感覺沉重。
宗王一身戎裝,高大挺拔,正坐在帳中稍事休息。晶亮黝黑的眸子,始終炯炯盯視著進入帳中的瑪爾庫珥吉思。
瑪爾庫珥吉思方坐到宗王所坐的毛氈上,宗王隨即扣住他傷痕累累的纖細手腕。
他並不討厭這霸道的舉動,或者該說是已然習慣,便尤其淡然。
打了一個月的仗,他也累了。瑪爾庫珥吉思鬆懈全身力氣,任由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擺佈。反正這人從不害他,也害不了他。
見那人沒有反抗,宗王摸著他被刀劃開,鮮血已浸染在衣服裡那脅下的傷口。那傷深可見骨。
宗王用粗礪的手指,來回撫摸,甚至插入帶血的傷口,艷紅的鮮血迸出,在雪白的冰肌上流淌,彷彿映在雪地裡。
「唔…、…呼……!」瑪爾庫珥吉思的額際上涔涔的全是冷汗,他喘息,顫抖,倒吸著涼氣,卻未曾說過一聲「痛」,也沒有求饒。
宗王的視線往下一瞟,只見瑪爾庫珥吉思跪坐著,褲襠上已鼓了一塊,他為了方便騎馬,穿的短衫,沒有袍擺可遮掩,恥部尤其清晰可見。
見狀,宗王嘴角微揚。「你喜歡疼,本王是知道的。」
他捏住瑪爾庫珥吉思清瘦的下頷,抬起他的臉,仔細地盯視著他英氣逼人的俊美面容,「南伐一個月以來,這是你頭一回進本王的帳子。說,你來同本王求甚恩典?」
瑪爾庫珥吉思微微掙扎,宗王才放了他。隨後,他將雙手合在胸前,面朝地,深深一俯,行了一個衛拉特族的大禮,莊重而誠摯。
幾乎是看見他行禮時的眼神,宗王便知道了一切。
興許瑪爾庫珥吉思至今不但未曾自裁,甚至是依循他的願望,作了南伐的大將,都不過是為了「那人」而已。
瑪爾庫珥吉思始終沒有起身,而是一直低伏在氈毯上,儘管背部的線條纖瘦,善於射箭的他,背部肌肉卻頗為發達,顯得起伏曲線是那麼地俐落又好看。
就是在被俘以後,瑪爾庫珥氏在自己的印象中仍始終孤高,從來不曾像眼下這般乖順。
頭一回在他面前臣服,卻是為了其他人,這讓宗王不勝唏噓。
宗王往前傾過身子,一把將瑪爾庫珥氏扶起,「探子已經告訴本王,你在戰場上遇見大晝的皇后。」他一邊說,一邊自包裡翻出一些藥,替那人在傷得最重的脅下處抹了。
「是……」瑪爾庫珥氏忍受著沁涼的草藥帶來的痛楚,回話道,語聲微微。令他痛的,或許並非是草藥,也不是眼前這男人戳穿了他在戰場受的傷口,而是他將要給自己的恩典。
一個敢要,一個敢給,誰也沒真的說破。
宗王抬手,將瑪爾庫珥氏頎長的身子,整個人都摟到自己的大腿上坐著。「那人開了什麼條件?」
瑪爾庫珥氏無處伸展雙腿,此時一派妾婦之姿,看上去有些委屈。望著宗王那對熾熱盯視著他的眼神,他在猶豫。
他知道為了蒙兀兒,本不該提出如此條件──殲滅大晝,只在此刻。
可他也不確定,人生中還有多少個十三年?幾乎是在常昺南歸以後,他便開始後悔;後悔於太過習慣常昺的存在,覺得他隨時可以拋棄;沒有留在身邊的價值。
彼時對他太過輕賤,竟不知南歸後的常昺能再次發光發亮,宛若褪去糞土的金石;自己於他,竟如包裹住他的糞土般。
他不想承認自己是糞土;興許是因此,他非得要常昺再次回到自己的掌控不可。
他喜歡的是那個閃閃發光的大晝皇后;而不是被他玩殘、玩破的流虹。
他不可能比南朝的皇帝更差;他要比大晝的常康更加寶愛他,要他在北方也能發光發熱,不只作金子,更要作鑽石。
宗王有力的大手上還沾著青草香味的膏藥,已開始隔著褲子,來回蹂躪他的襠部。
