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中聽見了很熟悉的聲音。
一個男孩奔跑嘻笑的聲音,接著是他哭喊得撕心裂肺的聲音,而後逐漸轉(zhuǎn)為如鬼魅勾人魂魄的低笑聲,最後只剩痛徹心扉的淒厲慘叫。
不知為何,那佔據(jù)我五感的慘叫,比起先前的哭喊更加令人悲慟;明明不摻有一絲憎意、幽怨,純粹是接受到極大的痛楚而生的本能反應(yīng),我卻忍不住為他流下了淚——這是我作為殺手對無數(shù)人進行拷問的六年間,從未出現(xiàn)過的反應(yīng)。
我在……為誰而流淚呢……?
……不,我其實,早已心知肚明。打從我聽見他最初的笑聲的那刻,我就該知曉一切了。
——是時候從這安穩(wěn)而悲悽的夢中醒來了。
昏沉的意識逐漸復甦,超過半月的失明讓我已習慣不在轉(zhuǎn)醒的當下睜開眼皮,僅憑藉皮膚的感溫來判斷當前為白晝或黑夜;不過,我目前似乎仍置身室內(nèi),感覺不到日照的溫度,亦無夜晚荒原的寒風,無從判斷當前究竟是幾時幾刻。
身體不再受理應(yīng)將心神侵蝕殆盡的劇痛折磨,不僅如此,就連植入眼窩內(nèi)與骶椎周遭的數(shù)十枚銀針都從體內(nèi)消失了,雙腿的斷面邊甚至能感受到止血縫合的輕微緊繃感,就算不刻意分神控制,血液也不會再從傷口流失了。
歐克那小子,最終還是向旅團求助了啊……
——歐克在哪裡?
「早安,睡得好嗎?」
「……」還真是久違又熟悉的道早呢。
身邊沒了護衛(wèi)多日的旅伴,使我在下意識的疑惑之後才察覺,身邊共有三隻虎視眈眈的蜘蛛緊盯著我。
飛坦和派克諾妲啊……簡直是糖果與鞭子並施的拷問呢。
無視護衛(wèi)二人的警戒,我逕自撐起上身,單薄的被單隨之滑落,光裸的肩頭感受到一絲冷意。
察覺我一瞬間的停頓,坐在床邊椅上的庫洛洛似是竊笑的輕哼了聲,在被單完全滑至胸下以前,伸手拽著一角將布料拖回到我的肩上,深怕我誤會似地說:「斗篷被血弄髒了,妳不會想在床上穿著它的。」
我默默拉住被單,儘管喉嚨乾得幾乎要被燒穿,我還是盡力擠出微弱的氣音問:「……歐克呢?」
主動開口的第一個問句就是旅團的敵人,讓庫洛洛身側(cè)的二人略為不快,不過庫洛洛一個抬手就制住了兩人回嘴的衝動。
「我想,妳應(yīng)該比我們更清楚他身在何處。」說著,庫洛洛前傾上半身,坐姿隱隱帶著侵略與壓迫,「他該兌現(xiàn)承諾了。」
是啊……我才是最清楚一切的人啊……
當我在夢中聽見他的叫喊……不對,是更早以前。早在他將血液融入我的體內(nèi)的那刻,我就該意識到他究竟做了多麼任性、愚蠢的決定……
將恢復不多的氣全聚集至眼窩處,凝聚成球形的氣填補了空洞已久的眼眶,隨後逐漸再生出一對新的眼球,眼肌與視神經(jīng)重新連接,雙目終於重新感受到了黑暗。
將被殘留的血塊黏住的眼瞼撐開,我眨了眨眼,慢了一會才意識到現(xiàn)在依然是晚上,新生的雙目很快便適應(yīng)了只有微弱月光映照的昏暗空間。
沒有給庫洛洛等人半點眼神,我掀開被單的下半部,漠然凝視幾乎看不出縫合痕跡的大腿,而後伸手劃開了一條縫合的靜脈。深紅鮮血自斷面流出,在床鋪的另一側(cè)聚積,不一會便凝聚出一個僅有薄薄一層外殼的纖瘦人形。
