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卓青再次在試鏡場地見到余邵峰時，發覺對方似乎曬黑了點，人也比先前更瘦一些，加上他今天穿了寬版的上衣，讓身形的變化更加凸顯。
「看來你這陣子過得滿辛苦的？」卓青笑道。
「其實還好，就當做了跟平常不一樣的訓練菜單。」余邵峰看起來懨懨的，「但我空虛寂寞。我已經將近三週沒聯絡男朋友了。」
喔？真的很聽話，難怪後半句話聽起來有幾分抱怨的意思……卓青不禁失笑。
無論余邵峰怎麼說，短時間內改變體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對他這種長期有在鍛煉身體、保持良好體態的人來說，不只是身體上的困難，心裡也要有足夠的準備去放棄從前刻苦練起來的成果。
余邵峰能做到這樣，算得上展現十足的誠意和企圖心了。
這次試鏡的流程分為兩階段，第一階段是導演面談，時間抓在十到二十分鐘之間，在一個小房間裡與卓青一對一談話，第二階段正式進入試演，有幾個段落是先前就指定好的，並加上一個即興題，當場才會知道題目，而本階段將全程安排攝影，以利劇組回顧影片仔細挑人。
在第一階段裡，兩人可謂是相談甚歡，由於先前合作過整部電視劇，卓青省去認識演員的環節，把時間用來與他討論劇本和角色，余邵峰發揮他一直以來的專長，把劇本和角色摸得很熟，卓青覺得沒什麼大問題，眼看時間差不多，便問了最後一題：「你對第二階段的試演有什麼計畫嗎？」
第一階段最後，卓青會詢問每個演員同樣的問題，如果有所準備並提出來討論，他們將會提前得到導演的建議。其實正式拍戲時她也習慣如此，會先跟演員進行充分溝通，才真的開拍。
余邵峰幾乎沒有思考就搖了搖頭。
「我需要時間醞釀情緒。」
卓青感到訝異，她有想過余邵峰會嘗試跟以前不同的演戲方針，畢竟私聊那次的提點十分明顯，但連這種可以在事前得到明確提示的環節也放棄，會不會太賭了點？
「還剩下一點時間，你確定想好了？」
「是。這就是我規劃的一部分。」
余邵峰顯然已經打定主意，完全沒有受到動搖。
「好，我知道了。」卓青朝他一笑，「從現在開始算，你有二十分鐘可以補妝跟最後練習，時間到了直接到第二階段的場地報到。」
余邵峰鎮定自若地告別卓青，但其實他心裡並不像表面上那麼有底氣。從看著卓青走出小房間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走上了一條險路。
他穩慣了，但如果只是穩，他爭取不到角色。
要呈現給導演的驚喜，必須從現在就開始。
●
卓青來到第二階段的攝影棚時，選角指導柳言菲已經入座。柳言菲與卓青合作已久，卓青比較有名的作品幾乎都有她參與選角，上次相中余邵峰飾演杜羽霖的人也是她。
這次來試鏡的人選大部分是她挑的，幾個由卓青提出的人選她也覺得值得一試，唯獨在余邵峰這邊，兩人的意見產生比較大的分岐。
「聊得怎麼樣？」柳言菲看著卓青坐到她身邊。
「很好。狀態跟以前滿不一樣的。」卓青饒富興味地摩娑著下巴，「他婉拒了提前討論。」
「……？妳說余邵峰？」
「嗯。余邵峰。」
「唔，看來他這次是認真想賭一把。」柳言菲輕聲嘆息，「我從來不覺得邵峰演技差，不然上次也不會力薦他來演杜羽霖。但這次戲路差太多，無論妳怎麼說，我都沒辦法想像他會怎麼演？」
「說實話，我也沒辦法想像。」
「而且他光外貌就吃了大虧。」
「呵呵，是啊。他今天已經比先前瘦了一些，但還是太帥。」
柳言菲睨了眼唇角帶笑的卓青，「妳看起來超期待的。」
「嗯。我很期待啊。」
兩人在棚內等了一陣子，余邵峰幾乎是掐著點進來的，柳言菲仔細打量他，的確消瘦不少，而且故意素顏上陣，頭髮也沒有仔細梳理。
變得比較親民，但仍然太帥。
余邵峰對著兩人簡單自我介紹，便直接進入指定題。
這道題指定了三個回頭的情境，沒有特定臺詞。第一個回頭是主角還在上一段婚姻裡的時候，看向年幼的女兒；第二個回頭是回應愛人的叫喚；第三個回頭則是在他生病走到人生的最後階段的時候，像是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的人生。
劇本沒有給臺詞，但有仔細敘述主角當時的狀態，可以完全照著劇本裡的題示演，也可以自己設定情境或增加臺詞。
