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上電話,露西法看了眼時鐘,披上雨衣,從車庫牽出他的自行車,往瑪莉家騎去。
可視的範圍極差無比,雨滴順著烈風打在臉頰上,或順著雨衣的帽緣流進眼角。露西法艱難地踩著踏板,冷冽的空氣刺激著肺壁。為節省時間,他從小路切入,進入東區崎嶇難行的小樹林。
秋季的大雨會為來年的土地帶來富饒的生命,但是也會讓膽敢無知挑戰的人類知曉自然的威力。似銀幕的大雨傾瀉而下,流水如湍急山泉淹沒輪底。社區小徑的路面是設計給人行走,只鋪了一塊塊不相連的石板,腳踏車前輪在泥濘水坑與硬石空隙間進進出出,顛簸得露西法幾乎看不見。
他匆匆來到瑪莉家在的路口,見最後一段路淹得沒辦法騎了,將自行車扔在路邊,小跑步進入相連的花園。隨著瑪莉家越來越近,喧囂和哭聲從淹沒耳膜的大雨沖刷聲中冒頭。
「既然現在家裡只有這個,那就先帶走這一個吧。」
露西法淺淺喘著氣,撥開阻隔視線的最後的一道葉片,在樹下駐足。
瑪莉家的大門和正行嚴肅的面孔正好進入視線。現場的氣氛不太美妙,正行似乎也陷入難以應付的局面。露西法隱在樹叢的陰影之下,豎耳傾聽.衡量著眼下是否合適上前與正行交談。
「能否至少再寬容幾刻?我們可以現場就湊錢,也可以以社區的名義立新的借據。比起您這麼粗暴的做法,貴方能拿到全額還款和更多利息,我想對兩邊都更有好處,不是嗎?」
一名穿棕灰色商務正裝,顯然掌握有群體話語權的中年男人,歪著頭和比修蘇交涉,面上掛著微笑。
「不是錢的問題。我們要的也不是錢,合約上明明白白寫了。您是這區的調解人,應該也能夠明白商譽的重要性吧?講究的是誠信,要是開了先例,未來大家都這麼做,越拖越久、越欠越多,那我們還要做生意嗎?」
「拜託要多少錢,我們一定會補上,拜託行行好,她才八歲!她什麼都不懂,伺候不好大人的,也做不了苦力,連話都說不好,不值錢的!你們一定要的話我跟你們走啊,請讓我去吧!拜託啊!放過我女兒!我求求你們了啊大人!」
瑪莉媽媽一邊哀求,一邊哭著往女兒的方向爬去,但是被穿服貼黑衣的人用腳擋了回來,大聲喝問:「你的兒子在哪裡?」另外有幾人捉著小瑪莉的手腕,強硬地往家門反方向扯去。
可憐的瑪莉已經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盯著母親,撲扇的大眼裡一顆顆淚珠往下墜。
正行的面色凝重得可怕,目光從手上的合約一行行掃過,關節捏得死白。可惜,外地人既然能打通神殿,已是有備而來。眾人的希望注定落空。
討債的男人抽回合約,將套著防水膜的白紙收進公事包,對正行周圍的幾位叔叔阿姨們鞠躬。
「沒有疑慮了吧?有什麼問題,各位盡量問,我可不希望因為任何的誤會而出現被污衊的名譽,對吧?一切流程都是合法進行的。」
「比修蘇!」
「他說的沒錯。」正行對焦急大喊的鄰居叔叔搖頭,轉向商人男子:「容我詢問,您打算將孩子怎麼處理?如果只是要代錢抵債,那我們再用錢贖回來也是可以的吧?」
「恕我無可奉告,這是商業機密。」
似乎是感應到自己的命運,小瑪莉忽然不哭了。
她睜著黑葡萄般的眼眸,絕望呆滯地看著母親。瑪莉媽媽的心都碎了,一聲聲喊著瑪莉的名字,但是被黑衣人阻隔在門口,只有尖銳的哭喊劃破夜空,連厚重雨幕都掩蓋不住。
那場面實在過於悲傷,以至於身旁的叔叔阿姨們摀住臉龐,發出一聲哽咽。
瑪莉連會所的電話都記不住。在這個通訊不方便的時代,一旦離開社區,很大概率會再也見不到,也很快就會煙泯在浩瀚人海之中吧。
哥哥約翰,大概是逃走了吧。如果聽到風聲,以約翰的頑劣程度也絕對不會回來。但是只要約翰不回來,這樣的事情還會接著上演,這些人還是會繼續上門,在今夜殘忍地奪走了再也回不來的瑪莉之後,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騷擾瑪莉媽媽。
小瑪莉,即將一個人被帶往未知的地方,沒有人照料。
黑衣服的外地人扯起不再抵抗的女孩,往街上走去。露西法解開雨衣釦子,動作間右手無名指空落落的,提醒著他命運是如何奇妙,彷彿連今夜褪下雕刻著名姓的戒指都不是偶然。他注視著弱小無助的瑪莉,悉知、明確,清楚地看見自己將踏上的道路,鬆手讓雨衣滑落地上。
正行隨細碎的動靜越過黑夜,對上他的視線,微微一愣。
他朝正行點頭。
