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吃嗎?」紅坐在小巷的臺階上,她將手中的乾麵包撕成兩分,最大的一塊她轉手就遞給了身旁的瑪特蕾雅。
「嗯……」瑪特蕾雅接過了麵包,但她的視線卻停留在紅手中的一小塊麵包,她很擔心紅只吃那一點東西真的可以嗎?
但是瑪特蕾雅的擔心被紅用一個微笑帶過,她輕輕地摸過瑪特蕾雅的耳朵,然後將自己的麵包一口塞入嘴中,試圖止住胃袋的飢餓。
瑪特蕾雅低頭望著自己的雙腿,她感覺到腹部正因飢餓而哀嚎,可她看見紅只吃那麼一小塊,她便不捨吃下手中的大塊麵包。
「妳吃吧,我不餓,我天生就吃得少。」紅撇開視線說著謊言,那怕腹部的肌餓早已爬上了腦海,她仍故作鎮定地說著。也因為紅的謊言,瑪特蕾雅才坦然地張口品嘗起手中的乾麵包,看見此景紅才安心地說:「好孩子,慢慢吃吧。」
紅抬頭看著漫天的黃昏光線,這是她的人生中所見的數千次黃昏中的其中一次。紅曾覺得紅黃昏很美,但是現在她只覺得黃昏十分寒冷,明明身體不覺得冷,她卻覺得口中吹出的氣息如寒霜一樣刺骨。
「紅……剛剛我們究竟在做什麼?」當瑪特蕾雅吃完了麵包,她好奇地望著紅的側顏,在紅的臉龐外正巧有一隻藍色蝴蝶飛舞而過,這令紅的側顏顯得更加冰冷。
「冒險者要承接委託就必須給委託方一些押金,當委託完成或是失敗時都會向雇主取回押金,那筆押金對冒險者來說相當重要,是我們生活下去的命脈之一。剛剛就是在與雇主討押金,但是她不肯將押金還給我們,這讓我們的財富狀態有些走頭無路了。」紅深深嘆息,她抬手搔著自己的後頸,撇向窗面的眼神有些不屑。
「不能痛打他一頓,要他把錢還給我們嗎?」瑪特蕾雅困惑地皺起眉頭,她輕輕拉住了紅的手臂,像是在邀請紅立刻動身去打剛才的男子。
可聽聞了瑪特蕾雅破天荒的想法時,紅不禁咧嘴笑了幾聲,笑聲充斥著滿足與快樂,事實上她很喜歡瑪特蕾雅的想法。不過紅知道那是不可行的,於是她回首望著瑪特蕾雅的正臉,她笑著說——
「還是別吧,我已經過了如此衝動的年紀,痛扁貴族會有什麼待遇我是知道的,比起一時的忍耐,我更不想過著流亡生活,或是把妳與吉娜他們拖下水。」
「貴族……?」瑪特蕾雅聽聞貴族一詞,她困惑地皺起眉頭,對她而言這是個陌生的詞彙。
紅曉得,在瑪爾托斯的文化裡面人人皆平等,從不存在階級制度,自然沒有貴族、奴隸、王室之分,他們就連心靈都美得讓人難以相信他們曾存在於世界上。
「提莫里斯,意思是卑鄙的存在,也有惡質的意味,貴族就是這樣的人,包含我也是。」紅轉眼朝瑪特蕾雅說道,開口時她的視線有些悲傷,僅剩下嘴角還保持著些許的笑意。
「紅是……卑鄙的存在?」瑪特蕾雅愣了一會,她不理解紅為何要說自己卑鄙與惡質,至少在瑪特蕾雅眼中……紅是個好人,而不是個壞人。
「世界並不怎麼單純,也絲毫不合理,創造這些不合理與不單純的人是我們,最後逼迫人去接受一切的也是我們,就只是這樣罷了。」紅瞇起雙眼,她轉過視線不去與瑪特蕾雅視線交集,因為那讓紅感到疼痛。
瑪特蕾雅的視線單純至極,如今的紅無法想像她的世界有多麼單純,但是在紅眼底這個世界滿是不可理喻又不合理的爛事。
說著殺人是罪惡,可人們之間卻為了一點利益相互殺戮。
明知財產與階級的壓迫會令人死去,仍為了一丁點利益讓許多人為之死去。
就算知道虛榮心毫無意義,仍為了虛榮踐踏他人的意志與生命……
諸多的不合理在世界上橫行,長大之後唯有選擇接受它,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成長,可這一點都不合理。事實上,紅認為人總是在被環境影響,個人的努力終究有其極限存在,這是她的過去告訴她的事情,而她也對於過去的事情感到後悔至極。
