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東方的說法而言,這件事情著實玄乎。
在睡著的一瞬間,她會從另一具軀體中甦醒,並擁有對方的記憶。因此,當她第一次以瑟琳.尼睿佐的身分睜眼時,絲毫沒有感到不適應,反而覺得相當新奇。
路教授說得沒錯,夢境會成為當下經歷的現實──她既是洛克,亦是尼睿佐。
儘管不清楚事情發生的原因,然而以一名作家的角度看來,這絕對是可遇不可求的經歷。
一切都很有趣,除了那該死的政治聯姻外。
瑟琳在厲鐸司的晨光中清醒時,一點也沒有平時練箭的興致。儘管她從小便熱愛射箭,並堅持每天練習,今日卻被即將嫁給陌生人的不快感給輕易打亂。
她起身更衣,吩咐泰麗雅替她收拾衣物。
「恕我冒昧,您的對象是艾隆索.凱爾頓大人?」
當泰麗雅低頭將一件禮服收進皮箱時,瑟琳聽見她突然開口問了這麼一句,隔了好一會,瑟琳才駑鈍地發現這位「對象」是誰。
「我想是的。不過這不重要,對吧?」瑟琳反問,隨即察覺自己的口吻十分幼稚,像是鬧彆扭的孩子。
由於幾乎沒有在穹頂之城居住的經驗,因此她對婚約對象的相貌及為人毫無概念,只知道他三十五歲,曾娶過一任妻子,膝下有兒女一對。
「雖然是再婚,可氏族地位相差過於懸殊,想必在貴族之間已經流傳開了。」瑟琳想了一整天,決定到了穹頂之城後低調做人,沒事不出門,一方面是避風頭,一方面也是為了隔絕外界嘲弄的聲音。
泰麗雅道:「若要我說,艾隆索大人肯定是不配的。」
面對從小拉拔長大的瑟琳,泰麗雅理所當然站在她這邊,只是瑟琳仍意外她竟會直接說出真心話,畢竟她是虔誠的默慈教徒,從不批判他人。
「上主慈悲,距離您離開厲鐸司只剩下一周了,我從未感受到時間流逝如此快速。」泰麗雅背過身,瑟琳聽見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與您相處的時間甚至比女兒還要長。」
瑟琳保有瑟琳.尼睿佐的所有記憶,自然也擁有她的情感、率真、體貼與固執,故而完全能體會泰麗雅的不捨。
「我只是在穹頂之城定居,並不是永遠消失。即使再也無法相見,我仍然會一直活在你心中,並且要相信我在那裡會如同在這裡一樣平安喜樂。」
瑟琳比任何人都要看重這個世界的人事物,因為她是透過夢境前來的,不確定哪一天會永遠離開。某方面來說,她那句話既是對泰麗雅的安慰,也是對自己的提醒。
泰麗雅花白的髮髻顫動著,悄悄伸手拭淚。
成為侍女的三十年來,她已經慣於隱藏自己,連哭泣都幾近無聲。
沒有上演相擁而泣的煽情戲碼,瑟琳只是靜靜陪了她一整個早上。
相較於泰麗雅的傷感,男爵亞恆似乎沒有表露太多情緒,只是將瑟琳再次喚至書房,詳細地叮囑她注意事項,包含新婚丈夫、神出鬼沒的皇帝,以及暗中隱藏的紅術師。
「謹記我給你的建議,以尼睿佐的利益為優先、不要違抗凱爾頓、盡力維持婚姻。」亞恆的銀色長捲髮映著火光,陰影令他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
瑟琳斜著頭,好似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這些建議之間相互違背呢?」她問道。
她的父親回答:「那就保護自己,我的小鵝。」
瑟琳已經很久沒有聽他說過「小鵝」了。那是母親替她取的,因為她纖長的頸子像極了鵝。自從母親因病過世後,便沒有人再如此稱呼她。
她望著眼前已然年邁的男人,想起自己曾經在這片土地經歷的一切,低低應了聲「好」。
「從你嫁入凱爾頓氏族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被綁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艾隆索.凱爾頓,並利用他們的氏族優勢庇蔭自己。」亞恆道:「有傳聞表示艾隆索是紅術師,這或許是他們如此壯大的原因。」
紅術師。
這在厲鐸司這種偏僻的地區不常聽見,他們的存在對於平民來說與上古傳奇無異,都十分渺遠。
「我會留意的。」瑟琳承諾。
貴族總是隱藏他們擁有紅術師的事實,只因這是一種殺傷力極強的武器,甚至能動搖政權。
亞恆繼續道:「若你嫁進凱爾頓,少不了各種需要社交的場合。相信我,皇宮是其中最令人恐懼的,務必要保持警覺,尤其是面對皇帝時。儘管他同意這樁婚事,卻不清楚他對凱爾頓氏族有什麼打算。」
最後,他總結道:「穹頂之城向來不是個單純的地方。」
瑟琳頷首,凝視著火爐中燒盡的木炭,默不作聲。
深淵擴張使灰黯對於邊境的攻擊更加頻繁,資源的爭奪戰就要上演了,而這場聯姻不過是第一聲炮火而已。
*
迎親護衛隊到達的那天,厲鐸司仍下著雪。
侍者隊伍在雪地上踩出一排深灰色的腳印,隨後又被落雪所掩蓋。
令瑟琳感到驚訝的是,艾隆索竟然親自來了。他高大的身影佇立於隊伍前方,銀白色鑲金邊的修身長袍襯得整個人愈發挺拔。
