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第二章 太陽的請求
「老師，你知道嗎？今天是太陽國度的王子要通過門扉的大日子。」
惡夢一腳踏在沙發背上，擺出乘風破浪的海盜之王姿態，很想叫他別這麼玩了，萬一沙發翻倒了，哭的人可不是我。
「哦。」我懶洋洋的應道。
一個月後的週末，天氣大雨，我完全喪失出門興致，寧可窩在家裡看書，惡夢忽然興奮地大嚷著，彼方世界的冗長準備工作結束，有一位高貴的神祕國度王族終於要來地球了。
手中翻著聖．修伯里的書，我斜睨著惡夢，光是他一個存在就完全敗壞我對外星小王子原本美好的想像。
基於存在即合理的原則，基本上只要給我充裕時間，再莫名其妙的事情我都能打從心底去習慣，從我交了伊卡洛斯這個朋友，和答應老姊去當幼稚園才藝老師這兩個紀錄來看，收容惡夢實在不是我人生中最奇特的經歷。
「怎麼辦？這樣子不能見人啊！」
惡夢抓著微捲黑短髮，今日穿著白金色禮服，長長燕尾一甩，人跳到沙發和茶幾之間地上，雙手撐著原木桌面。
「你這身打扮挺好。」
我倒是看不出哪裡不對，除了明明是個小孩卻穿得比外交官還正式，彷彿幻想電影裡精心打扮的小貴族，雖然有些不情願，必須承認惡夢就外表而言的確是人見人愛的小孩子，這個異世界小鬼也非常明白這份優勢。
當然，只限於外表，內在是不折不扣小惡魔。
「是房子太亂了！這樣對方來了實在不好意思。」惡夢捧著臉頰煩惱的說。
我起身把已經冷了的香片拿去流理臺倒掉，清洗完茶具，放入一旁餐具架上晾乾，回到沙發上，繼續閱讀《小王子》，正看到全宇宙獨一無二的玫瑰那段。
「知道你的意思啦！」惡夢嘟著嘴，快手快腳地把拆開的餅乾包裝、報紙和飲料罐收拾好，端坐在位子上，表情嚴肅正經。
「我需要迴避嗎？」我詢問惡夢。
這些國度異族只把我家當成過境通路，對於擔任地球代表的光榮任務，本人敬謝不敏。
「你就是門扉，迴避沒意義。況且王子說想和你致意。」惡夢敏感地轉頭，正是放有畫架和畫布的書房方向。
「殿下來了。」
「就這樣？」
沒從半空中裂開一個發光缺口，然後有人跑出來之類的超自然現象？惡夢登場時可是特效十足。
我跟著轉頭望去，書房裡很安靜，和惡夢登場時搞得天搖地動還毀了我一個魚缸完全不同。
「我怎麼來，他就怎麼來。」惡夢走到書房門前，一手貼著門板。
所以還是從油畫爬出來，只是我在客廳看不見？
「是的……輕輕地轉動握把，這裡有個小機關負責固定木門。」
惡夢忽然冒出一句解說，接著書房門鎖被由內旋開，走出一名身形年紀和惡夢相若的奇特孩童，周身散發淡淡光芒，男童穿著白金色長衣，明顯能看出惡夢的白金色裝扮是刻意配合對方國度服裝風格。
眉心一點紅痣，亞麻半長髮隨意束起，琥珀色的眼睛普通得像是偽裝，左手手掌上懸浮一個金環。
「太初陽火之民，尊貴的閣下，歡迎蒞臨地球。」惡夢與對方行握手禮後，略一垂首退後一步，顯示他的尊敬與謙卑，這時紫眼小男孩就很有使節接應王族的模樣。
「夢土之民，這次使節工作勞凡貴國了。」亞麻髮色男孩親切地對惡夢微笑後，邁著莊重步伐款款來到我面前。
「我來為您引薦，這位是老師，門扉就設在這裡。」惡夢走到我旁邊，我趕緊站起回應，國度異族們似乎說好用地球握手禮打招呼比較親民，氣度不凡的男孩也主動對我伸出手，我輕輕握住他的小手，對方手上傳來溫暖的生命力，卻不像人類體溫的膚觸感。
事後想想完全沒有害怕或顧忌外星人的感覺，彷彿握住一束陽光般不假思索，當時太陽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溫暖無害。
「我是太陽，不用太過拘謹，這回必須打擾貴方一段日子了。可以稱呼你藍嗎？」太陽真誠地對著我招呼。
我點頭同意，看，只要異世界人好好說話，我也是非常隨和配合的地球人。
為何我能如此篤定地說太陽真誠？國度異族不需要靠語言取信他人，光是氣質和存在感已經能傳遞許多屬性訊息，似乎這就是那些國度世界居民的特色，就連那個惡夢也一樣。
