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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法蒂再度睜開雙眼時,映入眼簾的灰黑色石料屋頂,一瞬間讓她以為自己正在準備回歸源力的聖廟裡。
然而,與絕望感絲毫並不相襯的那股溫暖,正實實在在地包圍著她。
圍繞在身邊的,並非回歸之池的冰冷泉水,柔軟的布質床鋪與棉被,將她一度寒冷的身體包得十分嚴實。
簡直就像是久違地回到上城區的家裡一樣。
然而理智上她非常明白,那個在貴族圈生活的過往,打從八歲以後便永遠不會再回來。她必須要起身,必須要從這個不真切的溫暖當中回到現實當中。
於是她掙扎著支起上身,滑落下來的棉被,掠過她如同綢緞一般細緻的肌膚。
自己竟是一絲不掛。
她又羞又驚,將棉被拉得高高的,旋即紅著臉張望著周遭。
她那親手打造的軟皮甲,以及歷經滄桑的手製鋼鐵權杖,可不是和陳舊的衣裙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邊嗎?往棉被裡一瞧,自己雪白的胸口、雙腿連一點淤傷都沒有,皮膚狀況甚至還相當好。長途旅行之下累積的疲勞,以及和迪哥里激戰所受的傷,似乎被妥善地治療、打理過一遍。
柴火在壁爐裡劈啪作響,悠然的星火在空氣裡徜徉著木頭灼燒過後溫柔的焦香,這裡哪裡有一點點令人不安的地方呢?
似乎是聽見房裡有動靜,灰黑色石質的壁面之間,木門「吱呀」地一聲開了。
「法蒂!妳終於醒了!」
進門的是叫人格外安心,甚至還有些懷念的面孔。那不是別人,正是在法蒂失去意識之前,心心念念擔心著安危的瑪裘雅。她飛快地跑向法蒂,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如此失去冷靜的模樣,以謀聖之女而言倒是真的十分稀奇。
仔細一看,就連英格爾都隨後進了房,在門口守候著。
「大家都沒事?」在難以想像的酷寒中倒下的法蒂,如今在這一派悠閒的環境裡,反而感受到了難以忽視的違和感,「小雅,我們這是在哪兒呢?」
還來不及等到瑪裘雅的回答,木門口一道溫和且寬厚的聲音答道:「別擔心,這裡很安全,是屬於所有生靈的保護之地。」
法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即使已經過了十年,她不可能有一分一秒忘記這個聲音的主人。
「爸爸?」
當她這麼喊出聲的時候,可以明顯感受到瑪裘雅本來充滿擔憂與慈愛的眼神,忽地有些閃爍,而個性耿直的英格爾也倚靠在石牆上,露出心情格外複雜的神情。
聲音的主人從敞開的木門處走了進來,憑那身形與臉龐,法蒂敢肯定,那確確實實就是本來被宣稱已經死於魔域的父親。
「帝國仁聖」尼德?普雷米溫,正面帶微笑望著他的女兒。
相隔十年的重逢,本該令思念父親的法蒂欣喜若狂,但如今她卻和瑪裘雅及英格爾一樣,除了不斷變化的複雜表情之外,更難再有其他的表達。
「法蒂,很久不見了。」
就如同周遭的氣氛一般,尼德面上的微笑也逐漸漫上了苦笑。隨著他的心緒一樣激動不已的,是他的面頰上閃爍不停的金色光紋。
那是魔人才應該有的特徵。
「爸爸?」禁不住心中的疑惑,法蒂又一次問了出口,「真的是爸爸嗎?」
「他確實是妳的父親,蒂蒂。」冷豔且成熟的聲音,使用與瑪裘雅相似的稱謂,代替了所有的回答,更提前打破了房裡本該蔓延開來的尷尬與靜謐。
「哇哈哈哈!小法蒂,妳長大了,變漂亮了啊!」另一道豪邁的聲音,更是震得法蒂身心都醒了過來。
一如預料的,從門口走進的兩人,分別是「謀聖」席妮?阿德雷,以及「戰聖」拉昆?多拉漢,兩位帝國聖者同樣也在臉上有著不容忽視的光紋。
法蒂能夠想像得到,在不久之前,英格爾或許也像自己現在這般瞠目結舌。
帝國的三位聖者非但未死,還在跨越時空裂縫之後的『另一個世界』活得好好的,身上有著與魔人一樣的特徵。
「三聖叛國」,難道真的不能更真?