力道不輕不重,修長的手指自根部,一路摸娑至卵丸處,描摹著他私處的形狀,熟門熟路地捏揉撫弄,像是早已這麼對著他做過了無數回。
「哼嗯……、」瑪爾庫珥吉思被摸得遍體發熱,白皙得幾近透明的皮膚染上一層暈紅。動情之際,他身子才一舒,「…唔……!」卻動到傷口,登時周身抽搐,疼得不能自己。
「也客那顏,我……對不住。」像是愧於自己不能滿足宗王突發的興致,他望著宗王,低聲說道。這樣的表情與話語,卻令也客那顏心裏一抽。
見他疼,宗王遂收了手,任由那更加勃發的分身待在褲子裡頭,脹大得連擺放的位置都沒有,就只能令它硬挺挺地杵在那兒,模樣繼續難看下去。
他是蒙兀兒的宗王,有自己的孛兒只斤汗國,他是名震天下的也客那顏;那又如何呢?在瑪爾庫珥吉思的面前,他只是也客那顏,一個跟其他人沒兩樣,卑微且普通的男人。
「想甚麼?有甚糾結之處?你在本王面前,就沒有過為難的一天。」
宗王拉起他的身子,將他的臉埋在自己寬闊的肩上,「你敢說,本王就敢答應。」
雖是堂堂七尺男兒,瑪爾庫珥吉思仍是把臉乖乖伏在也客那顏的肩上,能聞見他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血腥味與火藥味,同自己一樣。
「就是拿整個蒙兀兒作賭注都得。反正本王敗了整個孛兒只斤汗國,你也打得回來,不是麼?」也客那顏揚起嘴角。
這個男人確實使他心安,彷彿就算天崩下來,他都能托住。
只此一句。瑪爾庫珥吉思無處安放的手,微微摟上男人的熊腰,輕輕一拍,便放下,「那好,宗王,請您退兵。」語氣聽來不像是在請求。
也客那顏聞言一怔,而後露出潔白的牙齒,大笑出聲,「──不愧是你看上的人!大晝皇后,膽子忒大,敢向你提這種狂妄的要求。」
因為是瑪爾庫珥吉思看上的人,所以也是好的。
收起豪邁的笑聲後,宗王隔著衣袍,粗礪的大手朝瑪爾庫珥吉思那滿是刀傷、箭傷的背脊上,愛憐地來回娑了娑。
尤其是肩膀上那已結痂,自己所射的傷處。他的手指待在那處,描繪著結痂的突起形狀,良久都捨不得離開。
那是他親自給瑪爾庫珥吉思烙下的印記,既然瑪爾庫珥吉思這人令他熱鐵烙膚,那麼瑪爾庫珥氏也該當一生都是他的人,這就是證據。
在那之後,想必那名大晝皇后,便會一生跟著瑪爾庫珥吉思,不再離開吧?
瑪爾庫珥吉思應當開心、高興,而後他的生活中便有了牽掛的人,也會被管束。瑪爾庫珥吉思自此之後,便被繫上牽繩,然而持著這條繩子的人,卻非自己,而是那名大晝皇后。
……
「這有什麼。」縷了縷思緒,也客那顏淡然道:「本王允你了。若是要亡大晝,日後再發次兵便是,區區小國,哪裡怕亡不得他。」
也客那顏自是不會想到,再一次與大晝交戰,便是瑪爾庫珥吉思的死期。
可至少瑪爾庫珥吉思得了常昺,而他認為自己或許也討到了瑪爾庫珥吉思一時的歡心,大家都高興,那麼,何樂而不為?
畢竟身為可汗,讓他喜歡的人高興,也是應該的。
作為富有天下的君王,也客那顏向來很少有所求;恰巧,瑪爾庫珥吉思又是他自少年時期起,便魂牽夢縈的那一個。
得了他,何愁不得天下?直到永遠地失去瑪爾庫珥吉思以後,也客那顏方明白。
富有天下,亦有甚用。
(番外四)紹興伽藍記
常昺曾問過康兒,為何他會選擇定都紹興?
臨安離紹興並不遠,還是宋代的國都。若要從中擇一,興許臨安會更好。否則因何南宋遷都臨安呢?