我領著兩個異世界小孩重新坐定，太陽捧著茶杯啜了一口，我則不動聲色地觀察這位新來客。
「太陽國度裡的人都這麼年幼嗎？」外貌上至多六、七歲的人類小孩年紀，都是幼稚園大班到小學一年級左右的幼童。
「就算是地球以外的國度，彼此也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啊！」太陽據說只喝水，在我端給他熱開水後，亞麻色長髮男孩露出滿足神情。
「其實我們不太講究所謂的年紀，地球時間計算方式對我們來說太細小了。惡夢特使說既然要變成人類容易理解的個體模式，不如當小孩，據說人類對這種型態最沒有防備心了。」太陽似乎對自己的問題發言沒有任何自覺，仍是笑瞇瞇地用可愛動作喝著開水。
「是啊！很難和老師你形容國度住民到底幾歲，像我好像是寒武紀的時候和許多生物一起形成的，比我老的多著呢！」惡夢攤開雙手輕鬆地說。
「……」
我霎時無言以對，有股衝動想和國家地理頻道聯絡，這的確是沒幾個地球人能有的機遇，為何我半點高興感覺都沒有！
「有什麼是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呢？」既然事態已經無法挽回了，我還是主動說出這句萬國通用的社交發言。
直覺告訴我，第一個搶頭香來地球的國度王族目的絕對不是只有觀光這麼簡單，再怎麼說也是本土靈長類，我可不能消極待斃。
太陽金瞳微瞇，剎那熾起的光幾乎要淹沒眼白處，那一瞬我對該名小小存在背後隱約揭露的無窮力量感到一絲畏縮。
所幸太陽還是相當可愛，這樣說很不給惡夢面子，但太陽連表情動作都像繪本裡才有的成年人幻想的究極純真可愛小孩。
「這怎麼好意思呢？」太陽掩著袖子擺了個極優雅的手勢，像個小大人似客套著。
「當然，不用客氣，來者是客。」我立刻回應，引來惡夢的怪叫聲。
「我也是客啊！老師，你兩面標準，這是君子之道嗎？」
「等你有個外人的禮貌矜持再說！」
我已經深刻學到教訓，對惡夢客氣就是自虐。
「這麼說我是內人囉？」惡夢自以為聰明地摸著小下巴推理。
「等你把中文說得更好再來發言。」我一個哽住，只好端起茶杯喝茶順氣。
太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傳說中夢土氏民聰穎無雙，靈巧萬千，自時間流動以來常任連接各國度的使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哪裡，你太過謬讚這小鬼了。」光是太陽的禮貌談吐就值得我以禮相對，至於惡夢就別提了，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憑強記賣弄的博學，這種人我在求學生涯中也遇過幾個，完全不覺得特別，還不如好好說人話，融入地球生活的柴米油鹽，最好擬態回正經成年外星人，自己搬出去找地方住，反正都有超能力肯定不缺錢。
喜歡小眾知識不犯法，我更偏好一個人安靜品味，和伊卡洛斯鬥嘴是我們有這種程度的交情，惡夢就是個陌生外來入侵者，迄今我還沒排除他是我瘋得特別徹底的妄想的可能性，不過就算是妄想，在家裡也得按照我的規矩來。
事實證明，人類文明程度並不能全然用年紀來劃分，把兒童一律歸為未開化小魔鬼是很不客觀的，同時認為成年人就一定明事理，那也未必──看看立法院就知道，姊姊常說那是國家劣級托兒所。
然而惡夢這個異世界存在硬要裝小孩，我還真拿他沒辦法，這邊只能祭出我的幼教經驗以毒攻毒了。
有個智商一百四、小三就在看NHK，然後還指著錄影帶告訴我蠟筆小新本名是信之助，叫小新不但錯又蠢，跟著那些硬梆梆的大和發音笑得東倒西歪的外甥，習慣了你就知道，要應付這種早慧小鬼有多容易！
「言歸正傳，既然你們異世界以我家當出入口，你們在地球上無論做什麼事，我也無法撇清責任。」我翹起二郎腿，十指交錯扣在膝蓋上。
「我想也是，依照和夏族相處的社交習俗，現在差不多可以步入正題了。」太陽泛著微笑說。
