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發出細微的車胎摩擦聲輾過石磚路,阿鐘推著他的師父嘉木走在韻真身邊。
嘉木在對鬼蠱一戰中一條腿截肢,之後成了醫療部主席,阿鐘則在更早的校園大戰被妖怪伏擊也瘸了一腿,這對師徒到底有些相似性在。韻真不著痕跡打量他們的互動如此想道。
三人正在從醫療部移動到迎賓大樓的途中──此時為了國際嘉賓的安全性和方便性,抗魔聯盟已經把原本三峽鎮的範圍納入囊中,約一百六十平方公里左右的面積正式成為聯合國安全區域,外圍守備則由憲兵和聯合國部隊輪值。
臺灣當局已輔導約一半居民緊急撤離,加上戒嚴範圍內沒有拿到政府特許的公司行號紛紛強制停業,察覺到危險主動避走的人也不少,輿論沒有預期的激烈,畢竟連聯合國都介入了,全臺人民正處於某種心裡有數「要變天了」的微妙階段。不願撤離的民眾則必須遵守宵禁和諸多條款,愈來愈多外來人口取代了原本的居民在臨時總部附近築巢安居,形成嶄新的生產鏈與社會生態。
「韻真姊,我同學都在問,是不是快要打仗政變還是獨立建國?也有人相信外星人真的會入侵。最近高普考名額暴增,同學都說很爽。」阿鐘不在乎自己腿腳不方便,當作鍛鍊慢慢走。
「真相目前離一般人的常識太遠,戰爭或許是比較接近的答案吧?雖然世界衛生組織和聯合國目前是用發現新型致命細菌當藉口和總統協商,打算在地研究與疫苗開發先行,後續成立隸屬聯合國的亞洲醫療中心和專科醫院,目前大家是滿開心啦!臺灣難得上國際頭條。」韻真道。
「那樣健保黑洞就能縮小了,最近各國慈善捐款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人們不敢貪污的話,什麼計劃都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推動。」阿鐘驀然停下腳步,朝兩點鐘方向揮手。「太師父好──」
司徒燭華從一叢月季旁信步走出,與隊伍會合後揉了揉阿鐘的頭髮,望著黑家領袖代理與醫療部主席點頭。
「嘉木,腿傷恢復得如何?」
「徒弟孝順,打下手的人也多,還成。」翻譯:雖然沒有立即生命危險,肇因火山爆發毫無人性的工作量仍然治不好。
輪椅上的灰衣中年在重傷之後髮絲全白了,散了髮髻剪成齊肩,頗有武俠小說中的神醫風采,嘉木抽著一管藥煙,正在練習吐煙圈。
「今日之後,局面想必不同。」司徒燭華勸慰道。
眾人正要去迎接一支剛表態有意加入抗魔聯盟的古老勢力,自從與黑家同盟之後,隨著實戰次數飆高,禮儀方面也日趨「節儉實用」的聯盟高層還是第一次這麼兢兢業業全員到場。
「醫宗終於要加入我們了,要我把醫療部主席拱手相讓完全沒問題!明虛子,你覺得呢?」嘉木仰望著司徒燭華兩眼發亮。
「甭想太多,專業歸專業,內部安全不能鬆懈。」司徒燭華也像對阿鐘一樣撫摸嘉木的白髮。
考慮到這兩人的實際年齡差,司徒燭華長輩對晚輩的舉動其實很正常,但韻真就是有點刺眼。
他不讓她對他這樣做,自己對別人就沒問題?那她之前這麼節制只對青春小朋友動手,對那些掌門還是平輩論交不就虧本了嗎?輩分這種東西說到底就是外掛!
