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您的慈愛讓一切回到正路。」
即使可能徒勞無功,格雷還是用空水袋蒐集了些還算乾淨的結露,混進藥粉給梅莉莎喝下。
這是魔力衝擊造成的心臟驟停。
紫褐色的液體從少女蒼白微張的唇間溢出,帶走了他手上乾涸的血塊。格雷避開傷口,讓她輕輕靠在肩上。
發現梅莉莎沒呼吸時,父親淡漠的嗓音立刻浮現在腦海裡。類似的事他做過上百次了,包含患者掙扎時該怎麼壓制。
頭上的傷混著汗水的鹽分更加刺痛,抓傷他的兇手此時躺在懷裡,像人偶一樣安靜。
風乾馬蕨的嫩芽、捻心葵的老葉、人掌草。藥效最強的就是人掌草,但以梅莉莎的身體狀況不稀釋很危險。捻心葵藥效不定難以掌握,治療師和藥師大多不愛用,他也一樣。
馬蕨根部的粉末能止血,是普通旅人都會攜帶的常備藥。雖然他用不上,出發前還是放進了行李。
根部藥效比較弱,現在只能等了。
在短劍的幽光下,梅莉莎的雀斑好像沙土一樣,他忍不住用沒沾到血的手背去擦拭。少女柔嫩的肌膚在他同樣佈滿疤痕的右手下還有著彈性,以及彷彿會隨著手勢消去的微溫。
梅莉莎的臉乾淨光滑、略為圓潤,沒有伊莎那種貴族小姐的傲氣。看起來就只是個最普通的女孩,絕對想不到她有可能成為阿伊瑟斯城與女神教的大人物。
遠處的水流聲似乎變大了,野獸的咆哮經過剛才那番騷動,跟曾經徘徊不去的花香一起銷聲匿跡。
但嗅覺還是沒恢復,這麼多血味道應該很重,格雷的鼻腔裡卻只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的舊書的味道,讓這一切像身處夢境中不真實。
這不過是慣用說法,他的夢可真實到每次都讓他想吐。
左肘的亞麻布條在幽藍光下反射著溼漉的光,把梅莉莎肩膀的羊毛襯衣弄得黏稠不堪。敞開的衣領下滿是他嘗試復甦的深紅手印。如果這些都是他的血,那難怪他會頭暈了。
他看著深淺不一的血跡,懷疑那到底是不是晃盪劍光的惡作劇。暈眩也可能是因為瘴氣,不是失血。
但如果他沒張開防壁,梅莉莎根本撐不了多久。
精神力幾乎消耗殆盡,隨時可能昏厥。睡一覺是最有效的恢復方法,然而他既不可能在這危險的地方拋下梅莉莎睡著,他也無論如何都不想讓自己有機會作夢。
五年,還是六年?從他發現一旦闔上眼,就會重回奧斯敦的大神殿,他就開始強迫自己保持清醒。金羊旅館那次完全是意外,如他所料造成了可怕的後果。
懷亞特深深受傷的表情一閃而過,格雷胸口抽痛了一下。
就說了吧!他的選擇是對的,維持「格雷」的形象對所有人都好。
夢境是歸哪位神靈管轄的呢?
