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初二刻,小貨行巷,大風堂門口,鴉沒鵲靜,庭戶無聲。
門前兩盞舊燈還在飄飄搖搖隨風晃盪,燕子京就抱膝坐在大風堂門前,他已經在這坐了很久,大風堂裡沒人應門,他也就只能一直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吹風。
「燕六少?你在這兒做甚?」
燕子京抬頭一望就看到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漢子自巷口朝他走來,是田衡,他手上還提著一隻燒雞。
「田兄?我是來找汪兄的,我已在這等了很久,大風堂裡沒人。」
「倒不是沒人,只是大家都在後頭房裡休息呢,這裡不入夜是不會有人應門的。」田衡開了門:「六少請進吧。」
田衡領著他進屋,穿過前廳走向後堂敲了敲門:「頭兒,燒雞買回來了。還有,燕六少來訪。」
「進來吧。」
田衡帶他進了後堂,燕子京果然看到汪從風坐在桌幾邊盤著一隻腿正在喝酒,幾邊還擺了一碟五香豆腐干。
「汪兄好。」
聽見他問候汪從風還是盤著腿,眼睛抬都沒抬,只板著臉望向田衡:「我是讓你帶燒雞進來,你帶他進來做甚?」
「是我蠢笨誤會了頭兒的意思,這就送客。」田衡放下燒雞,面無表情對燕子京道:「對不住了六少,頭兒不見你,請吧。」
「等一等汪兄,我們不是朋友麼?」燕子京頗覺訝異:「我竟不知我是何時何事得罪了汪兄,為什麼不待見我?」
汪從風終於惡狠狠咬牙望向他:「你還敢說,潘樓那晚的事你不會說你忘了吧?對我做了那樣的事現在還敢大搖大擺來找我?我沒你這種撬人牆角的朋友!」
燕子京呆若木雞,自己醉後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能把阿絮和汪從風都氣成這樣?
「我在這裡給汪兄賠罪,」燕子京立刻深深一揖:「看來是我酒後出言無狀,但我發誓我絕對無意惹怒汪兄,只求汪兄大人大量原宥我這一回。」
汪從風聽了他的道歉久久不說話。
「頭兒,」田衡一旁試探口風:「還請六少出去麼?」
「……來者是客。」汪從風口氣終於緩了下來:「我和他單獨說說,你先出去,幫我帶上門。」
田衡對汪從風恭敬一禮,安靜離開了後堂。
「好啦,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了。」汪從風終於看向他:「要不要吃點燒雞?你今天不可能是特意來找我賠罪的吧,說說看,來找我什麼事?」
「其實,我惹阿絮生氣了。」燕子京心緒低落:「她從沒對我那麼生氣過。」
「不會吧?」汪從風不可置信睜大了眼睛:「你那天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她應該……」
「汪兄我就想來問你我那天說了什麼?」燕子京眼神迷茫:「我……我那時實在是醉得很,現下什麼都想不起來。」
汪從風聞言表情開始變得微妙:「你是說你忘了?」
「嗯。」
汪從風表情更微妙了——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
燕子京卻渾然不察,只是滿臉誠摯懇求著:「汪兄你快告訴我,那日我到底說了什麼。」
「咳,那是很重要的話啊,是害阿絮恨你恨得半死的重要的話啊,」汪從風揚眉,他現下是籌碼在手索性把好貨吊起來賣:「我怎麼可能輕易就告訴你?」
「汪兄還說呢,」燕子京嘆氣:「若不是汪兄你一直灌我喝酒,我又怎會醉到說了什麼話都記不得?說起來還是汪兄你造成的。」
汪從風一聽就來氣,戟指燕子京:「我造成的?你給我搞清楚,若不是我灌你喝酒那些話你有膽子說?」
燕子京聞言腦子裡飛速運轉,一邊又問:「所以我到底說了什麼?」
「我才不告訴你。」汪從風恨得牙癢癢:「你就自己慢慢想吧。」
「汪兄求你,」燕子京垂下頭:「我願意答應任何事只換你這一句話,請你實話告訴我那天我到底說了什麼。」
這下有趣了。
汪從風揚眉:「答應我任何事?」
「只要汪兄開口,任何事都行。」他低眉斂首,白晰俊俏的臉龐看起來那麼可憐兮兮,活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媳婦。
汪從風忍不住失笑:「嘖嘖嘖,得虧我不好這口,否則看你這模樣我還不把你就地正法了?」
燕子京有點茫然——他聽不太懂。