夏族？是指中國人的意思嗎？我思索著，果然那些國度異族熟知地球歷史，只是理解轉譯上有些微差異，發現太陽和惡夢這些力量智商上限不明的存在其實很了解人類，實在不是好兆頭。
太陽以指尖點了下眉心，拉出一條細細紅焰，繞成一圈完美的圓形火線，圓不停旋轉著，忽然爆裂成近乎無色的蛋白光霧，短短數秒內充斥整個客廳後消失。
「魔法……」我看傻眼了，不禁脫口而出這個成年人在日常中通常會理智煞車及時閉嘴的字眼。
「各國對門扉管理還不夠嫻熟，尤其在生物星球上，按照習慣，應該先設立『間隔距離』才是。」見我滿臉疑問，惡夢好心地翻譯。「用漫畫口語來說，就是結界啦！」
「這個世界除了人類以外還有形形色色的存在，人類尚未意識到的，幾乎全都登陸在各國度紀錄裡。舉例來說，兩個人面對面可以聽見對方說話，隔了一公里就聽不到，也不知道對方真正想法。」惡夢聳聳肩。
「不過那只是人類的生物習性。地球上多得是隔了一個海洋還能夠竊取你心聲的存在，為了避免真正珍貴的資訊或存在消息被一些特殊能力人類或者其他存在發現，國度居民都在自己身邊都會設下強而有力的『間隔距離』。」太陽說。
「我接著要說的事情是一個秘密，不希望讓我那邊的族人或是其他存在知道，否則有可能功虧一簀！」太陽說話時臉頰上泛起淡淡緋紅，嘴角無意間上勾。「我會讓這個間隔距離一直存在，這也是為了老師的安危著想。」
「解釋什麼叫『為了我的安危』？」我忍不住皺眉。
「如同惡夢特使所說，地球上有許多人類科學尚無法解釋的存在，他們有些已經厭煩待在這處狹小邊荒之地，想要獲得更大的自由。我們國度世界終於打開的門扉就變成一個跳板，有些危險偷渡客難免會想要利用老師。」太陽盯著我看。
「有一點我們諸國怎麼也想不明白，地球上某些好戰族群似乎不分種族文化都有共同的流行想法－－把敵人或獵物吃下去就能增加能力或治癒缺陷，雖然我們強調過這種想法只是迷信，據說還是有些存在相信『門扉』能讓他們擁有來去不同國度的力量。」太陽擔心地說。
「不過這次以當前強勢文明的人類為門扉，看起來不好吃還有毒，應該問題不大。」惡夢高興的說。
難道之前還有不幸失敗的門扉嗎？我應該阻止自己想下去。
「另外我也擔心被國民知道來地球的目的。直到剛才，長老們還在監視我。」
太陽深深陷入沙發仰頭歎息，露出他來到這裡後第一個無奈的表情。
這才是真正的太陽，不是裝可愛小孩的模樣，順帶一提，他裝得比惡夢好太多了。
「我想尋找她的魂魄。」
我和惡夢保持安靜，直覺告訴我現在不是插話時機。
「兩萬年前，我愛上一朵花，那時的我還十分弱小，缺乏足夠智慧來理解這種感覺，我將她想像成置身於同族間感受到的溫暖，不明白『特別』的意義，對於花，我也以為那只是她追求生命的本能。」
太陽的語氣有些孤獨，小手握緊馬克杯，彷彿忘記是自身力量使開水溫熱不止，彷彿在追求另一種溫暖似，令人感到憐愛。
「我與我族的力量影響這顆星球，使萬物生長，原始海洋孕育生命。而她和無數同類沒有分別，只是每日每日望著我，燦爛地微笑著。我花了兩萬年的時間，才想起她的微笑原來帶著遙不可及的哀愁，但我忘記地球生命週期那樣短，雖然我記住她的容貌，卻沒意識到她早已死去。」
太陽望了我一眼，仍是那副溫和平靜的表情。
「老師，你是否覺得植物不會思想，陽光只是一束長短不同的波？天地視萬物為芻狗，草木又如此無情？」
又一個脫離常軌的狀況，我有些恍惚。
「是的。或許用你們的說法，那是人類的科學知識吧！」我這麼說。
「其實你說得沒錯。人類的感情只有人類才有，或擁有類似人類習性的存在，彼此才能互相理解。這就是我為何花了那麼多年才產生了愛的想法。因為人的情感模式屬於瞬間即逝的生物，非但不適合，也無法作用於我身上。從無到有，類似你們稱為『覺悟』的說法，對我也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變化。」
太陽的語氣是那麼沉穩，像個專注上課的教授，惡夢表情還是古靈精怪，紫眸閃著霧與光。
