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武察──！」
我睜開眼睛，迷蝶伴隨著「噗丟噗丟」的聲音，她抓到了！
「快來！」
她往我這邊跑來，在礁巖之間跳躍，一邊唱著獵人凱旋的歌，一邊高呼：「我抓到大魚啦──！」
「你看，你看，這隻大魚的鱗是彩色的，牠的鰭上面……」
噗通──
迷蝶興高采烈的聲音突然消失，只剩海潮嗚鳴，我站起身子，呆了半晌。
「迷蝶？」沒人回應我的呼喚。
我即刻跳上礁巖，循著巖石之間的縫隙，細聽底下海水的聲響，對著各個縫隙呼喚她的名字，得到的是可怕的寂靜。惱人的海風在海蝕洞穿梭，發出「嚶嚶」的尖銳噪音，這些都是多餘的，除了它們，一切都安靜的可怕。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直覺告訴我，迷蝶突然杳無音訊，肯定是掉進某個縫隙，再被海浪沖入縫隙深處無法探頭的地方。我記得，這一帶的幾處巖石縫有這麼樣的環境。就在那個寬度只有兩個人身的礁巖縫隙間，兩處地勢一高一低，站在高處的人可能很難注意到前方陷落。
就是……我以前掉下去的那條裂縫。
我到達那塊巖石間，從中聽到微弱的氣泡聲。
就是這了！
我一躍而下，往深處游去，摸到溫熱的人體肌膚，把她拉出水洞，游出礁石外。
迷蝶不斷咳出水來，在海面上慌亂地揮舞著四肢，我喊著她的名字，好讓她安定下來。
「迷！蝶！看著我。」
她停下搧在我臉的手，默不作聲，我的直覺感受到一道視線呆呆地盯著自己，剛才的經歷肯定在她的人生烙下了陰影，我既心疼她歷險驚魂未定的樣子，也後悔自己沒有在旁邊顧著。
「對不起，迷蝶。」
她開始嚎啕大哭。
「沒事了，妳嚇到了吧？」掉入那種縫隙中，尖銳的珊瑚礁會穿破她稚嫩的肌膚，恐怕在我面前的人已經面目全非，她是不是在為臉上的劇痛而掙扎？還是腳被巖石刺穿了？或是瞎了一隻眼？我看不到，不知道她為什麼而痛，努力壓住內心的恐懼，問她：「妳有沒有受傷？」
我害怕，頭目的女兒有個萬一，這整件事都讓我擔待不起，就像是鄰居家的琉璃珠一樣──
「馬武察？」
「對……對不起……」
「我要你保管的琉璃珠呢？你──！你把它摔破了！？」
「給我滾，你這個臭瞎子、垃圾、沒用的東西，我不要看到你！」
迷蝶，如果妳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啊……
「嗚嗚嗚……」
「嗚嗚嗚嗚……我」
「嗚嗚嗚嗚嗚，我好痛……」
聽見她的回覆，我的心掉入深淵。
她啜著氣，一語不發，被突如其來打來的浪撲倒，來不及拉住我的衣服，便被捲走。我趕緊抓住她的腳……腳，幸虧還在。在下一道浪打上岸前，我把她從沙灘的泥濘中抱起來，扛到無水區。
迷蝶的氣息緩了下來，我撫著她的臉，確認皮膚一點都沒有少，但濕濕的手，分不清是海水還是血。
「眼睛看得到嗎？」
「嗯。」她語氣很虛弱。
「有牙齒斷掉嗎？妳是哪裡在痛？」
「那隻魚……咬了我的手……逃跑了……」
「……妳……好吧，手有流血嗎？」
「破皮了。」
「其他地方沒受傷？」
迷蝶默不作聲地搖頭，我鬆了一口氣。
「那太好了，要是沒人發現妳掉進去那裡面，就死定了。」我站起身，找到了我的竹簍，拍拍身上的沙礫說：「走吧，改天再帶妳來這邊抓魚。」
「不要，我今天就要一隻，我們再去海裡抓。」
「噢噠，魚都被妳嚇跑了，下次吧。」
「不──要──」
「不管妳了，我還要趕快回去。」
我走遠，迷蝶在後面哭哭啼啼的，不斷叫我回去帶她。帶五歲小孩潛水抓魚，我到底在想什麼？太愚蠢了，要不是她好運跌進坑裡沒有受傷，我的人頭今天應該就被削下來插在集會所前了吧。
迷蝶接下來會怎樣呢？不管怎樣，她一個人也不敢下海了吧。
「喂，看看我抓到什麼？海膽耶。」我走到小漁港旁，聽到一群孩童在嬉鬧。
「你的根本不夠看，嘿──螃蟹！」另一位孩童引來同伴的驚呼，他說：「你們實在是太弱了，抓一個早上才這樣。」
我想到迷蝶，雖然自己也在那件事插上一手，但她能抓起那隻魚，那隻魚起碼有六隻手掌那麼大，她可一點都不遜成年人，更何況這些小鬼頭。
不知道哪裡來的自豪感，我手插著褲袋離開，總算可以品嘗今天的收穫。
「我們拿螃蟹一起去嚇嚇迷蝶，她跑去哪了？」
「噫，幹嘛捉弄小米？你們兩個好了就好了啦。」
「呸，誰叫她一直纏著我們，明明自己就捕不到，還要當別人的累贅。」
我在山丘半途中停下腳步，回頭跑向珊瑚礁海岸。
「這給妳。」我說。
「這不是你今天捕到的魚嗎？」迷蝶仍蹲在巖石旁抽噎。
「給妳，走，我帶妳去找同伴。」我推著她走。
「你好奇怪，剛才還不理我欸。」
我內心肯定是被什麼無名火給逼急了，現在就是要迷蝶去港邊，不由分說。
「喂，巫堵魯特，看！我捕到的超──大──魚──」迷蝶拖著大唇魚，緩步走向港邊的同伴，我則靜靜在一旁等待那些傢伙驚訝的反應。
「哇，這個比他捕到的螃蟹還厲害。」
「牠好大隻……好醜，哈哈哈。」
「這一動也不動，殭屍吧？」
「嘿，再不帶我啊。」迷蝶說。
「妳騙人，那一定是死魚，妳在水溝裡撿到的。」巫堵魯特說。
「你說什麼！？牠是活的！」
「哼，那牠為什麼一動也不動？妳是在哪裡捕到牠的？」
「牠……因為……反正我在珊瑚礁湖抓到的啦！」
「哈哈，大唇魚怎麼會在那種地方，卡瑪（父親）說這種魚只會在更深的海裡，妳根本在說謊。」
大唇魚被孩子們的吵雜聲喚醒了，身體開始劇烈地抵抗，迷蝶捉不住牠，魚於是在陸地上啪啪地跳著。
「看吧，妳連抓住牠的力氣都沒有，又不老實，還想跟著我們一起。」巫堵魯特喚著同伴，「走吧，我們回去。」
我上前拉住迷蝶，繼續跟他們理論，只會越描越黑，還是專心收拾這個殘局。沒想到這些同伴還有點智慧，想得太單純的竟然是我。循著魚的聲音，我正想把牠制伏，迷蝶搶先抱起牠，向走遠的同伴衝去。她到底要幹嘛我不知道，我只聽得到她跑動時拍動腳上草鞋的聲音。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可惡──！」她吼著，聲音越離越遠。
噗滋──
──哇啊！
遠方傳來慘叫聲：「快把牠從我頭上拔下來。」
這大概就是我今天發生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