引出的血不到當前總血量的四分之一,體內(nèi)剩餘的血液卻是比暈厥前要多出將近五成……我無聲凝望眼前這具色調(diào)如紅寶石般濃烈的血色軀殼,稚嫩面龐沒有一絲笑意,不再混濁的桃花眼亦是漠然回望著我。
「歐克。」
無光的雙眼緩緩眨了兩下,歐克隨後朝我伸出手,就像這些日子在無人的荒野中,他等著即將陷入沉睡的我將自身託付於他那樣,朝上的掌心等著我將手覆上。
略為顫抖的指尖觸及那冰冷軀殼的瞬間,血中殘存的意識盡數(shù)灌入腦海中。陷入暈厥那夜的記憶、歐克侵占身體感受的痛苦,以及、甘願獻出一切的無上喜悅……無數(shù)如焚毀的流星般破碎的情感交織,彷彿血液中流動的細胞一般盈滿身心,無從安放的情緒化作一滴滴斗大的淚珠,再也無法抑止地流淌而下。
『即便失去身心,我依然是萊伊的使徒,萊伊也依然是我的王后;只要是為了萊伊嚮往的自由,我願意犧牲擁有的一切,無論要我再死去上百次、上千次——』
我的血……在歐克一次次主動將自己的血與我的融合後,一點一滴地把維持他生命的念給吞噬殆盡——
「為什麼、要這麼做……」
明明、只是個被迫接受改造的可悲實驗體;明明、只是個得吞食我的血才能活下去的可恨使徒;明明、只是個血脈相連之人……
掌心忽地被緊握住,我抬起頭,模糊的視線好不容易重新聚焦,捕捉到歐克無聲吐出的最後三個字:「活、下、去……」
——歐克他,已經(jīng)、不在這裡了。
『為他送上安魂曲吧——』
驀地,宛若泉韻般的純淨嗓音在腦中迴盪,使我不自覺地閉上眼,乾啞的喉嚨好似經(jīng)一道清泉滋潤,
揉合了未知的嗓音,唇舌自主傾出如流水般的淺吟低唱:
『走過遍布謊言與痛苦的道路 卻未能留下任何東西』
『過去所留下的傷痕 造就了此刻的你(我)』
『淚水從眼裡泛出 落下』
『風帶走了所有的溫度 感覺到內(nèi)心正隱隱作痛痛著』
『究竟是為了守護何物 而背負這道傷痕 並一路活到現(xiàn)在』
『為了追尋一切的真相 與這世間的無理戰(zhàn)鬥著』
『你看 這並非是錯誤的選擇』
『因為你(我)仍活著 感受著生命的實感 連同這份痛苦——』
體內(nèi)僅存的氣流瀉而出,帶著沉痛的哀悼,痛斥世界的殘酷,由低吟轉(zhuǎn)為高亢的輓歌在死寂的黑夜中曲折迴盪。直至血淚中滿溢的情感流乾以前,無人能夠出聲妨礙,歌聲未有終止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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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再度恢復意識時,已經(jīng)是隔日的晨曦時分了。
雙眼浮腫得難以睜開,喉嚨乾得像是冬季枯竭的河川,我嘗試發(fā)聲了幾次,溢出唇間的卻始終只有無力的氣音,連一個字句都無法拼湊。
「喝點水嗎?」
通透的玻璃杯映入眼簾,杯中搖曳的波光有些刺眼。我側(cè)過頭看向獨自坐在原處的庫洛洛,默了許久才緩緩撐起疲軟的身軀。
雖然淡得難以察覺,但他的眼角,確實泛著流過淚的淡淡緋色……
真是可笑,曾經(jīng)被使徒逼至絕境的蜘蛛,有可能為了那孩子而流淚嗎?
