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的鹹味減弱了,風中還帶著雨味,它很躁動,不安地告訴我遠方即將有暴風來臨的消息。
「是不是該告訴大家?」我想著,隨即又放棄這個念頭,「反正瓦薩卡蘭也知道了吧,也輪不到我說。」
想來,待在海裡的時間不多了,颱風會把海上的人帶往未知的地方,死亡?眼前一片黑濛濛,要是死了,還能更黑嗎?真可怕。
呼嚕呼嚕呼嚕──
我潛入水中,魚群游過的聲音透過水波不時傳來,腰旁的這隻是雷魟,這種低沉而緩慢的氣泡聲,想來是牠扁平的身軀發(fā)出的。
嗶嗶啵啵──
腳下有一隻大唇魚,從牠那不斷吐泡泡的粗厚嘴唇所發(fā)出的特別聲響,就知道是誰來了。這隻大唇魚大概有八隻手掌那麼大,是個好獵物,抓了就可以回岸上了。
我張開雙臂,朝向大唇魚躲藏的地方,然後雙臂抗著水中的阻力用盡力氣闔上。
啪──
雙手合掌,發(fā)出清脆的拍擊聲,一股熱流從掌中透到手背,隨即爆發(fā)「砰啪」巨響,一股震波往海底深處射去,餘波直把我甩往海面。
我緩過勁,四面八方一片寂靜,「該死,用太大力了,把魚群都趕走了。」我暗罵著自己,今天不受祖靈眷顧,還白白浪費了自己的賜能。
正想浮上海面,一個物體撞到腳底,一動也不動,就這麼貼在我的腳底板上。我伸手探摸,「嘻!」這不是剛才那隻大唇魚嗎?牠被我的「槍螯術(shù)」震昏了,果真有八隻手掌那麼大,摸起來很扎實,看來肉質(zhì)會非常肥美。
上岸,雙腳十分笨重,差點腿軟摔在珊瑚礁上。太陽的熱氣正在頭頂蒸著我溼透的頭髮,感覺自己脆弱的頭皮快要綻裂開來了,蒼蠅一直糾纏著我,讓我感到煩躁。腦海忍不住想像烤魚的香氣,薰得我的胃不斷向我乞討──回到陸地真令人痛苦。
「嗚嗚嗚──」
珊瑚礁後傳來哭聲,引起我的好奇,我離那裡大約有五步的距離,哭聲聽起來是女孩。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跟女孩打交道了,更何況在哭呢。
「為什麼在哭呢?」
「他們……他們……我…….」
「我聽不太懂,妳慢慢講。」我試著用溫柔的語氣跟她說,沒想到女孩哭得更厲害。
「我……不會……魚……魚…….」她抽搐得無法把自己的話講完整了。
除了海浪正在拍打礁巖還有女孩抽泣的聲音以外,四周一片安寧,沒有長輩正在尋找她的跡象。看顧這女孩不要做出什麼傻事的責任顯然要落在我身上了,她這年紀又能做出什麼傻事呢?
背後的竹簍晃動了一下,大唇魚似乎要開始甦醒了。要是牠在我還沒把牠宰掉之前就醒來,事情就難辦了。
啊!我心生一計。
「喂,妳猜猜看這裡面是什麼東西?」我把竹簍擺在女孩前面,裡面的大唇魚又掙扎了一下,拍動了尾鰭,但顯然牠還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終於,女孩停止哭泣,注意力像是被吸引到這邊來了。
「是什麼?」她沙啞地說。
「牠是海神的朋友,是一種很兇猛的魚類哦!」
海砂被腳鏟起的聲音傳來,看來女孩想起身來一探究竟,這使我更加振奮。
「有一天,牠撞到漁民的船,嘴巴腫起來了,腫得像香蕉一樣粗……」
「嘩!好醜哦!這隻魚嘴巴怎麼那麼大,還一直動。牠的眼睛──哈哈哈哈哈。」女孩破涕為笑。
「對啊,牠就是因為太醜,被海神從深海裡趕走了。」
「哈哈哈哈,醜魚──!為什麼你要捕那麼醜的魚?」
「因為太美麗的魚都有毒,醜的魚才好吃。」
一道輕微的氣流從我臉上劃過,女孩在我面前揮手,她問:「你看不到嗎?」
我內(nèi)心一顫,這句話就像一把槍正在瞄準自己,我想起一些不堪的回憶。
「你看不到嗎?」
「對啊,有什麼事嗎?」
「哦……抱歉,一定很辛苦吧?」
「還好啦,久了會習慣,而且我其他的感覺都能幫我啊,像是──」
「伊娜找我了,先走囉。」
「啊。」
人們只是藉著疑問表示「我們不一樣」的不適罷了,他們接下來要說的,不外乎「真可憐」、「請保重」的無謂的同情……
「嗯。」
「你看不到還能去海裡捕魚,好厲害!」女孩說。
一種從未聽過的語氣,好像在鼓動我再次做出自己所擅長的事一樣,這就是……大人所說的「恭維」嗎?此時的我既感到害臊,又有點驕傲,沒想到會有人這麼對我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可以教我捕魚嗎?」女孩說:「我的同伴笑我抓不到比他們大的魚,他們都是小氣鬼,說什麼都不肯讓我跟去海邊撈魚,還叫我只要待在家追蝴蝶就好!」
「我叫馬武察,沒有姓,妳叫什麼名字?還有妳幾歲了呀?」
我心想要是她只有六歲,才不會有人肯帶她去捕魚吧。
「我叫魯達冷岸?迷蝶,五歲。」她說。
她這種年紀有人願意帶她去捕魚才怪──等等!頭目家的!?
