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尼睿佐剛射出一箭,孚牛筋製成的弓弦正微微顫動著。
她呼出白霧,在雪地中尋找獵物的蹤跡。灰濛濛的雪不斷落在帽沿及肩膀上,一如既往地散發出灰燼、塵土與死亡的氣息。
自從深淵降臨後,一直都是如此。
她甩甩頭,盡力拋開那些對她而言遙不可及的傳說,專注於尋找中箭的獵物──是一隻紅雁。找到時牠的血已經流盡了,本該呈現緋紅色的尾羽黯淡無光。
如同大多數的邊境人民一般,牠必定長期處於飢餓狀態。
瑟琳提起紅雁,回身走向莊園,卻險些撞上匆忙趕來的泰麗雅,對方除了毛呢長裙外只圍了條披肩,雙頰凍得通紅,白髮在空中飛揚著。
「貴女,亞恆大人要見您。」泰麗雅臃腫的身軀微彎,還未行完禮,話語已先脫口而出。
瑟琳順勢將紅雁交給她,「很急嗎?我想先沐浴。」
「他說,現在。」
瑟琳挑眉,不確定父親因何找她。除了母親逝世的那一天,她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焦急。畢竟厲鐸司位置偏遠,人們生活步調緩慢,連男爵本人也不例外。
「什麼事?」
泰麗雅猶豫了一會,「凱爾頓氏族寄了一封提親的信函,亞恆大人有意答應。」
瑟琳怔了怔,半晌才意識到這名年長的侍女說了什麼。
「凱爾頓?」
「是的,凱爾頓。原本不該由我告訴您這件事的,但是……」
「我現在就去見父親。」瑟琳握緊了弓,一面大步回身向屋裡走去,一面禁不住笑出聲,語調中夾雜著一股冷意,「他們真是……瘋了。」
泰麗雅為她粗俗的言詞嚇了一跳,「貴女……」
瑟琳沒再說話,她知道自己一激動就無法控制得宜,經常冒出二十一世紀的習慣用詞。任哪位大學生聽見自己將蹚入政治聯姻的混水,大概都會和她一樣激動。
換下沾了雪的毛氅與鹿皮靴,她逕直前往父親的書房。
「親愛的,你來了。」坐在爐火旁的亞恆.尼睿佐起身給了她一個擁抱。他的身材比她更矮小,臂膀卻強而有力。
「父親,聽說凱爾頓寄了一封信?」瑟琳單刀直入道。
亞恆沉默著,瑟琳能感覺到某些話語在他口中醞釀,而那絕不是什麼好消息。
「是的,」他承認,「他們向我們提親。準確來說,是你。」
身為獨生女,瑟琳早在聽泰麗雅說出「提親」的瞬間,便明白對象正是自己。
瑟琳捏緊拳頭,再緩緩放開,「父親,凱爾頓似乎不是個好選擇,我們的氏族地位相差太大,我憂心……」
她的父親嘆了口氣,眼簾低垂,「胡廷司陷落了,這是今早的消息。皇帝已經派遣軍隊封鎖邊境。」
瑟琳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那意味著厲鐸司將會是唯一的邊陲貿易區。」她接口。
亞恆點點頭,拿起鉗子撥弄爐火,艷紅的火光在燒白的木柴間閃爍,而後冒出火花。
「我只是沒想到,尼睿佐有一天會成為獵物。」亞恆道:「凱爾頓已經對我們觀望許久,這次婚事聽說也是皇帝的意思。」
從半年前灰黯入侵胡廷司時,瑟琳便聽說過這些傳聞,然而當時也僅僅是傳聞而已。
皇帝已經許久沒有針對貴族間的明爭暗鬥發表想法了。
「親愛的,我們需要一面保護厲鐸司的盾牌,而凱爾頓正是那面盾。」亞恆的語氣帶了點不容質疑的威嚴,灰色眉毛下的雙眼凝視著她。
討論已經結束,瑟琳明白,這樁婚姻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她終究必須履行尼睿佐氏族的義務。
「至少告訴我婚約對象是誰。」她放下了最後的倔強。
「凱爾頓公爵的長子。這是你唯一需要知道的事。」
「好的,父親。」她順從地提起裙擺,「請允許我回房間休息。」
「去吧。」
在泰麗雅的服侍下更衣後,瑟琳坐在床邊,任由她替自己梳頭。
「我知道這不是我該詢問的事,但是您看上去很疲憊。」泰麗雅溫和的聲音與髮膏的香氣雜揉在一起,令瑟琳稍稍感到安心。
「我要離開厲鐸司了。」她勉強擠出一抹微笑,「我會想念你們的。」
泰麗雅手上的動作停了幾秒,道:「這裡永遠都是您的家。」
「家」?
