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後,某個揹負雙手巨劍的壯碩老人憑空出現(xiàn)在作為太陰教移動要塞的郵輪甲板,引發(fā)一場騷動。
穿著葦色長衫的山羊鬍丹道盧瑟拄著拐杖前來迎接,除了背上那把黑色大劍令人咋舌,老劍客身上還佩戴著不下十把的大小武器,從子母腰刀到女人手指一樣細小的飛刀都有,儼然會走動的武器庫。
通常一般戰(zhàn)鬥老手總是嗤笑這種缺乏安全感的裝扮,只有在乎形象的新手會掛滿一身嚇人但不實用的兵器,除非你知道老人是前劍宗掌門,神霄宮負責訓練護山劍陣的大劍師曲輝長,對手已不是人類敗道或尋常妖怪,而是連坦克車和地對空飛彈都打不贏的巨大怪物。
先前鬼蠱事件曲輝長並不在臺灣,神霄宮大劍師的身分格局更無意加入群架,導致太陰教最終也沒能打出一點亮眼戰(zhàn)績。
「輝長叔叔,尚能飯否?」盧瑟朝老劍客深深一揖,吐出口的卻是輕鬆玩笑的問候,顯然兩人交情不淺。
「飯吃得多,酒也喝得香。二十年不見,我倆俱老矣,小瑟,你梅師叔可還是老樣子?」曲輝長前進探問,他足足高了盧瑟一個頭。
「師叔近年愈來愈年輕了。」盧瑟抹著冷汗說。
雖說曲輝長大盧瑟一輩,卻是上看一百五十歲的高人,外表約七十,仍然精神抖擻,鶴髮豐長,一身銅筋鐵骨,那堆武器放在盧瑟身上不壓垮他才怪。
司徒燭華橫空出世前,曲輝長是盧瑟僅知唯一能役使飛劍的超級修道者,雖說容貌不復青春,但以劍修在養(yǎng)生方面的先天弱勢,還能擁有如此歲數體能已屬鳳毛麟角,也是曾和梅友仁兄弟相稱的道友。
過往梅友仁沒空為被藏寶圖帶進陷阱的盧瑟善後時,便是委託曲輝長替他去救愛湊熱鬧卻沒一次成功的小師姪。梅友仁發(fā)的藏寶圖真的埋有寶藏,機關更是鬼斧神工,實力不夠闖陣只是浪費時間,測試陣法需要頂尖高手,高手偏偏不是只靠錢就能買動,多了個救人的理由就好辦事了,寶藏則贈送給破關者,皆大歡喜。
劍修往往花錢數字遠高於賺錢,武器補充保養(yǎng)是個錢坑,而梅友仁最不缺的就是錢,因此成了一拍即合的朋友。
在一堆破百歲的高階修道者中,若要衡量曲輝長的實力與閱歷,司徒燭華不算在內,恐怕加上天下第一符道河問先生也只僅僅不到七名的特色修道者能與之並肩,都是一甲之選。
「梅友仁向來好學不倦,有此進境並不意外。聽說他在不同陣營與妖怪為伍了?」劍修往往最討厭妖怪。
「璇璣子的抗魔聯(lián)盟也不知在搞什麼,竟和妖怪同流合汙。」盧瑟冷汗流得更多了。
「我離開劍宗後,作為神霄宮客卿閉門不問世事,那時便與他生分了,這些年過去,道不同不相為謀,倒還不到敵對的程度,他曾託我照顧你,小瑟,你我同為太陰教而戰(zhàn),吾甚是欣慰。」老劍客看著山羊鬍丹道被梅友仁打斷還沒好全的左腿,拍了拍盧瑟肩膀勸勉。
「謝謝輝長叔叔關愛。快請進,聖女大人已久候多時。」
「對一個小女孩你也這麼多表面功夫?」曲輝長對盧瑟稱呼沐琪的方式不以為然。