仰頭將半杯水一飲而盡,我好不容易找回了一點聲音,劈頭就道出他最迫切想知道的事實:「歐克死了。」
庫洛洛沒有回應(yīng),只是周身的氣壓沉了幾分。
歐克向庫洛洛提出了交易,以我的性命做交換,他答應(yīng)要交出自己的念能力,不過,歐克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兌現(xiàn)他的承諾。
歐克早就知道自己的念將被除去,也知道自己的軀殼將永存於我的血中,他所提出的條件不過是個空頭支票,僅是以此利誘庫洛洛,也藉此對庫洛洛進行報復——對他不需付出任何代價就盜走我的念能力的報復。
過了一會,庫洛洛輕笑了一聲,語調(diào)狀似惋惜地說:「我認為他那死後更強的念就算在意識死去後也能留存,若是事成,我就能永久持有他的念能力了。想不到最後只剩一具空殼,真是可惜。」
雙手捏著杯子的力道加重了些,玻璃因而出現(xiàn)裂紋。我抬頭瞟了他一眼,冷聲問:「你在激怒我嗎?」
「我不認為妳會如此輕易地遭到挑釁,而且,這是我真實的想法。」說著,他伸手抽走了即將碎成破片的玻璃杯,指腹細細摸索著上頭的裂紋。「那個實驗體的念能力比不上妳的性命,即便他不提出交易,我也會讓瑪奇救妳。不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威脅,就算他能活下來,旅團早晚也會除掉他。」
「那何必救我?只要我死了,歐克自然活不下去。難道我對旅團構(gòu)成的威脅還不如他?」
「讓妳活下去能為旅團帶來更大的助益,畢竟妳曾說過,妳不會與旅團為敵。」
忽地,庫洛洛手中的玻璃杯碎了一地,指腹被劃出數(shù)道血痕。我收斂釋出的些許念壓,轉(zhuǎn)過頭冷瞪著他,周遭的氛圍降至冰點,「命令蜘蛛奪去我的手腳的人,真虧你能若無其事的在本人面前編造這種謊言。」
聞言,庫洛洛默了一會,他低頭凝視指尖溢出的血珠,而後緩緩勾起了一抹笑容,幽幽地說:「我想,萊伊小姐並不記得與我交易的詳細內(nèi)容,是嗎。」
我的呼吸一滯,差點就要以追問來證實他過於肯定的質(zhì)問,背脊感到一陣發(fā)涼。
不過短短幾句對談,他就猜出我的記憶缺失哪些部份了……?
難道、我真的說過那句話?說我不願與這群將我視為牲畜肢解的惡魔為敵……?
或許是眼中的迷茫藏得不夠徹底,庫洛洛一派從容地接續(xù)道:「如果認為我的說詞只是在誘騙妳的話,我不介意妳借用派克的念能力求證——當然,前提是妳願意將這段時間在揍敵客家的記憶一併交給我們。」
「你這強盜……」
「這點妳倒是記得很清楚呢。」他輕笑著揶揄,隨後起身走向床鋪另一側(cè)的沙發(fā)椅邊,將置於椅上、不知被何人洗淨的斗篷遞來我面前,正色道:「我相信無論妳我,都不願意繼續(xù)僵持在這樣對立的局面。只要妳願意相信旅團,我能保證,妳會得到所有答案,也能獲得妳想要的一切。」
相信、嗎……?
眼前這人莊重嚴肅的表情,與記憶中那張下令奪去我的手腳的冷血面容並無二致;伊耳謎與西索的臉接連浮現(xiàn)於腦中,一樣蠱惑著我相信,相信他們才是願意拯救我的唯一一人,而後一樣地在我身上施加無法抹滅的極大痛苦——
我究竟……還能相信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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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萊伊唱的曲調(diào)和原版不同,有括號的字代表二重音,括號內(nèi)是萊伊的聲音唱的原版歌詞
改詞的人聲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