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一頭胸口掛著玉珮的花斑灰狐出現在城隍府前,曲沃石率領幕僚迎接,街口則由陰兵暫時封鎖,不讓民眾進出。
灰狐端坐在臺階下,從清晨等到下午,連城隍爺撩著衣襬陪她席地坐了一會兒,極力邀她進屋裡等也沒用。
官吏們還得辦公,紛紛搖頭散去,曲沃石也被祕書押回去工作,只能吩咐李元帥做好交通管制,別讓閒雜人等混進來對平娘子指指點點。
黃昏時,曲沃石終於幸運地在前來探望的貪狼星君幫助下溜出書房,爬到屋頂上監看平娘子與廣澤尊王的約定情形。
「果然廣澤尊王是不會來了,混蛋!三天前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連我都被騙了!」曲沃石氣得一揮拳,差點滑下屋頂。
「這麼癡情的小狐貍真讓本星君心疼,正好今晚沒約會,待我去安慰佳人一番。」貪狼星君充分展現來者不拒的博愛精神。
曲沃石瞠目結舌:「你什麼種族都好嗎?」
「公的我就沒興趣了。」站在食物鏈頂點的發言。
「去找其他單身怨女啦!平娘子還有李元帥耶!妨礙人家戀愛小心你出門踩到大便!」曲沃石絕對不讓貪狼星君去攪局。
「你要替我介紹嗎?」貪狼星君一副討價還價的態度。
「你是有那麼缺女人喔?仙女還不夠你挑?」曲沃石不爽地問。
「城隍小弟,做人未必沒有神仙好,尤其天仙就算外表像女人,內在還剩一點人味就難得了,遑論男女。我呢,倒是特別喜歡凡間女子,她們會哭會笑,還會像一朵花兒般為心愛的人綻放。」貪狼星君躺在屋瓦上枕著雙手,仰望滿天星斗。
他自己也是一顆遙不可及的星星,幹嘛說這種話?不過曲沃石想到迄今在九芎城遇到的女孩子,如小紅和平娘子,還活著的阿婷,以及他的祕書,不由得深深同意貪狼星君的意見,雖然他完全無法想像蔚心談戀愛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祝你早日定下來,反正依你的條件也不怕找不到女朋友。」曲沃石拍拍貪狼星君。
神仙也會思凡嘛!不意外。但貪狼星君冷靜的語氣又讓曲沃石認為他的話不可信任。
「好吧!看在曲小弟的面子上,今天咱們靜觀其變就好。」
曲沃石鬆了口氣,又想到另一個可能性,急忙向貪狼星君確認:「難道廣澤尊王出事才失約?」
貪狼星君閉眼想了兩秒。
「我看他還在廟裡喝悶酒,應是無大礙。」
「果然反悔了!真是懦夫。」曲沃石罵道。
「當人時念著當人的出路,當神時又念著當神的出路,不過是眾生常態,他與平娘子緣分自此而竭,對雙方未必不是好事。」貪狼星君痞痞地攤手。
「我也覺得平娘子值得更好的對象,但如果不能跟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再好的人也不值得不是嗎?」曲沃石是真的這麼想。
貪狼星君起身盤坐揉揉城隍的頭髮,但笑不語,曲沃石則默默希望平娘子別傻到繼續等下去。
一道人影走近花斑灰狐,是李元帥!