「紅做了不合理的事情嗎?」瑪特蕾雅再一次追問,她將手往前撐,不自覺地放在紅的雙腿中間,還將臉湊近了紅的臉頰。
看見瑪特蕾雅的金黃色眼眸時,紅看見了純粹的善意與擔心,為此紅反而感覺到一股絞心的痛楚,因為這不是她應得的,至少她如此認為。
「或許是吧,難道妳覺得——面無表情的殺人,是一件合理的事情嗎?」
經過幾秒的沉默,紅脫口說出了先前的她,沒有說出口的真心話。聽聞紅的話語,瑪特蕾雅瞪大雙眼,她這才明白紅並不是毫無感覺的下手殺人,而是把一切隱藏起來,說服了自己不去深究。
「它……不合理,但是紅不也說過,為了活下去的話——不需要任何對錯來支撐自己嗎?」瑪特蕾雅激動地臉龐都紅了起來,當太陽下山後她露出了尾巴,尾巴上的火炎照亮了小巷,使巷口永遠地停留在黃昏的光彩當中。
「人是一種非常複雜且矛盾的生物,道德告訴自己這不正確,可理性告訴自己這是最佳選擇,我們仍會感覺到罪惡……難道因為窮,自己就該偷搶拐騙嗎?僅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就能讓人陷入矛盾的自責中,誰都不例外……」紅深深嘆息,看見瑪特蕾雅的火焰時,她順勢將一盞提燈放上旁側,好讓別人以為是提燈的光芒。
聽聞紅的言語,瑪特蕾雅愣了許久,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與面對。
紅所說的事情她並不是沒有體會過,在揮下爪子奪走生命之際,瑪特蕾雅就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了。為了活下去所以掠奪,可掠奪本身是善良的嗎?當自己的良知、常識和生命與現實碰撞,矛盾感便會在心底爆發。
「學會接受這些不合理,就代表妳長大了。無論這個不合理是必須得習慣殺人,還是工作後得不到報酬,遭受他人欺騙落入陷阱,捨棄同伴只求自保,這都是城為骯髒大人的必經之路。不過——現在和妳說這個太早了,早過頭了。」紅抬頭望向天際,她在黑夜中看見了幾盞星光,順勢就從腰包中抽出她最愛的香煙,用著瑪特蕾雅的火焰點起了煙頭後她抽了幾年來第一次煙。
紅吹出的白煙飄上天際,在煙霧中她能看見過往——
屍體堆積的黑道宅邸,藏在海港後的爭權奪利與殺戮,以及家庭舞會中——家人們的笑顏。
那些全都是陳年往事,紅記憶中的自己是一頭白髮,穿著舞裙、手拿陽傘、跳著舞蹈的黑道千金大小姐。可火光中所映的紅,僅是一個披頭散髮,將頭髮染成藍色瞞天過海,靠著一把十字弩與短刀四處流浪的冒險者。
她閉上雙眼,感受著夜風的寒冷,卻聽不見家鄉的海潮聲。
不過紅卻聽見了一陣陣火焰燃燒的聲響,那是瑪特蕾雅尾巴上的聲音,她還能感覺到輕柔的布料在蹭著自己的身子,她知道瑪特蕾雅將身子趴上了她的大腿,有點重卻又十分剛好。
這種重量稱之為責任,她現在背負著兩條年輕的生命,與世界最後的瑪爾托斯的生死。
「走吧,在回去與他們匯合之前,我用私房錢請妳吃一些特蘭登的料理,否則妳都在吃乾麵包肯定很難受吧?」紅輕輕抱起瑪特蕾雅的身子,她睜開雙眼時順著站起了身子,她立於黑夜中的身姿顯得格外意氣風發。
也許是責任帶來了新的生命?紅感覺此刻的自我,比以往的自己更加有活下去的動力。
「瑪莉娜奶奶也很會料理喔!我還記得她以前料理的蘑菇湯好喝極了!」聽聞食物,瑪特蕾雅的雙眼一亮,她興奮地跳起身子,還高興地在紅的身旁左右打轉,對她來說,食物彷彿比一切都還要重要。