「好了,就別再賣關子了吧。」瑪裘雅雖然眼神有些迷離,但面上卻是帶著釋然的微笑,「媽媽,說好了要等大家都醒來才開始談的,現在是時候了?」
「沒錯,小雅。一路引導大家來到這裡,妳做得很好。」席妮那猶如冰霜的眼眸直勾勾地望向瑪裘雅,沉靜地點了點頭。
法蒂知道,每一次嚴厲的「謀聖」在對女兒表示肯定時,總是那樣的神態。儘管她渾身上下都滿佈著魔素流動的紅色光紋,那曾經作為母親表達出的態度,卻始終未曾變過。
「正如小朋友們所想,這裡是『魔人領域』,就帝國臣民的說法而言,是『北壁以外的世界。』」
席妮一面說,一面在空中以魔素勾勒出一個圓形。
「坦格拉大陸上,有唯一國『坦格拉比』,東邊有一去不回的『不歸之海』,南邊以『大地傷痕』為界,是深不可測的深淵。西邊以『戰鎮達尤』為終點,有『奎林山脈』自帝國西面一直到北壁為止,阻隔了『魔域』在唯一國的領地之外。到這裡,應該是蒂蒂妳們直到昨天為止對世界的認知。」
「是的。」法蒂黯然地點了點頭,「從小我們所學的地理知識正是如此,『巨大的存在』戰爭之後百年,帝國一直都是處在唯一國的地位。」
「然而,如果我說,這是一個『錯誤』呢?」
席妮冰冷的凝視幾乎能夠刺穿法蒂的胸膛,令身上依舊只裹著一條棉被的法蒂甚至感到有些冷。
謀聖席妮一向能直接看穿問題的本質,她那揉合了魔素的凝望不僅擁有過人的觀察力,彷彿甚至能看見不存在於同一次元的現象與質地。
下意識偷看過瑪裘雅的神情,法蒂最尊敬的姐姐面上有著絲微的遺憾,卻並沒有反對的意思。她不由得伸手探向放在床邊的皮包,從裡面翻出父親的手稿。
「唯一國『坦格拉比帝國』所存在的這個世界,似乎是被『篩選』過後的殘渣。爸爸你當年是這麼寫的。」法蒂望著手稿上殘舊的字跡,悠悠地問道:「難道你也是早在魔人戰爭之前,就已經看出端倪了嗎?」
「不,我沒有席妮的那種慧眼,憑我是無法參透這個幻象的。」尼德微笑著說:「但是我的感知聖詠能夠遍布帝國全境,因此那一點『違和感』還是感覺得到的。」
「嗯嗯,對對,就跟我想得一樣。」拉昆?多拉漢甩動他那一頭乾燥又雜亂的紅毛,故作冷靜地說道:「大致上就跟我夢到的一樣……啊痛,英格爾你這小子做什麼啦!」
「老爸你就不要裝了。」英格爾一臉無奈地揍了拉昆的肚子一拳,「憑你這一脈相承的木頭腦袋,我聽不懂的事情,你就別裝作聽得懂了吧。」
「你說什麼?臭小子,我們真是太久沒有打架了啊,來去外面打一場啊——!」
也不理會那一對戰聖父子的吵鬧,法蒂若有所思地玩味了謀聖席妮?阿德雷的話,在心中掀起了一陣思緒風暴。
「看樣子我的妹妹也不是呆瓜,跟某個紅毛的不一樣。」瑪裘雅讚許地說:「『巨大的存在』曾經相互爭鬥的那個時空,很有可能在某個契機之下,其中一個『存在』選擇逃離了戰端,而那一個『巨大的存在』,想必蒂蒂妳也已經很熟悉了才對。」
「唯一神『奎若恩』……」法蒂艱難地吐出了這個名字,換得了尼德滿意的笑容。
「帝國領地以外的世界,必須要透過時空裂縫才能抵達。換句話說,是唯一神『奎若恩』選定了坦格拉比帝國,做了那小小世界裡的『唯一國』吧。」席妮淡淡地解釋道:「百多年前,造成『大地傷痕』的那場『巨大存在之爭』裡,奎若恩神帶著帝國臣民一起潛入了另一個次元,直到今天。」
「但是,我還是不明白。」法蒂以略顯空洞的眼神望向她那依舊慈悲且溫柔的父親,「為什麼爸爸要叛國呢?你知道嗎,媽媽和我在這十年來所受的折磨……」
說到這裡,無論法蒂還是席妮,都再也說不出更多的字句。時過境遷,再多的怨懟,說出口儼然都像是多餘。
十年,三聖叛國之後,三位聖子在這樣的時光當中受盡屈辱。法蒂掙扎著求生,英格爾忍辱為宰相服務,就連瑪裘雅都被凌虐得必須自毀身體,才能換得心靈的澄淨。
是什麼樣的命運,讓三位聖者願意不告而別,換得一個叛國之名呢?
面對法蒂沉痛的提問,三位聖者並沒有答腔,他們只是相互凝視了一陣,旋即悠悠地吁了口氣。
「法蒂,英格爾,瑪裘雅,你們把裝備和武器穿好,就到外面來吧。」
「仁聖」尼德?普雷米溫淡淡地說完之後,與另外兩位聖者靜靜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