李元帥放下武器,在灰狐旁邊蹲跪下來。
「鬧夠了沒?我想放弟兄回營吃晚飯。」
灰狐倔強地別開臉。
「看來還沒,我看還是直接把那小子拖來當面對妳下跪還比較快,男人的臉都被丟盡了。」李元帥打了個呵欠說。
平娘子發出一聲咆哮,用尾巴掃了下李元帥的大腿表示抗議。
「妳終於自由了,耍啥脾氣?這座城的男人看到妳這副模樣,將來還怎麼保住狐貍精的面子?」李元帥轉向花斑灰狐認真地說。
「你幹嘛多管閒事?」灰狐用女人的聲音質問。
「妳說呢?」李元帥將問題擲回給她。
平娘子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妳再不走,我看城隍爺要下來亂點鴛鴦譜了。」李元帥指著屋頂,平娘子跟著上望,看見曲沃石用雙手比著「OK」的動作。
平娘子總算站起來活動筋骨,看似不準備繼續空等下去。
「盼了這麼久只盼來曇花一現的回心轉意,是我修行不足,自取其辱。其實,那男人只是不甘心,我也一樣,他早就不是當年那木訥深情的林郎,我對這個廣澤尊王半點興趣也沒有。」平娘子這次帶淚釋然一笑。
「我看著妳一百多年,從一開始厭惡有妖怪待在城裡四處勾引人,到後來……」李元帥看著平娘子的眼神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結果走尪比賽被妳砸了轎子,才有機會說上第一句話。咱是粗人,不懂風花雪月,就是看不慣妳過得那麼彆扭,平娘子,妳若開心,咱便快活了。」
即降落下的夕陽映著中年男子滄桑的臉龐,沒有一絲陰翳。
「傻瓜。」她變回人形,摟住李元帥脖子,將臉埋在他胸口淚流不止。
※※※
李元帥和平娘子離開後,城隍爺立刻被祕書逮回去工作,簡直是分秒不差,曲沃石懷疑他永遠逃不出祕書的手掌心。
好不容易補足進度,曲沃石終於獲準吃飯休息,他在陰間無親無故,也不好意思對其他比他更忙的嚴肅前輩開口搭話,祕書因為加班也陪他一起用餐,曲沃石多少有些慶幸。
「平娘子的風波算告一段落了吧?」曲沃石被祕書糾正完拿筷子的姿勢後有感而發。
「但願如此。」蔚心說。
「歹戲拖棚也該落幕了,今晚不醉不歸。」盛裝打扮的平娘子站在書房門口,雙手共提了六瓶酒,頭上還頂著一罎。
「妳把家裡的庫存全帶來喝,難道明早就要離開?」
「不愧是蔚心姊姊,什麼都瞞不了妳。」
「平娘子,妳要離開九芎城?」曲沃石乍聞這個消息,一時無法接受現實。
他還以為甩開廣澤尊王那個軟爛男,平娘子這回可以和李元帥好好發展了。
「我在九芎城也待得夠久了,承蒙城隍大人關照,若不嫌濁湯澀口,請一同品嘗。」平娘子殷勤勸酒。
「平娘子釀的酒可是天下一絕。」蔚心迫不及待拍開封泥。
「真的非走不可嗎?」曲沃石喝下一杯狐釀,眼前有些朦朧,不禁衝口而出。
「是。」
「李元帥會很傷心的。」再來一杯。
「城隍大人多慮了。」
曲沃石手裡的杯子又被滿上。
「妳和楚祕書不一樣,人這麼好,應該得到幸福才對。」曲沃石趴在桌上語焉不詳說完閉上眼睛。
「他怎麼這麼快就醉了?」平娘子怪問。
「我喝習慣了,忘記妳釀的酒威力有多強,十個男人有九個被放倒,曲沃石只個黃毛小子,三杯算能喝了。」
「我也想放倒蔚心姊姊妳一次來著。」平娘子嘻嘻笑著。
蔚心收起大罎狐酒道:「在公署不宜過飲,這罎老釀我留著給出差的武判官做個順水人情如何?」
「全憑蔚心姊姊說了算。乾杯?」
「乾。」
曲沃石酒意稍褪時,平娘子已回家打包行李,書房裡只剩下他和蔚心,蔚心坐在椅子上看公文,眼神還是很清醒,桌上酒香四溢的空杯成為唯一平娘子來過的證據。
「不知不覺我也當了一個月的城隍了,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曲沃石沉浸在全身放鬆的恍惚中。
蔚心決定等他恢復到能工作的狀態才回話。
「楚祕書,妳說,我這城隍做得還行嗎?貪狼星君會加分還是扣分呢?」醉言醉語。
曲沃石跳針地問了十幾遍,蔚心拗不過他只好仔細想了想道:「以一個毫無經驗的人魂來說,你的進步幅度不小。」
「是嗎~我也覺得自己做得不錯,妳看,貪狼星君給我的仙丹……目前為止,我才吃了一粒呢!」曲沃石從懷裡拿出小葫蘆,倒出六粒紅丸放在掌中獻寶。
頭暈暈的,曲沃石不肯認輸,為什麼楚祕書要瞞著他跟怪人說話呢?好歹他也是有天界撐腰的城隍,不就是為了解決九芎城的困難才跌跌撞撞跑來陰間嗎?天人也好狡猾,明明有能力馬上搞定問題,偏偏要讓低等級的陰神忙得東倒西歪。
愈想愈不服氣,曲沃石瞪著蔚心。祕書不知道他有仙丹,即使並非憑實力表現,至少有那麼幾次可以隨心所欲,這樣難道不是很有用嗎?