韻真身上氛圍和眼神一瞬變得很詭異,覺得這時最好轉移注意力的阿鐘連忙插話:「韻真姊,醫宗真的那麼了不起嗎?我覺得師父已經很厲害了。」
「的確,如果目標是凡人和修道者的常見病痛,嘉木先生已經是爐火純青的醫者。」韻真附合,她一向尊重專業,自己也不過是個一般外科主治的水準,嘉木和她在醫術上的差距就好比武術上韻真和天心五傑的差距一般。
當韻真告訴阿鐘,醫宗出師的高手有不遜關晏君的醫術,不只醫人,更可醫妖仙鬼怪和山河林海時,阿鐘發出了響亮的驚歎。要知道,關晏君的醫術等於是她世界遨遊的閱歷加上千年累積,但能在某個領域與黑家監院平分秋色的醫宗之人並未比其他道門要長壽多少,平均只在百歲左右,特別長壽的例子也已經是超越門派差異的天才了。
「我只是丹道而已,然而真正的醫宗罕有現世,大家都習慣把丹道當醫師用了。」嘉木抓頭。「我頂多只能吊住魔槍區的聖人們一口氣,但醫宗說不定能讓他們恢復健康。我可是日思夜盼寫了N封信請求他們出山相助。」
「醫者理因慈悲為懷,救濟天下,虧他們還頂著醫宗的名義。我卻到今天才知道有醫宗這個神秘門派,這麼低調想來他們也沒救多少人。」身邊都是熟稔的長輩,阿鐘無意識地說出不滿。
「年輕人有熱血是好事,你的疑問可當面向醫宗代表請教,沒去混個臉熟偷學幾招別自稱我的弟子。」嘉木又吸了口暖洋洋的藥氣,昂首吐在青年臉上。
「師父……」阿鐘立刻苦了臉。
「醫宗和劍宗一樣,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單憑高超醫術可不能自稱醫宗。」韻真在天心五傑面前順口講解已成了習慣。
「好像有點明白,所以他們也不會出現成員零星加入抗魔聯盟的情況,而是像宋掌門那樣,確認全體加入抑或涇渭分明,統一性很強的理念組織?」阿鐘以此類推。
「沒錯。」
「可是,沒聽說過醫者能被集團化,尤其學姊說他們什麼都能醫,表示醫術流派一定很多種。神醫通常形象孤僻,頂多徒弟多寡的差別,流派塞在一起不會捍格嗎?反過來說,只學一種不可能這麼厲害。」同一個病人不能同時接受多種療法,恐怕在分出高下前就要為搶奪病人大打出手了。
「你猜對了,醫宗不是特定種類的醫者,而是『所有醫術』,從新石器時代到現在出現過的醫學內容都可能在醫宗再現,剩下的令業師已指定作業,我就不越俎代庖了。」韻真點到為止,他們剛好抵達迎賓大樓入口。
打通改建過的明亮大廳除了鋪上木板保持乾淨以外別無裝潢,只有接待外賓時機動搬入各種傢俱布置,此刻為對於醫宗人馬則是擺上簡單蒲團。
阿鐘將自家老師推進會場後又是一愣,眼前的醫宗代表沒一個是漢人,甚至東方人種也僅佔一半而已。
璇璣正在中央與兩名顯然是訪問團領袖的人物對話,發現副手到場立刻開心地招呼。
「大家來得好,這兩位是遠自醫宗前來拜訪抗魔聯盟的烏拉倫和阿旭瓦鍵德哈,別看烏拉倫金髮碧眼,他專精藏地醫學,阿旭瓦鍵德哈則擅長阿育吠陀(註),他的族親長輩正好就在我們的魔槍區奮鬥。這兩位的醫術基本上可說系出同源來自古印度,但烏拉倫的漢醫基礎也不錯,正是抗魔戰爭中不可或缺的專業類型,現在我們尤其需要知曉如何在藏地魔域中生存的專家。」璇璣照舊自來熟的擔任主持人。