「輝長叔叔切莫毀了魏陽萍與我的苦心教育,沐琪那孩子本無半點權力慾,只想進入神霄宮當個普通道士降妖伏魔,本人一心嫉惡如仇,要讓她成為聖女,得想辦法培養(yǎng)出她的領袖意識,將她當成孩子可就事倍功半了。」盧瑟點破其中的奧妙。「太陰教高層不率先表現(xiàn)尊敬態(tài)度,底下的人又怎會信服?」
「聽起來倒適合學劍平妖,可惜被真魔汙染了。」
兩人敘完舊,前往太陰教聖女的高級艙房。
沐琪仍不被允許外出,潛心等待盧瑟所承諾的與神霄道士見面機會,見了來客更是吃驚,猶疑地確認:「我在學院曾聽劍術師父描述過宗門故事,這位難道是傳說中的大劍師閣下?」
「正是曲輝長先生。」盧瑟代答。
沐琪立刻抱拳單膝跪地行禮,再起身為兩位長輩倒茶,並未因被尊為聖女就擺起架子,表現(xiàn)仍像是正要從神霄分院升上來的優(yōu)等生,毫不掩飾對大劍師的崇拜。
曲輝長暗暗好奇這個女孩的經歷,榮辱不驚看來是真反應。
「未曾聽說曲前輩在太陰教的新聞,敢問最近曲先生從事何種活動?」沐琪這樣問的用意在於,大劍師沒在這一年的真魔亂象中露臉本來就匪夷所思。
曲輝長常駐神霄宮中,真魔又是從神霄宮內部開始作亂,她一直以為沒在討伐黑家計劃中出戰(zhàn)的高手是早就被沐霖毀了,畢竟這個真魔人格化身來到臺灣短短數月中將近吃光了神霄宮護山劍陣,他一開始就吃掉大劍師也不意外。
既然曲輝長沒事,為何沒加入在臺灣爆發(fā)的各種戰(zhàn)鬥?沐琪甚至不知道他還活著並加入太陰教。
「老夫自從敗於現(xiàn)任劍宗掌門,發(fā)誓不再爭名求勝,前陣子則是忙著安置與我有半徒之緣的神霄道士遺族,滿中國跑順手收拾妖邪。」曲輝長道。
「原來如此,多虧有您伸出援手。我想與大劍師閣下私下聊聊,可否請盧前輩……」沐琪往廁所瞟去,魏詩玲正在裡面趕工傷風敗俗的聖女服飾。
盧瑟會意道:「我?guī)г娏崛z查新到貨的布料和繡線。」
「謝盧前輩。」既然要排開盧瑟,讓他再多帶一個麻煩走人更劃算,沐琪可不想讓魏詩玲忽然異想天開衝出來打斷她與大劍師的對話。盧瑟是抗魔聯(lián)盟內應兼經濟學老師不怕沒對話機會,但曲輝長卻不知會在船上停留多久?沐琪不願錯失良機。
等盧瑟像領著興奮的獵犬般帶走魏詩玲,沐琪鬆了口氣,正色看向曲輝長。
「妳想問什麼?說吧。」老劍客轉著精緻漢白玉杯,薄薄的玉杯在他手上像是一片花瓣,襯得骨節(jié)畢露的黝黑大手愈發(fā)剛硬,那股殺氣並未跟著老人退隱多年而淡薄,反而化為刀鋒透出的寒意,既細且銳。
「關於望朔大人的事。」
「哪個部分?」
「所有。」
「妳可是找對人了,我對那個孩子的確知之甚詳。」曲輝長喝盡茶水,直接打開腰間葫蘆塞倒酒自飲。
「這就是曲前輩能及時抽身的原因?那就從您如何發(fā)現(xiàn)情況有異開始如何?我想知道望朔大人到底何時被真魔沐霖入侵?」她自從當上太陰教聖女日思夜想都是為了這件事。
「妳認為是何時?」曲輝長不答反問。
這是一次考驗,考驗沐琪是否值得他坦誠相告。
同樣是在沐霖身邊生存下來的人,無論沐琪或曲輝長都有被真魔作為伏兵的可能,他們的意志乍看自由,但當真如此嗎?