男人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或許,是雨夜模糊了男人的表情。露西法只記得,正行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衝出樹林。
「你們在幹什麼!放開我妹妹!」
所有人因為突兀的闖入停下動作。他推開黑衣服男人們衝進人群,抱住瑪莉,警惕地仰頭環顧圍住的大人。
「你們一定是搞錯了,我妹妹很乖,從來沒出過家門,怎麼會闖禍?大哥哥們,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瑪莉不可能會是你們要找的人!」
意識到他在說什麼的人,猛地瞪大眼睛。詫異與驚愕在認識露西法的人們臉上交替。瑪莉的媽媽臉色幾乎白透了,顫抖著張開嘴唇,似乎打算要阻止他。但是一想到必須將女兒唯一的一絲希望推入深淵,飽受良知與愛女心切的折磨,婦人無可避免地遲疑了一瞬。
就是這一秒的遲疑,比修蘇向前踏出一步,嚴厲地斥責:
「約翰,你去哪裡了。你們家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竟然鬼混到現在才回來,這樣也算是家裡的長子嗎!」
瑪莉媽媽最後的言語碎片哽在喉嚨,放聲大哭。
眾人面色大變,有幾位叔叔沉痛地閉眼扭過頭去。婦人無力地坐倒在地,順著黑衣服男人的腿慢慢滑落,再也說不出話了。
商人男子喜出望外地敲著手背,嘴上驚嘆「走運,真是走運,不必再跑一趟了」,心情大好地向露西法解釋。
「你妹妹確實沒有犯錯……喔,硬要說的話,錯就錯在於投胎成爸爸的孩子吧?」
「什麼意思,你們把我爸爸怎麼了?」
「是你爸爸把我們怎麼了才對,嘖嘖,沒禮貌。你爸爸沒能在準時還上錢,依照我們簽下的合約,他家的兩個孩子就會被用來抵債。這可是經由行政機構批準,有公家機關蓋章的,孩子,你明白什麼是行政機構嗎?」
「爸爸嗎?怎麼會這樣……」
露西法震驚地緊抱住瑪莉,壓進懷裡,一隻手悄悄摀住她的嘴巴,以免她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功虧一簣,仰首乞求:「不要帶我妹妹,她什麼都不會,拜託,帶我走就好!我會努力工作替爸爸還債的。」
「你本來就一定要去。差別在於你可以選擇乖乖地走著去,或是藐視律法賦予我的權力、盡情抵抗後被社會教導著怎麼做人,然後再跟我走。」
商人男子朝露西法傾身,流露出面對婦孺時未曾表露的惡意,彎起眼眸,帶著手套的手背拍了拍小瑪莉的臉頰。
「不管你選哪個,你妹妹將會享有同樣的待遇。嗯?」
露西法的聲音顫抖了起來。不是裝的,而是他真正意識到了,眼前的商人和外面世界他即將面臨的險惡,與以往他所接觸、耳聞過的一隅,都難以相比。
「我可以工作贖身為爸爸還債嗎?」
「或許吧?」男人歪頭露出一個微笑:「那要看你們的表現了。」
小瑪莉害怕地縮進他懷裡,或許是也感受到了現在是危急時刻,閉上嘴不敢出聲,委屈巴巴地看著露西法。
露西法鬆開懷抱,輕摸瑪莉的臉,緊張讓一顆心提到了喉口。
「瑪莉,我們走吧,跟哥哥走。別怕,哥哥在妳身邊。」
商人男子滿意地打了個響指,身邊的黑衣人讓開一條路,露西法這才看見路邊停著好幾輛黑色的車。一個人走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露出黝黑的車廂。
男人向露西法攤開手掌:「請。」
就在他們準備邁步前,正行踏前一步,叫住男子。
「不好意思,我可以最後和約翰說幾句話嗎?他父親不在,我做為社區的正行,應代替他父親交代幾句。」
「不可以。」
男人笑咪咪地一口回絕,眼眸裡流出惡意報復的快意。
正行一向沉得住氣,被這麼拒絕,也不見惱怒,只是還想要再交涉。露西法回頭開口。
「不必擔心,正行,我會照顧好瑪莉的。我發誓。」
他抱起瑪莉,和黑衣服的人坐上了車,在車門拉上前往後面看了一眼。
幾位鄰居們圍在瑪莉媽媽身旁,撫著她的背,試圖將她扶起。比修蘇寬厚的手掌搭在婦人肩上,身軀蹲在泥濘裡,背脊微曲,低著臉龐,唯獨目光緊鎖在自己身上。
和露西法相異的淡琥珀色的眼眸中,沒有擔憂,沒有留戀,只有敬佩與祝福。
那是目送奉道者的眼神。
露西法知道,那一刻起,正行已經承認他走上命運的道路了。
作者留言:
Merry Xmas Eve ????
薑餅人好像沒有emoji,就以肉桂蘋果派代替一下吧~(*/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