皇帝拿著摺扇,點了點他的大腿,「皇后,紹興的烏篷船,臨安可有之?」常昺搖搖頭。
皇帝老兒又問:「紹興之酒香,臨安可有之?」常昺亦搖搖頭。
自常康定都於紹興後,此處的黃酒改稱「皇酒」、「御酒」、「龍泉」,身價翻了幾倍,雷州人都愛喝,遠至金水河畔都享譽盛名。
「南宋定都臨安,稱其為臨時安頓之所,後來可有再遷都?」康兒問道。常昺還是搖搖頭,隨後輕輕拍他,「好了,陛下,臣知道您喜歡的就是喜歡,需甚理由。」
常康的定都雖猶如兒戲,然而,確實有意思。
當皇帝的傘蓋隊伍在綠柳如煙,房屋低矮,烏瓦白牆,水道縱橫的市街裡浩浩蕩蕩地開道時,自巷弄裡撲面而來的都是紹興女兒紅的香味。
因為這一回常昺貴為皇后,而非以南歸俘虜、薔薇館男倡身份而來,所以他是喜歡的。他開始喜歡紹興了。
康兒說:「皇后,朕想在紹興塔的塔頂供個佛骨,庇護大晝的氣數。」常昺低眉順眼道:「陛下視民如子,您的決定自是好的。」
即使皇帝最後決定,紹興這處沒舍利,那好,西湖那該死的雷峰塔,裡頭不就有個舍利嗎?咱把那處舍利挖來,供在紹興塔裡庇護皇都。
常昺不明白,康兒對雷峰塔有何仇何怨?
更讓杭州民眾髮指的,則是皇帝老兒怎麼把咱杭州的佛骨拿去紹興供著了?這是咱們杭、州的!
此事既然激起千層浪,當此之際,上《諫移佛骨表》的勇士也該進殿了。
常康見他渾身槁素,未著朝服,想必家中已備好棺材,且無甚積蓄。敢情這年頭當官的都不好好當,動不動就想死諫,求個青史留名。常康問:「你,何籍人氏?」
劉御史低著頭,仍持笏,朝皇帝委首致意,「稟陛下,杭州人氏,家住西湖畔。」
「杭州杭州,朝中多少人都是杭州人。你們杭州向來富有天下,卻連一顆舍利都吝嗇於朕。」
常康瞥了他一眼,「瞅你在群臣中最有膽識,不如刺配平遙,替朕守國門,去去,明天不準再讓朕看到你來上朝,不然打你屁股,往死裡打。」
常康這頭的倒騰還沒完;北朝,那自然是不打的。但是帝都的經幢得修,把「奉旨錄史」那位白衣卿相給朕召過來,朕做的這些護民之事,別太鋪張,可是需得一件不漏地記好了。
卿相請問:「微臣此錄應喚何名?煩請陛下賜名。」
常康還在煩擾,供了佛骨的破塔從此就不是撈什子破塔,而是好塔了,需翻一翻新,朕不但給它御賜個名,還得親自題塊匾掛上,叫御用畫師過去寫真;有哪個禪師天下聞名的?快,召進宮裡,朕吩咐他需誦哪幾卷經,為那塔開開光。
常康挑了眉,「紹興伽藍記。」顯然取得並不上心,興許比起這本小錄,果真還是撈什子好塔重要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卿相一拍手,「陛下果真才高八斗,滿腹經綸。」
常康手裡拿著一枚金瓜子,修指方彈,便往那卿相年輕的白面頰上一擲,「貧嘴。」
卿相被打得不疼,反而接住那枚瓜子,樂呵呵謝恩,「臣若嘴貧,煩請陛下不吝示下,今得了賞賜,臣權作陛下您是難得展顏。若能得陛下一笑,臣就是被擲得粉身碎骨,也不辭一死了。」
「過來。」盤踞主位之上,常康朝卿相招招手。
卿相不敢起身,手腳並用地爬到常康面前,得了常康的示意,起初一隻手去接,皇帝賞賜的金瓜猶裝不完;兩隻手接,皇帝的賞賜仍沒停;直到卿相用自己的衣袍去接,接了滿滿一裙子的金瓜,看得卿相的眼睛都直了。
法術,這是法術!為何陛下的手裡能變出源源不絕的金瓜子呢?