已經醉到毫無危機意識的城隍爺開始捧著仙丹赤腳在地板上轉圈圈。
蔚心目中精光一閃,暗忖小城隍原來藏了六顆仙丹不提,上回在張惠婷事件中超水準發揮的神力也有了解答。
「城隍爺,你那仙丹可否借下官瞧瞧嗎?」蔚心饒有興致問。
「是祕書的話,應該不會偷吃,我這就拿過去……借妳看……」曲沃石搖搖晃晃朝祕書走去,不慎踩到袍角,他「啊」一聲失去平衡,手上仙丹灑了出去。
這一跌將曲沃石的酒意全嚇飛了,他立刻趴在地上尋找仙丹。
「沒有?怎會這樣?到底滾到哪去了?祕書,快幫我點更多蠟燭!」曲沃石這下急了。
蔚心從抽屜裡找了根大蠟燭點上,湊到曲沃石附近地面,忍不住多說一句:「城隍應該要能看到藏在黑暗裡的東西。」
「那種事以後再說啦!怎麼會找不到?明明掉到地上了。」一個小時後,曲沃石還是在地上爬來爬去,不敢置信連半顆小紅丸也不見蹤影,一次灑了六顆,至少也該找到一兩顆才是。
「該死!文件太多了!」若要清空書房做地毯式搜索起碼得花上整整一天。
「城隍爺,你方才拿在手上的確實是仙丹沒錯?」一直冷眼旁觀的蔚心問。
「對!」
「而且是可以增強法力的仙丹,換句話說,裡面蘊含了強大的神力。」曲沃石只是普通人魂,不太可能從他身上榨出本來不具有的地祇力量,他那半人半仙的體質多半是被改造來承受仙丹和神器的壓力,加上曲沃石發動神力後的虛脫反應,蔚心推測貪狼星君給他的仙丹類似力量封包。
「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神仙他們怎麼製藥。」曲沃石現在真的沒有和祕書聊天的心情。
「我有個理論,也許可以解釋仙丹消失的原因。」蔚心蹲在曲沃石面前打開手掌,手心赫然躺著一顆仙丹。「剛剛我順手接住一顆。」
「那其他顆仙丹到底滾去哪裡?」曲沃石問。
「我們不妨做個實驗。」蔚心將僅存的仙丹輕輕放在地面。
才不過幾秒鐘,紅丸就在兩雙眼睛注視下漸漸淡化消失。
「正如我說過的,陰間主城一部分是靠城隍的力量維持穩定,但你平常的法力可以說連鬼差都不如,因此九芎城吃了你的仙丹,當作城隍的義務與合理付出。」蔚心很高興她的推測正確。
「祕書妳這鬼畜──」
※※※
曲沃石從痛失仙丹的打擊中回過神時,窗外景物已染上曙色。
城隍爺以祕書擅自犧牲他的仙丹為由,堅持要蔚心帶他去挽留平娘子作為彌補,還必須帶著李元帥一起去。
他不懂,平娘子不是祕書的好朋友嗎?為何朋友即將一去不回,她還能和曲沃石斤斤計較今天的行程表?