「貴安,艾隆索大人。」亞恆將右手放在左胸上方,謹慎地行禮。瑟琳看出他與自己一樣驚訝,顯然沒有事先收到消息。
艾隆索.凱爾頓看上去比想像中更年輕,狹長的藍眼先是打量著未來的妻子,而後開口道:「幸會,亞恆大人。相信您身旁這位高貴的女士正是我的未婚妻?」他的聲音彷彿絲綢一般柔軟。
見艾隆索直奔主題,亞恆頓了頓,示意瑟琳上前,「是的,這是我女兒,瑟琳。」
瑟琳提起裙襬,行了個標準的屈膝禮。
天知道她這一周幾乎都在練習禮儀,深怕到了穹頂之城後被其他貴族嘲笑,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
「無須多禮。」艾隆索輕扶了一下瑟琳,後者只感覺到他碰了碰自己的手肘,接著退開一步。
「貴安,大人。」瑟琳道:「感謝您遠道而來。」
她站直身子,發現自己只到他的下頷而已,然而令她感到壓力的並非他傲人的身高,而是氣場。
他有一頭黑色短髮,面上始終噙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既不生疏,也不過份親暱,保持著最完美的距離,顯示出為人周全且深沉。
他不著痕跡地掃向瑟琳,她則昂首迎向他的目光。
「我們將在兩刻後啟程。」他簡短地說明,並與亞恆寒暄了一番,內容大致是互相讚美,表明凱爾頓與尼睿佐結為姻親是一件莫大的喜事。
在他提起厲鐸司坐擁群山、擁有秀麗的景緻後,瑟琳差點笑出聲。
被群山包圍是不假,然而若灰暗的雪景、遠處散落的尖頂房屋及農田能夠被稱為美景,那麼穹頂之城大概是天堂了。
約莫十年前,瑟琳曾因父親承襲爵位而去過一次。
她記得那些高聳的建築,圍牆上的雕花細緻生動,每逢夕陽西下時,便會從縫隙中透出光芒,使整幢建築物散發著迷離的氛圍。
而且穹頂之城不下雪。
在瑟琳攙扶著侍者的手進入馬車時,她知道自己會想念這裡的雪的。
泰麗雅遠遠站在侍女隊伍中為她送行,瑟琳一直望著她的身影從視野消失,才不捨地回過頭,手中握著她為自己織的絲帕。
出行前一晚,泰麗雅對瑟琳道:「我衷心盼望它不會被用來擦拭您的淚水。」
但她現在已經開始想哭了。
她捏捏鼻樑,試著緩和心情,同時慶幸艾隆索不在同一輛馬車上。
凱爾頓準備的馬車極為舒適,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顛簸,車上還備有暖手爐及軟榻,累了可以躺著休息。
瑟琳起先是靠著小窗欣賞景致,直到她看見附近的農地圍著一群人,還有人跪在地上嚎哭。
「停一停。」她認出人群之中有父親的侍衛,連忙吩咐隨行的侍者停車,想了解發生什麼事。
馬車在鄉間的泥濘小路上停下,艾隆索探出頭,瑟琳隔空回覆了一個歉意的眼神,他則揮手表示無礙。
待亞恆的侍衛被傳喚過來,瑟琳才知道事情經過。
「貴女大人,我們早上發現兩具屍體,屍身上均有被撕咬的痕跡。」侍衛道:「看傷勢,不像猛獸所為。」
瑟琳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肺中的空氣一瞬間變冷了。
侍衛語帶保留,「我們會再巡視樹林及邊界,查看是否有灰黯入侵的跡象。」
「知道了。」
侍衛的話語在瑟琳心上添了一道陰影,她沒料到在自己即將離開厲鐸司的時刻還會聽到這樣的消息。
就在她猶豫是否要將此事告知艾隆索時,有人敲了敲小窗。
原以為是侍者,打開才發現是艾隆索本人,瑟琳不禁一愣。
「大人?」
「能讓我進去嗎?」艾隆索微微一笑。
「當然。」
挾帶著戶外的寒氣,艾隆索魁偉的身軀擠入馬車內。所幸內部空間寬敞,坐兩人倒也不顯狹窄。
車隊再次出發。
艾隆索脫下圍巾,隨意放在自己身旁,「發生了什麼事?灰黯?」
瑟琳只驚訝了一下,便意識到是侍者告訴他的。
「還不能肯定。」她道。
「有必要的話,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協助厲鐸司抵禦灰黯。你也清楚,厲鐸司的位置很重要,而我們相信男爵是最佳的管理人選。」艾隆索道。
瑟琳一滯,盯著眼前微笑的臉孔,不確定他的意思──是她多心了,還是這是一種威嚇?
他的言語彷彿蟒蛇般纏繞在她的心臟上,再緩緩扼緊。當她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光芒時,發現自己並沒有誤會。
「承蒙大人厚愛。」她垂首道:「近年來灰黯的動向相當異常,經常有進犯邊境的舉動,若能得到凱爾頓氏族的援助,相信父親也將感懷於心。」
艾隆索放鬆了眉眼,向後靠著軟墊道:「結為姻親的氏族,相互倚靠也是理所當然的。」
儘管這本來就是兩人結婚的目的,但被試探與被掌握的感覺依舊令瑟琳感到不適。
尼睿佐就像一隻被操弄於股掌之間的螞蟻,稍一不順凱爾頓的心意便會被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