另一個世界、現實的投射、來自神靈的預兆。就捉摸不清本質這點,毫無疑問是指向掌管混亂與機率的風與智慧之神。
這位神靈雖然罕於賜神諭,但加護很慷慨,權能又廣的像虛構的神靈一樣,因此信徒眾多。幾乎只要遇到的是魔法師,就能篤定對方的信仰。
大概是體質的關係,長年不睡他也沒覺得身體哪裡有問題。或許性格有因此受到影響……他該去問問懷亞特或安娜。
梅莉莎頸上的護符還是三瓣花苞,跟他的一樣。格雷遲疑了一會,從皮甲內拉出細鍊,把自己那面磨損的護符也給她戴上。
一新一舊的花瓣看起來同樣銳利,染上血後更像真實的刀刃。慈愛女神的象徵卻彷若傷人的利器,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有意的。
「……人類的母親,」
舌頭彷彿黏在上顎,聲音卡在喉頭。禱詞他一直都記得,儘管他離開奧斯敦後就不再祈禱。他呻吟著、聽著自己的嗚咽,許久才終於擠出下一句。
這是在派恩遇到的巡修士告訴他的版本,用的是古埃德語,沒有華麗的詞藻,古老而又單純。
「慈愛的母親,您的光芒將照在我們身上,您的仁慈將看著弱者。」
是看還是照顧?他只停頓了一瞬,沒有繼續糾結。
「您是我們的終點。」
周圍前所未有地寂靜,他闔上眼。
「請給您的孩子與邪惡戰鬥的力量,請讓您的僕人為您讚揚。」
他握住護符,輕輕按向梅莉莎的胸膛,將額頭靠在少女冰冷的側臉上。
「願您的慈愛讓一切回到正路。」
「願您的榮光照耀其身。」
地面似乎晃了一下,格雷被碎石墜落的聲音驚醒,警戒地朝洞窟兩側張望。隱隱約約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哀鳴,跟手剛被扯斷時聽見的祈禱聲很像。
那時他以為是劇痛和瘴氣造成的幻聽,但這次的「幻聽」很「真實」。這說法太矛盾了,他乾笑。
久違地向女神祈禱莫名有些尷尬,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跳著技巧拙劣的舞。這次的婚約如果結成了,他要說服對方別讓他參加任何除了社交一無是處的宴會。
藥效還沒作用,他也得保存體力。格雷小心地挪動身軀,摟著梅莉莎靠著石壁坐下,終於有餘力思考到底發生什麼事。
離遺跡應該有段距離了,魔族怎麼樣了?他只來得及把懷亞特丟出遺跡,只能「祈禱」其他人能照顧自己。
這個祈禱沒有任何意義,諸神明鑑。
他簡直像是在埋了爆裂術式的沙地上行走,即使踩上去也要千方百計安慰自己。
掌下傳來振動,微弱的幾乎像是塵埃落下。
格雷低頭,瞬間屏息。梅莉莎的眼角在顫動,還沾著藥汁的嘴唇微微開闔,像在呼喚什麼。
「……梅莉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欣喜地很陌生,像是另一個人借他的口在說話。
他焦灼的目光下,梅莉莎擱在腹上的手指開始抽搐。這次很明顯不是錯覺。他伸手抓起那細弱的手腕,脈搏在他指下勃勃跳著,緩慢、游移,像找不到歸家路的孩童。
但的確是在跳。
他不敢呼吸,怕破壞了這份奇蹟。
「復活」極其罕見,而他不過是唸了一小段禱詞。藥力?神力?雖說這次他是真切地希望女神能給予幫助,但他作夢都沒想到會得到應允。
這時還要嘲諷真是壞習慣,一點都不正經。
他還在驚疑之中,梅莉莎突然一把將他推開,瘦小的身軀摔在地上,吃痛叫了出來。
疲憊的心臟又開始痛苦地跳動,這次卻讓格雷感到力量真的隨血流送進了身體。他深呼吸,朝倒地的少女伸手。
「我是在救妳啊!」他無奈地嘆氣。
「……嗚。」少女翻了身,呻吟著。
染血的手僵在半空。
梅莉莎站了起來,手腳垂在兩側,半漂浮著。彷彿是影子有了生命,某種漆黑如墨的東西頂住少女的背脊,把她從地上撐起。
細瘦的手臂開始伸長,幾乎垂到地上的雙手扭攪著長出額外的關節;青白的皮膚浮出黑點,形成厚實的外殼;銳利鳥羽從肩膀上穿出,將髒圬的羊毛襯衣扯破,再向上下蔓延形成蝶翼般的漆黑翅翼。
雀斑蠕動著擴散,在臉上突起生成細密的鱗片;懸空的扭曲雙腿在襯衣下晃盪,不知覺間就探出了裙擺;鷹爪般彎曲的趾頭向前延伸,形成寬闊的雙蹄,喀喀兩聲,穩穩地落到了地上。
少女直起上身,拉起後仰的頭,緊閉的眼皮陡然撐開,原先灰白的眼球一片漆黑,彷彿黑曜石光滑如鏡,映照出他驚愕的臉孔。
黑石中心亮起了螢紅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