余邵峰先是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模擬作畫中的模樣，緊盯前方的神情十分專注，像是眼前真的有一張畫布一樣。
忽然，他垂下眉眼朝身後淡淡瞥了一眼，頭慢了眼神一點才微微轉向，轉向的範圍並不大，像是他分出了些許注意力，但仍把大部分的關注都黏在自己的畫作上。
情緒表現冷淡而稀少，余邵峰的第一次回頭已經抓得非常精準了，卓青回想起小時候的某些片段，在那些遙遠的記憶裡，父親的臉已經很模糊了，她其實已經不記得父親當時的表情，卻記得自己當時的感受——
——爸爸沒有看見她。
或許當年，她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對眼睛。
這時，余邵峰的目光裡突然多了一點溫度。
臉上平淡的表情沒變，隨意放置的視線突然有了焦點。
「圖拿過來，我看看。」他接著這麼說。
啊……
卓青和柳言菲會意過來，讓他感興趣的東西並不是他的女兒，而是女兒的畫作，是藝術，唯一能給當時的他「感受」的東西。
卓青想起年幼的自己並不懂這些，只是單純發現父親對她的創作感興趣，因而受到了鼓勵。她也因此開始更努力的投入藝術創作，因為這是唯一能讓爸爸「看見」她的方式……
她沒想到這段會在試鏡階段就被呈現出來，而且同樣精準，甚至勾起她不少回憶。
余邵峰自己加的這一小段戲，證明自己能透過細微的眼神變化，加強一段表演的深度。
柳言菲在余邵峰剛開始演的時候還雙手環胸靠著椅背，現下已不自覺地把手放到了桌上，身體隨著專注的眼神微微前傾。
第一個回頭表演結束，余邵峰站起身，將椅子往後擺，改為背對鏡頭站著。
第二個回頭，對他來說是最簡單的環節。
只要想像朝自己走來的人是陽陽就好了。
以往他會顧慮很多，想像不同角色應該用不同的方式去表演，並在每個動作裡安排可以區分出角色獨特性的小細節。
但這段戲給出的說明只有「純粹而帶點瘋狂的迷戀」。
那是讓主角從長期的壓抑解放出來，決定不顧一切去愛的對象。
那是讓主角的人生觀整個大翻轉的對象。
余邵峰這段日子抱著劇本反覆解讀，最終只得出一個結論：愛得這麼瘋，不就是本色出演嗎！
他專心演出那種撲面而來的情感就夠了，任何刻意營造的細節都反而會讓人出戲。
卓青和柳言菲等了一下子，余邵峰才終於演出聽見呼喚的樣子，轉過身。
如短促綻放的煙火、燭火點燃的瞬間，余邵峰的眼神裡彷彿有一點特別明亮的光輝閃過，他展露笑顏，表情癡癡的，那是完全沒有在思考的表情，只是專注而癡迷地望向來者，並朝他凝視的方向伸出手，牽了一下。
戀愛腦的情感表達堪稱完美，只可惜……這人笑起來還是太好看，讓人忍不住聯想起偶像劇或言情小說裡深情又帥氣的男主角。
禁不住唇角上揚的卓青在心裡暗暗感慨，這又是在想沈若陽了吧？
讓她回想起當初杜羽霖恢復記憶那場戲，他最後投向鏡頭外的炙熱眼神。
但這次的表現洗鍊很多，淬鍊出濃烈的情感，但沒有讓太多個人因素影響呈現。
已經是相當驚人的進步了……
在卓青讚嘆的同時，余邵峰已經完成他的第二段表演，再次讓自己背對鏡頭，第三個回頭，相信對所有演員來說，演出人生遲暮的感悟都絕非容易的挑戰，尤其對像他這樣的年輕演員而言，一切更顯得抽象難懂。
余邵峰時常被認為是人生勝利組，或者被調侃他始終過著爽人的生活，對於這些說法，他完全不否認，他覺得自己目前的人生真的過得挺爽的。
這跟他的性格也有關係，他有行事坦蕩的本錢，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心寬膽肥、神經粗壯，經得起搓磨。其實他並非完全沒有受過挫折，只是他對負面情緒一向來得快去得快，喪氣一下子之後就開始思考要怎麼解決問題，身邊可以信任的人又都很能幹，實在沒什麼好擔憂的。
目前他人生經歷最長久且痛苦的一段就是跟沈若陽分手那陣子，但現在也好了，要他形容歷經此劫之後的挫忍力，簡直堪稱厚如城牆、堅不可摧，目前所有的困頓跟當時比起來都只是一塊小蛋糕而已。
他的確記住了那段日子的辛苦困頓，工作時咬牙苦撐的疲憊、被惡夢折磨的那些夜晚、想起沈若陽時心頭彷彿被剜去一塊的空虛與痛楚……他不會遺忘，甚至將這段珍貴的經驗當成養分，但總覺得單用這段經驗去延伸成主角的大澈大悟，似乎又太淺薄了。