「任何事是麼?」汪從風站起身開始在廳裡來回跺步:「可是我現在已經沒那麼想收你為徒了。」
燕子京懷抱希望:「其實汪兄也可以直接告訴我就好……」
「你想得美,我可不做蝕本生意。」汪從風腦子亂轉,突然笑道:「你這人傻里傻氣的,當真招來做我徒弟只怕也教不動你這許多,不過做不成徒弟倒是可以做兄弟。」
「啊?」燕子京有些傻眼。
「還聽不懂?我要和你拜個把子。」汪從風笑吟吟道:「你方才不是說任何事都行?」
「是沒錯。」
不過做師父不是應該比做把兄弟輩份高一截麼?他實在不懂汪從風的腦袋是怎麼想的。
「既然是就別囉嗦了,照我說的做。」汪從風扯著嗓子:「田衡!」
沒一會田衡就出現在門口:「頭兒找我?」
「去拿些香燭紙來,桌上正好又有燒雞又有酒,我和六少在這裡結拜為兄弟,田衡你就做個見証。」
方才明明還不待見人家,這會兒卻笑咪咪要和人家拜把子,這其實還挺詭異的,但田衡在夜燕門下久了,早習慣了他們頭兒古古怪怪的作風,當下一番安排,連香案都貼心地幫忙準備好,汪從風於是帶著燒雞和酒叫上燕子京,兩人就在後院跪地結拜。
「皇天在上,汪從風今日起和燕子京結為八拜之交,深情厚誼,生死不渝。雖非親骨肉,堪比骨肉親,從此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皇天后土為証,實鑑此心。」
兩人結拜之後相視而笑。
「結拜過了,不過我還是叫你汪兄、汪大哥。」
「那我……」汪從風歪著頭想了一會:「我也還是叫你六少吧。」
「好像沒什麼改變啊,」燕子京一笑:「不過從此我們就是異姓兄弟了。」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汪從風朗笑著:「今天太開心了,走,一起進屋把這燒雞吃了。」
汪從風交待田衡收拾香案,他倆人又回到後堂喝酒吃雞天南地北暢聊,閒扯一通後汪從風終於說到正題。
「其實照你說的,今天阿絮會生氣也是情有可原,」汪從風抓著一隻雞翅膀啃得不亦樂乎:「你說了那樣的話,過後卻又告訴她你全都忘了,讓人家姑娘心裡怎樣想?這豈不是拿她當猴耍麼?以阿絮平日那脾氣,她今天沒當場宰了你都已經算是賢良淑德。」
「阿絮今天也是這麼說的。」燕子京一嘆:「可我不是故意,是真的想不起來了。」
「兄弟,聽哥一句勸,不拘今日明日,你快去找她賠罪吧。」汪從風用油膩膩的手拍拍他肩膀,順便擦了個乾淨:「否則她真能從此不再理你。」
燕子京嘆息道:「那我也得先知道我到底說了什麼啊……」
「你真的想不起來?」汪從風故意鬧他,還用哀怨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如泣如訴:「太過份了,那天你摟著我的腰不放,還對我說你心裡只有我沒有別人,這種話你也能忘?」
燕子京馬上漲紅了臉活像隻煮熟的蝦子。
「怎麼可能汪兄,我發誓我對你絕對沒有這些意圖……等等,」他好像這才恍然大悟了,吶吶問道:「我真的對阿絮說了這種話?」
「你說呢?」汪從風近距離欣賞著他的表情,笑得很開心。
「我……我真的摟著阿絮的腰?」燕子京光是想像就臉紅心跳。
「那倒沒有,你抱錯了,摟的人是我。」汪從風實話實說:「不過你這話的確是對她說的。」
「我現在就去找她。」燕子京忙忙地準備離開,忽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誠摯看著汪從風:「汪兄,謝謝你告訴我。我知道的,你其實也對阿絮……」
「不用跟我說這些,」汪從風一揮手打斷他的話:「我對阿絮怎樣是我的事,你對阿絮怎樣是你的事,至於阿絮打算怎麼做那也是阿絮的事。」
「還是謝謝汪兄。」
「我們是兄弟嘛。」汪從風笑著:「如果被她揍了記得來告訴我。」
燕子京失笑:「難道汪兄要替我出頭?」
「不,我只是想笑你而已——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汪兄說笑了,我先告辭。」
說著燕子京一揖,離開了後堂。
留下汪從風獨自一人在後堂自斟自酌,思量起阿絮看向燕六少時的表情、她和燕六少說話時的神氣……汪從風想起這兩人之間相處時的很多細節,他很清楚這些細節其實已經說明了很多事。
汪從風眼中不無悵惘。
不過,以後除了阿絮的表情之外,可以欣賞的有趣表情又多了一個……汪從風乾了一杯酒,臉上露出悠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