平娘子拎著包袱走出城門,發現城隍等人等在一旁,笑意更深。
「妾身以為昨夜已辭行過了,城隍爺真是多禮。」
「平娘子,妳真的非走不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也許對祕書和李元帥而言,他們已經和平娘子相處很久了,久到能帥氣地放手,但對曲沃石來說,他才剛剛認識這位好脾氣的妖狐而已。
「是。」
「李元帥呢?你就這樣放她離開?」結果李元帥罵廣澤尊王是懦夫時很MAN,換成由他挽留平娘子時,表現也不怎麼樣,好歹人家哭過跪過,只是沒勇氣公開確定關係,李元帥則是甘心躲在朋友名義的保護傘下。
「欸?咱又怎麼了?」
「你有什麼想法快說呀!昨天不是告白過了嗎?」曲沃石簡直要氣死了。
「咳咳咳咳。」李元帥又乾咳一陣看著天空。
「李元帥有什麼想法,妾身也很有興趣一聞。」平娘子走到李元帥面前,扶著手肘翹首問。
「路上小心,保重。」
平娘子眼神黯了黯,仍然擬出最嬌豔的笑容。
「你知道我總是能照顧自己。謝謝你們,真的,很久沒和人類過得這麼開心了。」她對曲沃石等人深深鞠躬,轉身緩緩邁步。
蔚心將曲沃石扯到旁邊,低聲說:「李元帥仍未忘懷已去投胎的妻子,這件事他和平娘子都清楚,正如李元帥之前清楚平娘子對廣澤尊王的複雜心情一樣,你也別把他逼得太緊了。」
曲沃石癟著嘴巴,低頭反省。
「但他們的確互相喜歡,又沒人說他們不能在一起。」
「也許是時機還不夠成熟。」蔚心說。
「怎麼不說是快要錯過了?」曲沃石愈想愈著急。
「那麼就是他們緣分不夠。」
曲沃石怎能接受這種答案!他衝到李元帥面前,用力揪住部屬的領子:「叫她留下來,不然就跟她走!給你三秒鐘考慮,三秒後還沒有回答我就直接炒了你!」
城隍爺的聲音實在太響亮,連平娘子都被驚動回頭。
「三、二、一!」曲沃石倒數完畢。
「有沒有帶薪休假?」李元帥問。
「蛤?」
「平娘子,他好像真的誤會了,妳還是當面解釋清楚再走。」蔚心無奈地說。
「討厭,這樣就不好玩了,反正蔚心姊姊等等也會告訴他不是嗎?」平娘子又走回來衝著曲沃石笑得一臉燦爛。
「到底怎麼回事?」
「妾身只是打算去環島觀光旅行,最晚半年後就回來了,寒英如果可以跟我一起去玩當然最好,可惜你們城隍府偏偏不肯放人。」寒英是李元帥的名字。
「……」曲沃石忽然明白跟妖怪這種生物認真的無力感。
「祕書,不帶薪的休假可以給李元帥幾天?」
「二十天我想是極限了。」蔚心說。
「去度假吧李元帥,不,應該說有個任務給你,保護不論活的死的總之所有人類男性,別被狐貍搭訕。」曲沃石下令。
「屬下遵命。」
趁李元帥回營打點行李安排勤務交接,平娘子站在城門外等待的當下,蔚心和姊妹淘閒磕牙。
「若妳以後偷吃男人,我可以叫李元帥去捉姦嗎?」
「可……可以啦!告訴妳,我可不會傻到再從一而終了,有膽就叫他來瞧瞧老娘的本事!」平娘子聲音有點心虛。
「平娘子,可以出發了。」
換了一身常服的李元帥比平常要年輕許多,曲沃石不禁感歎這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想平娘子似乎想節食很長一段時間,希望她不會餓昏了倒在咱們元帥的床上。」蔚心對曲沃石打趣。
曲沃石乾笑以對。
「真是誤交損友!」平娘子挽著李元帥手臂走出一段距離後,才轉頭遠遠地罵回來。
曲沃石和蔚心目送兩人身影消失在曲折幽深的林道,相偕返回城中。
「等李元帥回來後,五營兵將應能士氣大振。」蔚心說。