「叫我阿旭瓦就可以了,不好意思由我和烏拉倫這些小輩與諸長者會面,我方長輩不堪舟車勞頓,此外因應世界災難的準備計劃必須留在宗門內。」首先開口的是那位英俊熱情的印度青年,現場頓時進入英文會話。
「我非常欣賞醫宗高層的謹慎,能夠待在安全地點專心備戰最好,不過既然已派出代表團冒險飄洋過海,我們當然要負起維安責任,本宗那邊如果需要我們也會盡量派些人手幫忙戒護。」璇璣絲毫不覺得醫宗讓小輩出面是怠慢己方,可以減少保護稀缺角色的人力成本還求之不得,在場的抗魔聯盟高層經歷過無數豬隊友事件基本上已經是見山還是山的心態了。
阿鐘很彆扭,在場都是前輩長者,剩他一個大學中輟生被這群沒比他大幾歲的超高級菁英包圍,師父為何臨時起意對他羞恥PLAY?嘉木明明三不五時用輪椅和其他迷上滑板的修道者比在天花板上賽車。
「阿旭瓦,我們還沒傳達長老的意旨。」明顯閉俗冷淡許多的烏拉倫冷不防開口。
「我不好意思打壞這麼好的氣氛嘛!烏拉倫,不如請其他見習生先散開自由參訪好了,今晚八點前請每個人交出一份臨床報告。」阿旭瓦拍拍手,驅散二十來個跟在身邊的年輕男女。
這情景真的很像海外遊學團,毫無重要勢力初次合作的嚴肅感。阿鐘更不高興了。
大廳中的外來者頓時只剩下烏拉倫與阿旭瓦兩人,但阿鐘卻沒有人多勢眾的安全感,只能說他身邊長輩都用欣喜慎重的神態表現出醫宗這兩個字的強烈存在感。
「直言無妨,我們也想盡量配合醫宗的需求。」司徒燭華此刻滿腦子想的都是「即戰力」三個字。
「會涉及一些雙方未來合作的機密,這一位是……?」阿旭瓦的疑問目光毫無懸念地掉到阿鐘身上。
師父……韻真姊……阿鐘拚命用眼神求救。他只是個小小的路人,搞笑賣萌這種事應該叫大德和玄武去幹才是。
「我的得意門生,天心派掌門獨生子鐘子牙,已經確定是下任掌門,我想著年輕人應該比較有共同語言就把他帶來了。」嘉木理所當然的說。
「師父你太誇張了,還得意門生哩!我才剛拜師幾個月而已。你們談重要的事我可以先去忙別的。」阿鐘最怕和外國人交際了。
「阿鐘從頭到尾參與真魔現世的騷動,你們想知道細節有空就問他吧!真魔可能不清楚,魔族的部分一定很熟,這孩子能活下來已不簡單,然後,作為病人的病例也很有趣啦!」
「師父~」阿鐘愈來愈囧了。
「既然可以信任,那就沒關係了,請務必留下旁聽。」阿旭瓦彬彬有禮地朝那名內向不安的臺灣青年點頭。
「『致抗魔聯盟:貴方壓榨聖人虐待同道的嚴苛情況令吾輩難以容忍。』」烏拉倫很戲劇性地拿出一張竹紙唸道。
「……對不起。」眾人老實認錯。
「『醫宗非冷血旁觀之人,然本派不擅戰鬥,為防醫者淪為犧牲品,素來不與外界合作,時值真魔亂世,情況特殊故破例遣使者往來,造成不便得罪之處望聯盟諸君海涵。醫藥交流外,目前由醫宗保護的一位特殊人士希望能轉托抗魔聯盟照料,雙方一切交流誠意可繫於此人之身。』這些是長老們共同決議的訊息。」烏拉倫說完欠了欠身。
其實對方已經表達得相當直白了,有個人要交給你們,醫宗和抗魔聯盟交情如何就看這個人在你們那邊過得好不好。
「重要的病患?」韻真猜測。
──到底是什麼存在能讓整個醫宗聯名擔保此人重要性?