「柳卿,嘴倒頗乖覺。日後時常進宮伴駕,告訴朕你之小錄寫得如何了。」常康拍拍柳卿低伏的俊臉。這一拍,一粒金瓜子自他裙袍中落地。柳卿眉心一蹙,實打實的黃金哪!分明捨不得,可袍擺上承得更多,他無暇顧那一粒落子。
常康看久以後,反覺眼前人一驚一咋,甚是無趣;若是哥哥,對此小恩小惠,鐵定無甚反應。於是轉頭向身後持白毫拂塵,長身玉立那人說:「小樂子,賞他個大錦囊,讓他把瓜子裝好了,再找臺御轎,送柳卿出宮,讓全帝都的人曉得他柳十七是朕的人。」
「遵旨。」小樂子垂首道。
最終,皇帝老有了決意:紹興塔改名「祐聖塔」,請遠在天竺修行的普願禪師回朝,於掛匾日親誦《金剛波若波羅蜜經》;加開印版,廣佈此經於民間;遣宮廷繪師郎氏到場寫一張彩畫回宮。
這一番折騰完之後,塵埃落定正好是永寧十九年春,翌月便聞前線邊關諸鎮報瑪爾庫珥氏帶兵南侵之事。
民間對此怨聲頗多,均說萬歲爺好大喜功,耗費千金繕塔、供佛,卻未曾給邊關加一兵一卒;說是虔心禮佛,能護國昌盛,可當今北朝皇帝小子打來了,佛祖可不會領著一眾仙人下凡幫大晝打仗,供佛有個毛用?
睡前,常康戴著單邊眼鏡,看著密探在民間探訪的回報,他把信紙交給皇后,「哥哥,你怎麼看?」
常昺拿著一支小金剪子,仔細剪燭,就怕燭光不夠亮,傷著康兒的視力。燦爛的燭光與金剪襯得他一隻白皙的素手是指甲如貝,膚似凝脂。
他捏了下常康的手,接過信,大致讀了會兒,都沒讀完,便沒了興致,幽幽一句:「爾等屁民,懂些什麼?」
「陛下可是為了長治久安,日夜殫精竭慮,他們的屁股碰都沒碰過龍椅,又怎能去體會康兒你的辛勞?風言風語,何足掛齒?您就別浪費時間去看這些廢言了。」
常昺將那封信就著燭火,緩緩燒去,直到信紙的最後一個字都化作灰燼為止。
瑪爾庫珥氏的南侵長達整整一年,岳太師血戰三川口,以一敵二,大敗北朝;北方蠻夷敗逃後,常康龍心大悅,不但為岳將軍加九錫,更當著全朝臣們的面前,在早朝時佈達道:「朕心已決,這般護國神塔,自是多多益善,朕要再築一塔。」
只可惜新塔尚未建成,永寧二十一年,帝崩於天順堡,帝欽命的平遙郡守馳援,並未保住他的命;倒是很好地把國門守住了。
人走茶涼,新塔亦沒了修建之資,況大晝與北朝交戰甚繁,談何餘力蓋塔?自帝崩後,大晝人便少信佛,更不言禪機。
後世評曰:「高宗性喜伽藍,斥資甚鉅,致國無財可養兵,蓋不能平北朝患,此其害國者也;劉氏勇于諍,高宗遂刺其于平遙。帝識人之明,用人之切由此見,此其利國者也。」
繼帝之母乃杭州人氏。繼帝知道先帝本是自雷峰塔移了舍利,於是將「祐聖塔」之名又改回「紹興塔」,拆去先帝御匾;再遣已回天竺的普願禪師回朝,一路護持,親送舍利回到雷峰塔。
紹興自此沒了佛祖護佑。太平二年冬,孛兒只斤汗國之宗王也客那顏為弔思貝勒身亡之慟,領一萬五千鐵騎踏破帝都紹興。
紹興塔還是叫紹興塔,塔頂沒有舍利。就好像它不曾叫作祐聖塔,而今它的塔頂上有避雷針,塔裡有wifi跟電梯,廁所的馬桶是TOTO免治馬桶。
便如為祐聖塔掛御匾那日,普願禪師所恭誦:「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