「或許這是我在你們語言裡所能選擇的最好的形容了。當然，我無法使你理解我族真正的語言，或是花的。但是，從原本的一無所有創造出想珍惜我的花這份心情，已花了我很大的力氣，而且被長老認為是退步的表現。」太陽歎了口氣。
我不敢說理解，太陽的目的遠超乎我的價值觀，至少我不會妄想找根草當戀愛對象。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還是想有個知心人能分享生活，看著對方的容顏，抱得到，摸得著，尤其是思想交流……這就是伊卡洛斯說我高標準的原因。既然有個需要吃喝拉撒的麻煩身體，我仍舊習慣假設同類當伴侶。太陽的感情（姑且說貼近愛情）太形而上，果然是不同次元的概念。
「你打算有什麼具體行動？」我問這個化身成無害小男孩的國度王族。
「找尋一朵兩萬年前的花」？聽起來是地質考古學家的學術玩笑。
太陽微微一笑，眼神飄到我身上。
「物質能量在宇宙間循環，生生不息，就像你們說的輪迴，我的花如今已經不是遠古的模樣，但我肯定她活在臺灣某處。」
「難道還要請靈媒幫忙？」
倒不是嫌棄民俗文化，只是都太空時代了，我從小就不太信這一套。
等等，如果驅邪有用的話，我願意考慮聯絡臺灣道教協會，但我不肯定道士能對付異世界居民或精神病妄想。
太陽凝視著水杯，忽然閉眼，水杯裡的液體瞬間蒸發成白煙，裊裊消失。
「她今世形象是人類，所以我也幻化成與她類似的存在，這樣我們就能透過相同種族規則互動了。」太陽說完站了起來。
「你的花在臺灣？臺灣哪裡？」我忽然有不好的感覺。
「就在你姊姊……人類的關係是這樣說的吧？姊姊的幼稚園裡。」太陽完全不避諱直指目標核心。
「好累，我睏了，我會去那間幼稚園上課的，屆時請多多關照。」太陽語畢，乍然粉碎成無數光塵，留下面色鐵青的我。
「這真的是偶然嗎？」
「啥？」惡夢趁我專心聽故事，偷偷藏起一大包薯片，用稱得上特技的優雅姿態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嘴裡塞。
「選中我的理由。」先前聽惡夢的說法是無數偶然的夢境中看到我的臉之類的。
「太陽閣下是諸國會議主席，老師，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惡夢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舔掉嘴角餅乾碎屑，笑容愈發邪惡。
「什麼意思？」
每回看見惡夢這種表情，我的眉頭總要打好幾個死結。
「意思就是他是諸國裡最大尾、無所不能的存在。你想想，人類的聖經裡說『神是光』，愛因斯坦的公式，古文明曆法，引力問題，地球生命哪裡不是依靠太陽存在？就算是深海生命也得仰賴上層暖水區沉積營養與水分蒸發循環產生的基礎生命環境，太陽國度住民對地球的影響直接又乾脆。」惡夢挺挺胸膛，又擺出八卦權威姿態。
「他看地球就像你看地球儀的心態。那位閣下到地球來雖然不抱惡意，但也沒有人類所謂的友善，你若有點腦子，快點幫助他達成心願是聰明選擇。」紫眼男孩難得用正經語氣說完一大段話。
惡夢口說無憑，內容過度虛幻，就像觀賞奇幻舞臺劇，要是太陽能一舉轟掉半塊中國大陸，我一定拜倒在阿波羅神殿臺階上。
我並沒有如惡夢期待的驚慌失措。或許是我不以為然的表情太挑釁，惡夢露出要笑不笑的模樣。
「我管理俯瞰人類夜中夢影，但地球萬物的創造生成卻是主宰於太陽，就算不是你，也必定是某個人中獎，所以，這就是偶然。」
一把捏著惡夢軟軟的臉頰，我幾乎要習慣惡夢三不五時冒出的奇怪句子。
「你們真的很麻煩，不過我會幫太陽找他的花。」
老實說，我也有點好奇其他人是否能看見這兩個孩子，迄今還沒有我以外的外人和惡夢見過面，我不想被當成瘋子丟掉工作或把危險未知生物帶進幼稚園。
「為什麼？老師你偏心太陽殿下！」
「因為，人家比你可愛、有禮貌太多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