沐琪額角滾落一滴汗水。
「我曾在十歲時遇見過望朔大人,一直對那個人深信不疑,但他之於我畢竟仰之彌高,以致後來討伐黑家時難辨真?zhèn)危蚁嘈庞啄晁娭藨獮楸咀稹!?/div>
「妳今年二十有二,換言之,約在這十二年之中,望朔無聲無息被沐霖取代?」曲輝長再問。
「還請前輩指教。」
「老夫也信妳還小時看見的望朔是真,但妳後來所見『望朔』攻破黑家的手段,當真不曾懷疑?」
改造優(yōu)秀的沐琪刺殺黑太爺,將可疑法寶植入即將被退學走投無路的沐琳體內,並和兩姊妹培養(yǎng)出親密無間的關係,又拿無辜的大學生與許多修道者當馬前卒。
沐琪苦笑。「曲前輩,對名為望朔之人,沐琪實在是無法猜疑,寧死不悔,是我冥頑不靈。」
「所以也不換回本名?雖然沐霖塗改了妳的過去與記憶,這事真魔並未做得十分細緻,想必是當初只將妳視為棄子,真有心還是查得出來,而妳也的確查過自己的事,卻選擇繼續(xù)延用這個真魔給妳的名字?」曲輝長步步進逼。
「為了我的姊姊,她若還記得我,記得最深的應當會是這個名字,托了真魔的福,她喚我這個名字還多過我的本名。」
「據妳的供詞,妳那姊姊的『殘餘部分』正與望朔和沐霖一起被封印在臺中某處社區(qū)裡,老夫去該地探查過一無所有,若屬天人所為,還真是天衣無縫。為了招魂,倒也是個還說得過去的理由。」老劍客拍了拍膝蓋。
「前輩又是從哪裡發(fā)現(xiàn)沐霖的真面目?」沐琪握緊拳心。
「直覺。其實老夫一直都沒把握證據,甚至,也不甚相信望朔被真魔侵襲,直到許多人包括妳都言之鑿鑿,加上鐵證如山,恐怕事實不會有錯了。」
「什麼意思?」
曲輝長解下鑲著雜青金石的亮藍長柄腰刀扔給沐琪,她不解接下。
「劍會鈍,心會腐,人會變。若不時時砥礪,難免每況愈下。」
「您先前覺得望朔大人是變了,不是被真魔所毀?」
「恐怕是老夫見過太多變質的修道者,而那孩子又是無人能解的神祕存在,導致我從沒信過他,強大的他愈是謙和柔軟,我就愈懷疑他有隱而不發(fā)的殺性。到底是哪個瞬間他被真魔完全吞噬?如今想來,是我不夠信賴神霄宮,才會在劍陣剛剛世代交接便以訪友取劍之名離開該地,正是此組子母劍令我錯過了守護望朔抑或該說發(fā)現(xiàn)沐霖的機會。然而當日我若留下,果真就能挽救神霄宮的劫難嗎?」曲輝長喟歎。
「恕沐琪駑鈍,您這番話似乎雜有隱情,與望朔大人是變了或被毀了有關?」沐琪急忙追問。
老劍客瞬也不瞬看著沐琪,像要用目光剖開她。
「老夫方才說直覺感到不對勁,但這可不是普通的直覺,而是一個曾當過劍宗掌門累積無數命債的修道者多次驗證的直覺。這股『異常』甚至早於望朔來到神霄宮前就存在了,因此得從老夫輸掉劍宗掌門之位說起。」
「請前輩務必細細描述,西方諺語也說過『魔鬼就藏在細節(jié)裡』。」沐琪從沒想過這句俗諺此刻貼合得令她毛骨悚然。
迄今她已對黑家認識頗深,對天人地祇也不無理解,觀察過各門各派活動,真魔亂世的一切變化,只有神霄宮的黑幕仍未拉下,拼圖仍然少了一塊。
最重要的、她最想知道的那塊碎片真相:望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