「妳是指大家聊八卦和平娘子去勞軍的刺激嗎?」曲沃石跟祕書混了一個月,多少能猜測一些事態走向了。
城隍祕書清秀的瓜子臉一派正直端莊,只是嘴角微微上揚。
經此一役,曲沃石學會一件事,千萬不要跟楚祕書作對,他默默將仙丹的事情吞下去。
最悲慘的莫過於貪狼星君知道曲沃石相當有大愛地將六粒仙丹的神力貢獻給九芎城,於是將配額減為每月三顆。
「我太低估你了,還以為你會馬上到城外轄區四處惹事被非人找麻煩,沒想到曲小弟乖乖在城裡受教育,祕書也比想像中要能幹許多,不錯不錯!」貪狼星君口頭表揚,刪減天上補助預算卻毫不留情。
他寧願要裝備道具和丹藥更實際啊!曲沃石真的想哭了。
在那之後曲沃石又在街上遇到小紅幾次,不是剛好被野狗吠,就是招牌掉下來,再也沒能像之前那樣牽手暢談。
另一樁新聞是李元帥搬回老房子了,平娘子環島回來後,他們一直住在一起。
尾聲
城隍爺又不小心用盡神力,正在呼呼大睡,絲毫不知麾下的文判官與祕書悄悄離開九芎城,來到三星鄉一處叫月眉村的地方。
一般人多半不曾特別意識,月眉村正是整片蘭陽平原的中心點,這片平原因水脈與橋梁密布具有奇特的靈力,城隍府便在月眉村埋下封印定期觀測。
文判官與城隍祕書俱一身白衣,衣角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風勢變強了,月齋先生。」蔚心婉拒文判官的攙扶,單薄嬌小的身子搖搖晃晃,最後總算站穩腳步。
「可別太過勉強,楚祕書,能吹動鬼神衣衫的並非普通的風,連我也得小心。」面容清雅的文判官以防萬一仍舊伸手護著她。
仔細一看,讓兩名陰神相當警戒的強風竟是由地底吹出,在近空盤旋片刻才呼嘯飛散。
「畢竟是業力所化之風,魂魄稍不留神就會被吹離人間,是以必須為陰神以上者才能靠近『地獄門』,我倆修行雖久,還是得依靠較為次等的神器護身才能站穩,看來私下推薦妳參加祕書考試是做對了。」文判官撈起垂在腰間的墨色玉珮。
蔚心也以指尖輕觸陰官聘書化成的白玉珮。
「和月齋先生不同,即使能夠,我也不願再投胎了,生老病死,忒煩煞人。」她凝視著陰風陣陣的土地說。
「然而陰神要面對的責任,有時超出了我等能力,妳可有覺悟?楚祕書。」
「月齋先生,蔚心若無覺悟又怎敢接下雷大人的活兒?」
「那傢伙皮粗肉厚,我倒是不甚擔心。工具帶來了嗎?」文判官歎氣。
「用各位大樹公枝葉製成的靈紙已準備妥當。」蔚心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包袱,她解開布巾,拿出一尊一尺高的木頭娃娃,木偶身上則穿著長袖曳地的紙衣裳。
蔚心小心翼翼將木偶放在地上,袖襬無中生有吸附鮮血,呈現駭人的濃紅,直到兩袖過半都是血色,紙衣的變化才告一段落。
「這股不屬於人間的業力逼近速度相當快,這樣下去不到一年地獄門就會開啟。」城隍祕書重新用布巾包好木偶,手指有如灌了鉛,幾乎無心動作。
「至少知道時限已經不錯了,多虧有楚祕書妳發明監測地獄門的方式。」文判官指著紙衣木偶道。
真正的地獄不受任何勢力管轄影響,是由業力所化且獨立存在的恐怖之地,即使世界毀滅,形形色色的業感地獄仍會攜帶囚徒重生。
地獄自動吸納罪孽深重的魂魄,並由獄界內特有的鬼神與怪物施加處罰,但地獄內的刑期與刑罰往往超乎想像的漫長殘酷,因此神明建構陰間制度與枉死城,甚至還有外表接近人類的十殿閻王,希望能在業感地獄吸收罪魂前,搶先一步審判處罰,清洗魂魄身上的業力,好讓魂魄有機會重入輪迴贖罪。