「不,可以的話,我想說是一位年輕的聖人,但本人不願承認,強調自己只是凡夫俗子,他甚至不是任何宗教信徒,這次也是他主動提出想來抗魔聯盟,醫宗才派人護送,趁此良機與諸位商討合作機會。」阿旭瓦有雙明亮誠懇的黑色眼睛,表示他們的確有心互動,醫宗代表自知此番雙方見面展現出的尊重程度不夠對襯,抗魔聯盟高層的大方隨和出乎意料之外。
「那麼這位年輕聖人現在何處呢?」璇璣問。
「在帶他出來前,我們想簡單介紹這位智者的情況,諸位聽完後若有疑問也可逕行提出。」
「他的名字是?」司徒燭華方才接到嘉木以中文口形暗示,知道醫宗一開始就不是以本名示人,烏拉倫和阿旭瓦都是藥草名,而這兩名年輕代表對聖人的名字同樣隱晦保留。
「正如璇璣大人一樣,那位現在已捨棄本名,我們只得稱呼他再生之人。」阿旭瓦道。
「原來如此,請說下去。」璇璣不予置評。
該不會又是天人轉世?韻真暗暗跟著緊張。
「他今年二十九歲,十歲開始在世界各地流浪,身分不明,僅確定是中亞人種,所到之處不分宗教種族皆如沐春風,將這位再生之人奉為上賓,交流各種知識信仰疑難,由於他接觸過許多不輕易承認身分的隱者和巫師,得到對方傾囊相授,因此擁有一身早已失傳的古代醫術。」阿旭瓦流露慨然神往的表情。
「那他又是如何與醫宗相識?」韻真問。
「再生之人不幸遭遇暗殺,諷刺的是,沒有仇敵甚至連妖魔鬼怪也敬愛護持的年輕聖人卻遭想獨佔他的人類聘請的傭兵殺成重傷,然後被及時搭救的另一派人馬送至醫宗,但他的傷太過複雜汙穢……說起來和鐘子牙的腿傷有些相似,能起死回生肉其白骨的醫宗也無能為力。」印度青年視線掃過阿鐘微瘸的右腿。
光憑望聞連問切都沒有便診出關鍵,這就是醫宗的實力?還只是年輕一輩的程度。阿鐘額角冒出冷汗,仍然維持鎮定的微笑。
「然後呢?」既然被點名,阿鐘索性接話。
「他自己提出醫治方法交給我們操辦,後來幾乎全好了,只是花了很長的時間療養,也因此成了醫宗的客卿,近期醫宗正式邀請他擔任長老,可惜再生之人婉拒,反而想來抗魔聯盟尋找一個人,因此我們護送他前往此處。」
「找人?想找誰?」璇璣豎起耳朵。
阿旭瓦與烏拉倫對望,神情微妙曖昧。
「這一點寧可由再生之人親自對各位開口更佳,我們能將他帶出來了嗎?」
「當然,一開始就介紹也無妨呀!」璇璣自己就是天人轉世,醫宗看似沒有明顯質疑他,難道其實真的不相信嗎?璇璣癟著嘴用眼神朝司徒燭華訴說委屈。
「咳,因為這座島地氣非常混亂,尤其聯盟總部的魔障死氣竟比其他地方都要濃重,醫宗暫且將再生之人保護在結界裡,事實上,他不懂任何法術,戰鬥能力一如凡人,我們必須謹慎些。」
「魔槍封印在這邊,只能說必要之惡了。但從你們對再生之人的經歷描述聽來他不比我輩中人脆弱,願意接受你們的『保護』,倒是位容易相處的人物,難道不是嗎?」璇璣狡猾的說。
「正如總指揮所言,如此行事也是必要之惡,醫宗仍希望抗魔聯盟延續這種保護。」烏拉倫沉聲道。
「倘若本人不牴觸的話,我們可以延續醫宗作法。」
「這句答覆的意思是?」阿旭瓦故意問道。
「如果你將他交給抗魔聯盟,再生之人就是我們的夥伴了,豁出性命保護同伴在這裡不是稀罕事,但我們會尊重本人的意願,這部分醫宗無法替再生之人承諾,就讓我們親自確認如何?」璇璣向前一步道。
阿旭瓦深深吸了口氣,彷彿相當感動,原本就開朗的五官此刻更是陽光燦爛。「有璇璣大人這句話,長老們總算能夠放心了。」
烏拉倫拿出銀哨吹了三聲,隔壁的休息室打開,一輛垂著紗幕的竹車緩緩駛出,不靠任何力量拉動的簡樸輪車不急不徐停在眾人不遠處。
「再生之人,抗魔聯盟歡迎你的加入,請不用太拘謹。」璇璣朝竹車伸出手。
紗幕被一隻手揭開,竹車走出一名黑髮深目的布衣青年,身形明顯可見大病初癒的羸弱,像是忽然鑽出布袋的野鳥在原地停留片刻才轉向眾人。
接著再生之人直直朝韻真走來。
他的動作在韻真眼中如此緩慢,視線互撞的瞬間,韻真卻放下了避開的想法,直到被他擁入懷中,只因那似曾相識卻痛得不能更痛的眼神。
「終於找到妳了,喜兒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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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阿育吠陀(Ayurveda):意思是長生的知識,內容則是各式各樣使人脫離疾病侵蝕與身體失調的方法,可理解為古印度的醫療養生系統,此系統納入許多古代著作,其中也記錄了著魔的治療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