主角是個一生都活在挫折裡的人，成長過程中遭遇的創傷不只沒有被療癒，還被他長期壓抑，進而造成他性格與情感方面的缺陷，讓他不斷做錯事傷害愛他的人，即使他的後半生花了許多時間在彌補自己種下的惡因，自貶、懊悔與無力感仍然充斥在他的生命中。
是與他幾乎相反的人生。
他覺得自己歷練太少，恐怕揣摩不好，因此在小山莊特訓時仔細徵詢了晨冬的意見——
『你問我有沒有未解的遺憾？』晨冬停頓了片刻，才若有所思地說：『算是……有吧。』
余邵峰察覺到晨冬面有難色，連忙說：『你不用告訴我遺憾是什麼，我想知道的是，你怎麼看待這些遺憾？』
『我明白。你在揣摩劇本吧？』晨冬嘆了口氣，『有些遺憾是可以化解的，有些卻不能，遇到不能的那種，即使每次回頭看都會難受，你仍然要往前走。』
『你會帶著遺憾走到最後嗎？』
『我倒是希望到了那時候，我能夠放下。』晨冬垂眸，眼裡帶著點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沉重，『我認為的放下，不是忘記或讓它消失，而是接納曾經的痛苦，掙扎，還有曾經愚蠢過的自己，甚至連現在感到難受的那部份都能坦然面對。』
『晨冬，』余邵峰突然正色，『你是不是……』
『別多問，臭小鬼。』晨冬伸手彈了下余邵峰的額頭，挑眉微笑，『我姑且比你大了幾歲，傳授一些經驗談和大道理而已，你聽聽就是了。』
『喔。』余邵峰摀著剛才被彈的地方，也不是很在意提問被打斷，反正晨冬不願意提的事情恐怕不是什麼好事，他當然不會想貿然探聽，『那你覺得我試鏡的時候該放下嗎？』
晨冬猶豫了一下，『這角色不是有原型嗎？不如你去看看他過世前的作品，感受一下？』
余邵峰考據了一下角色原型的實際作品，姑且算是得出了結論。
他先是往前走了幾步，才緩緩回過頭。他的眉目是低垂的，但視線放在了很遠的地方，臉上沒有展露出特別的情緒，像是在沉思，又恍若走神。
接著他把目光收回，一點一點的聚焦，最後望向鏡頭。
在極淺的一笑之後，他吐了口氣，不像是沉重嘆氣，反而更像是鬆了口氣，最後重新背對鏡頭，繼續往前走。
第三段表演到此結束。
卓青和柳言菲能看明白余邵峰想表達什麼，兩人其實都有點意外，因為余邵峰是所有試鏡者裡最年輕的，詮釋出的狀態卻是其中偏成熟的。
他們在這段裡看過灑脫的表現，也看過很用力渲染情感的演出，也有人表達出面對終末的迷茫、人生的告解……
余邵峰卻是看開了、繼續向前，即使他自己也知道終點快到了。
其實卓青自己對這個環節的評判標準也還很搖擺，她覺得余邵峰的想法不錯，不過仍需要打磨。
也許之後整部戲演下來，他對這段還會出現別的想法……？
不知不覺中，卓青已經開始這麼想了。
她不動聲色地起身，告知余邵峰可以中場休息十五分鐘，並帶他來到第二階段的場地。
那是一個完整的畫室場景，中央有一塊空白的畫布，連繪畫工具也很齊全，有油彩、粉彩以及水彩所需的所有材料。
……不會是要我畫畫吧？
余邵峰稍微緊張了一下。這種題型對靈魂畫手來說難度有點高……
「這是第二階段的場景，裡面的東西隨你運用，因為劇情需求有毀損也沒關係。」所幸卓青沒有讓他緊張太久，「愛人意外身亡之後，你終日深陷在痛苦中，有一段時間完全無法創作，連畫室也不敢進。這場戲是一個轉折，你終於踏進畫室，幾經嘗試後突破心魔，重新開始畫畫。我需要你從走進畫室開始演，一直到你頓悟那刻，時長不限，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利用休息時間十五分鐘準備？」
「對。」
「好的。」
卓青見他似乎沒想提問，便做了最後補充：「場景內攝影機都架好了，你待會準備時可以進去仔細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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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告】全文預計在下下篇完結！感謝大家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