多麼遙遠的詞彙。
瑟琳搖搖頭,示意泰麗雅停下。
侍女離開後,瑟琳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思考自己的身分。
她不是真正的瑟琳.尼睿佐,而她已經隱瞞這件事很久了。
一陣睡意襲來,她緩緩闔上眼,期待著回到另一個家。
*
「瑟琳?」
好友的呼喚聲將瑟琳的思緒由窗外拉回。她眨了眨眼,望著一片薄軟的雪花落在窗櫺上,想起了厲鐸司的雪。那裡的雪更灰、更濕冷,偶爾還能嗅到泥土的氣味。
「我在想,人睡著後做的夢境,會不會其實是另一個世界?只是我們以為是夢。」瑟琳就著窗上模糊的倒影整理長髮,看見那雙圓棕眼回望著自己,彷彿在表達衷心的疑惑。
「這是新小說的內容?」好友笑嘻嘻道。
「我在蒐集想法。」瑟琳漫不經心道:「或許會寫進下一本書。」
當她到達下一堂課的教室時,看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名哭泣的女孩離開。
瑟琳皺眉。
不用說,肯定又是路教授。
她抱著筆記本走進教室,發現這名全學院最嚴格的教授正在講桌前整理資料,絲毫沒有因為方才的事受到影響。
令人難以想像的是,他竟然才三十二歲,只比瑟琳大十歲而已。雖然有學生對他的俊美外貌心存遐想,最後卻全都被他的嚴厲所打消。
套句瑟琳自己的話,他確實人模人樣的。
每回上課他總是身穿襯衫及西褲,硬挺的衣料完全凸顯出健碩修長的身形;天氣熱時還會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精實的麥色小臂。
今天天氣轉冷,他在襯衫外套了件深藍色毛衣,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是冶金學報告。」
瑟琳將昨天印好的報告放在桌上時,他終於抬頭瞥了她一眼,露出頸側的一道抓痕。
「上一堂課才有人遲交。而你,洛克小姐,倒是提前了。」路教授淡淡道。
「我下週請假,有一場簽書會。」瑟琳的目光掠過他頸間的抓痕,道:「非要我說的話,提早交還讓你省事了。是吧,教授?」
路教授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微笑,「恭喜。我猜我只好先收下了。」
瑟琳看著他將一頭黑髮向後撥,快速翻閱報告。
他大概有中東血統,五官深邃,眼珠是褪色牛仔褲的藍,顏色很淺,顯得冰冷又不近人情。
「光是稍微看一眼內容,就已經贏過我所有的研究生了。」路教授推了推鼻樑上的復古黑邊眼鏡,瑟琳發現那是無度數的,「做得好,洛克小姐。」
不知道是因為得到教授的讚賞,或者是因為那副眼鏡與他的氣質相得益彰使然,瑟琳微妙地頓了一下,「謝謝。」
他從來不戴眼鏡的,是因為有約會?
「下周的簽書會辦在哪裡?我在你這年紀時,除了論文外還沒寫過任何書。我聽其他教授說,你寫的是驚悚小說?」
「奇幻小說,沒有鬼魂的那種。投稿了數十次才被出版社看中,感謝編輯喜愛我的作品。」瑟琳壓抑住上揚的嘴角,語氣輕快,「簽書會將在愛紐大道的書店舉辦,人應該不多。想要我的簽名嗎?現在免費。」她指了指剛才交上去的冶金學報告。
「等你成為更有名的作家吧。」路教授正在回覆郵件,但是瑟琳看見他的笑容加深了。
「沒問題。」
根據路教授的專業及上課風格來看,他明顯不是那種會讀奇幻小說的人,不過瑟琳就是忽然想詢問他關於夢境的問題,而她也真的這麼做了。
「教授,你是否曾經做過清晰無比的夢,並且真實到令你以為是現實世界?」
路教授按下最後一個按鍵,揚起一邊眉毛望向她,「這也是小說的素材?」
「算是吧。」她聳聳肩。
「讓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他道:「我從來不嘗試區分夢境與真實世界,因為當我作夢時,夢境就成了正在經歷的現實。」
瑟琳有些意外他會給予這樣的答覆,但她仍禮貌道謝。
「或許我們現在也在作夢,誰知道呢。」他留下一個讀不懂的神情,「洛克小姐,容我提醒你,已經快響鈴了。」
瑟琳很可能是唯一與他正常對話的學生,其他人要不是被罵得灰頭土臉,就是被羞辱一番後狼狽逃離。
不過,她之所以會對夢境感興趣,是因為她有個從未告訴過別人的秘密。
從一個月前開始,她只要進入夢鄉就會成為另一個人,一個與她擁有相同樣貌及名字的女孩──男爵亞恆之女,厲鐸司的瑟琳.尼睿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