「是嗎……那還真是讓人惋惜。」紅的視線瞇起,她牽起了瑪特蕾雅的手掌,朝著小向外走去。
粗糙的手掌給瑪特蕾雅帶來了些許不同的感覺,紅的手像是經過了許多訓練與戰鬥後的手,上頭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刀疤,十分溫暖卻又悲傷至極。
對瑪特蕾雅來說,這樣的手她是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
無奈、痛苦、掙扎,然後面對明日繼續向前,瑪特蕾雅在紅的眼底看見了這些……無數次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過去做出的選擇沒有錯,為了讓自己更坦蕩地站在大地上,繼續前行。
這……就是生存。
瑪特蕾雅陷於思考之際,她忽然聞到了一股濃厚的香氣,她的雙眼朝中央一瞪,成了鬥雞眼的同時她看見了一條烤肉串被遞到自己的面前。肉串上抹著蜂蜜與辣醬表露出十分誘人的色澤,恰到好處的熟度更是讓肉汁鮮美至極,瑪特蕾雅瞬間就被肉串吸引了,口水不禁都留出了嘴巴。
「吃吧,多少能填飽肚子。」紅將烤肉遞給了瑪特蕾雅,香味也在她的鼻腔內迴盪,饑餓感爬滿身子,可紅僅是保持著平時的面無表情,將一切思緒與饑餓壓制於腦後。
紅沒能告訴瑪特蕾雅,所謂的冒險者有一餐沒一餐是常見的事情,那怕在野外狩獵也不是天天都有獵物,因此這種饑餓她早已習慣。
接過烤肉串時,瑪特蕾雅的口水直流,看著變得有些傻里傻氣,而她也不曉得這看似小小的食物要價多少錢,至少現在的她還不明白這串食物是賣命工作換來的。
接受委託,前去解決賺取些許的旅費與活下去的資金,過程不管遭受什麼危險都沒有人保證,這就是冒險者。因此在紅看來,這串烤肉是努力後的獎勵,如今最值得給離開了家鄉,歷經了盜賊襲擊第一次反抗並活下來的瑪特蕾雅……
這一點的獎勵,就足夠是一種活下去的支柱。
瑪特蕾雅興奮地拿起烤肉串,張嘴就咬下了肉汁飽滿的牛肉,香味在她的中擴散,這份美味令她暫時忘記了先前發生了事情,當下的瑪特蕾雅僅是滿臉笑容地品嘗著她來到特蘭登的第一餐。
當瑪特蕾雅開始品嘗烤肉串,紅抬頭看著不見邊際的黑夜。
平凡不過的一日,上千上萬次冒險與委託中的其中一次,對紅而言這些形容都沒有錯,但是這對瑪特蕾雅來說是人生第一趟旅途。
紅在瑪特蕾雅的臉上看見了喜悅與期待,青澀的面孔與單純對未來的期許,年輕時的紅也曾有過這樣的表情……當她想起自己擁有的想法,紅咧嘴冷笑。
轉頭望去,紅在街道的盡頭看見了熟悉的幻影,是家族正在對自己鞠躬的風景,這時紅的眼神卻不再顯得深沉,她僅是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風景。
揚帆啟航,新的冒險就在海的對面,用她年輕的說法來言喻的話,如今正是這樣的局面。
「走吧,吉娜與賽莉亞還在等著我們。」紅輕拍過瑪特蕾雅的肩膀,隨即朝前路走去,此刻微風揚起的斗篷多了一絲風采。
瑪特蕾雅轉過視線時,她看見了充滿風采的背影,這令她高興地輕晃起尾巴搔著裙擺,隨後快步跟上了對方。
此刻紅沒有注意到,她的喜悅促使她沒能注意到街道後方有人在注視著他們,且視線深深追著瑪特蕾雅的裙襬不放——
紅自然也不曉得,對方有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