「地獄門」指的是「業感地獄」和人間相連產生的出入口,指魂魄的惡業吸引地域前來開門迎接的現象,這時陰曹地府必須站在第一線去處理地獄門開啟時的各種影響,最壞的情況則必須拖延時間等到天界派出援兵強制關閉地獄門。
「地獄原本就是像漩渦似的存在,眾生魂魄何時淪落地獄端看業道論對,與閻王審判無關,天界強制將枉死城依附在人間邊緣,造成空間更加不穩定,何時何地會產生地獄門現象簡直只能賭運氣。」蔚心忽然想起曲沃石的模樣,這個稚嫩的小城隍還不知道未來的艱困使命。
「地獄門溝通人間道與地獄道兩種不同世界,後者更加龐大,然而地獄門開啟前我們完全不知此門將通往哪座地獄,出來的會是什麼,裡頭的存在又將奪走多少魂魄。」文判官道。
「鐵圍山地獄對應閻浮屠世界,受苦對象以人魂為主,但大千世界地獄可沒這麼單純,陰神同樣可能會被不知名地獄拉進去,卻不像天人菩薩能漫遊其中,畢竟我們也是眾生之一,嚴格說來陰間只是臨時托管魂魄的收容所。」蔚心彷彿要確認她的說法沒錯般望著文判官。
「地獄門在完全開啟前無法令其消失,而且每回地獄門出現前後都有許多麻煩,天界通常不管枝微末節。」地面薄霧瀰漫,業風暫時消停,文判官則明白這不過是暫時性的安穩,日後還會有更多異象。
「上頭為何選了個毫無經驗的孩子來當新城隍?天界不會不知道地獄門即將出現在我等轄區。」她和文判官都不是第一次目睹地獄門現象,因此成了負責暗中監督封印的先行部隊。
「即使饒富經驗的老城隍也不見得能挺過地獄門開啟的奇異時刻,那實在是超乎想像──」文判官欲言又止,眉宇間憂思重重。「第一次有天人監督官留守陰間,還是地位尊貴的貪狼星君,這次天界或許想提早干涉九芎城應對地獄門的考驗。」
在陰間執役的天人因微罪遭貶下凡修行,純屬打醬油性質,為了不影響因果循環,往往相當冷漠。
「姑且不論陰間是否歡迎神仙插手,天界傳統傾向指派城隍和福德正神管理魂魄,其餘聽任地方自治,畢竟業力難測,活人那邊問題更棘手。」蔚心分析道。
「月齋先生,無論我再怎麼訓練他,小城隍爺仍然不可能抵禦地獄門,是否順勢讓他背後的貪狼星君承接災難更妥當?曲沃石只需負責城隍府的例行公事就好。」蔚心考慮了一個月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只好詢問文判官的意見。
只是曲沃石就連想當好行政職的城隍都有一段遠路要走,不能怪蔚心一開始就鐵血教育,畢竟他沒有其他修道者百八十年的底蘊,能跌跌撞撞地摸索城隍業務就不錯了。
「妳何不放手一試?」文判官莫測高深地微笑。
「你認為這孩子能脫胎換骨?」蔚心撫平被業風吹亂的鬢髮,心底可是相當不以為然。
「端看咱們這位小城隍爺的決心了,然而貪狼星君未必是為了處理此處的地獄門而來,我們必須在體制內做好最佳準備。」文判官到底比蔚心多了幾分心眼。
「蔚心明白了。」
東方漸白,星點淡去,在野地徘徊多時的兩名白衫人倏忽消逝無蹤,露水溼濃的油菜花田一片靜謐,須臾清晨麻雀叫聲此起彼落,臺七丙公路上車輛來去,陽間生活運轉如常。
回到九芎城的蔚心和文判官繼續迎接忙碌的一天,發現新城隍又賴床的祕書決定將今天的工作加重一倍。
那天早上曲沃石做了個夢,卻在甦醒同時忘得一乾二淨,夢中有道枯槁的古老聲音猶言在耳。
地獄,遲早會來。
── 卷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