「教我捕魚嘛,馬武察哥哥。」她拉著我的手,不停地央求著,「我要捕到比巫堵魯特還大隻的魚,看他還能怎麼笑我。」
「迷蝶,妳還那麼小……」
「我可以。」她搶話道。
「魚的力氣比妳……」
「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真是沒辦法了,矮沙。」
迷蝶見我答應(yīng)她,高興地跳起來,抓著我的手往海邊去。除了要防止她做傻事,我還要當一天的保母兼師傅!?海水才到腰際,我已感覺到迷蝶的身軀逐漸浮起,她已經(jīng)搆不到海底了,但這種深度是捕不到魚的,要就得往更深的地方去。
「妳會潛水嗎?」
「會呀,我前幾天還潛到溪裡面很久,害家人以為我溺水了。」
「噫,在海裡游是不一樣的,妳要抓著我哦。」
「好──」
迷蝶掐緊我的纏腰布,確認它夠牢靠後,我們潛入海中,來自各處的嘈雜聲再度傳入耳中。確認這一帶有魚之後,我朝向迷蝶比了比浮到海面的手勢。
「感覺怎麼樣?」
「海底好美麗。」她說。
「我不是問妳欣賞了什麼,是問妳游得還可以嗎?」
「有什麼困難的,我還可以憋很久氣。」
見她能耐不錯,只好教下去。
「首先,妳得讓魚覺得妳是海草。」
「像這樣嗎?」
我摸到她的頭,頭上覆蓋著不知哪來的一窩海木耳,她的天真直讓我搖搖頭,說:「妳這樣會嚇跑所有魚,我是要妳潛到海底,靜靜跟著海的波動。」
「然後呢?」
「只要有魚靠近,用最快的速度把牠抓住。不用擔心,這片海域的魚笨得可以,妳可以多試幾次。」
我們又再潛進海底,靜靜地等待魚群從身邊游過,我感應(yīng)到牠們對外來的物體漸漸放下戒心,動作開始肆無忌憚起來,抓魚的時機就快到了。
咕嗚嗚嗚──
迷蝶踢著水,急往海面浮,嚇跑了魚群。
「不行。」迷蝶喘著大氣,像是深怕下輩子再也吸不到空氣一樣。
「海水壓得我頭好痛,而且等太久了,那些魚都不靠近。」她埋怨地說道:「魚也很小氣,都不給我抓。」
「哈哈哈哈,不然我們用這個方法。」
我找到一處被礁巖圍攏的水域,這時候也快退潮了,用這個方法正是時候。
「妳在這等著。」
我再度回到海中,找到一隻蠻大隻的魚,使出「槍螯術(shù)」,力道稍輕,發(fā)出的巨響頂多就嚇嚇牠,讓牠往反方向逃竄。我連續(xù)彈擊手指,把牠趕往水圈的方向,終於讓牠困在那裡,但我也已筋疲力盡。
「哇,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就是那一隻嗎?」迷蝶在珊瑚礁上歡欣鼓舞,我上了岸,拍拍她的肩膀,說:「牠逃不了了,等等會退潮,妳慢慢抓,我在附近休息一下。」
「看我的!」迷蝶跳到水中濺起水花嘻嘻唰唰地響,她在水圈中迅速遊走,不時撲進水中,「噢噠,又溜走了,別跑──!」
我癱在一旁,太陽已經(jīng)偏離頭頂,沙灘變得比較陰涼,讓人昏昏欲睡。
「要是今天早點上岸,就能避開這個苦差事了吧。」我對著自己說,「但如果沒遇到她,還會有被人求著幫助的機會嗎?」另一個我說。
「你會變成人家的累贅。」聽到「我」的吶喊,另一個我則反駁:「搞不好有人不這麼想。」
「不。」「我」越走越近,看不見身影,只感覺他湊在耳邊說:「過去不都是這樣。」
「馬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