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睜開雙眼時,視野所見是模糊一片,積蓄在眼眶的液體隨著眨眼的動作自眼角溢出,過了一會才終於讓目光得以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漆成淺粉色的天花板和精緻的水晶吊燈,側頭環顧四周,寬敞的房間是標準的少女粉配色,我現在躺著的床鋪角落也堆放著各種玩偶,儼然是個女孩的臥房。
這裡是哪裡……?
我望向緊閉的房門,試著起身前去查看,沒想到身體根本使不上力,上半身才離開床舖幾公分就又倒了回去。
我的身體是怎麼回事?難道被下藥了?
當我感到疑惑之際,房門忽然傳來電子解鎖聲,一個留著過腰黑色長髮的男人推門而入,無機質的漆黑貓瞳和我對上目光,他立刻大步流星的走來床邊。
男人將右手伸向我的面頰,我登時警戒地把半張臉縮入棉被裡,只留雙眼在外盯著他。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
男人頓了一下,冰冷的眼瞳流露出困惑,「妳不記得了?」
「我應該記得什麼?」我微蹙著眉反問,接著又重問了一次:「你是什麼人?我、為什麼在這裡?」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再伸出一隻手,在我把整顆頭都塞進棉被裡前溫聲說:「別動,我不會害妳。」
我怔了怔,全身僵硬的看著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我的頭頂和側腦抽出數根細如髮絲的短針,還沒來得及感受到刺麻感,他又將針刺入不同位置,爾後收手離開床邊。
這是怎麼回事?剛剛試著起身時明明沒感覺到腦袋插滿東西啊……
我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方才扎針的位置什麼都沒有,細針似乎全埋入腦內了。他剛剛是怎麼把針抽出來的?
男人熟門熟路的從梳妝臺前搬來一張椅子,回到方才站的位置落座,然後把我還置於頭頂摸索的手按回身側,面無表情地問:「妳現在還記得什麼?名字、年齡、家人……或朋友,什麼都行。」
他不是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號嗎?在我這麼想的同時,他的目光黯了幾分,讓我沒能開口反問。
我順著他的意,閉上眼試著從腦內挖掘過去的記憶,大腦卻隨之傳來一陣陣的刺痛,似乎在牴觸著什麼。回想的記憶相當破碎、混亂,如跑馬燈般飛逝的畫面難以捕捉,讓我暈得幾乎要再昏死過去。
良久,我再度睜開眼,眉頭依然皺得死緊,有氣無力地說:「我……剛從組織逃出來,本來要離開森林,但中途遇上、盜賊……團長說,他們是蜘蛛,只有六隻腳的蜘蛛。後來……逃出森林,有個男孩,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帶我到附近的城鎮,之後、我回到流星街,找到把我賣給組織的長老。然後……我忘了原本的名字,所以取了新的,萊伊……沒錯,我叫萊伊?薩拉艾瑪。」
男人沒有對我這毫無邏輯的回想表示疑問,只是不解的偏著頭複誦了句:「原本的名字?」
我默了半晌,發覺他沒有因此移開目光,這才把話題接續下去:「我……似乎、死過一次。心臟被刀捅穿,恢復意識之後,就出生在流星街了……聽起來很荒謬對吧?或許只是個夢罷了。」
男人靜靜地注視了我好一段時間,沒有嘲笑或接受,只是開口續問:「在那之後呢?」
「……我不記得了。」
我的記憶似乎有相當大的斷層,這不由得讓我感到恐懼。我似乎不該忘了它們,但大腦傳來的疼痛正極力阻止我繼續深掘……
我不安地向男人伸出手,希望能從他身上得到解答,「你知道我是誰。拜託,告訴我,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忘了什麼?」
他動作極輕地握住我的手,像是深怕一有不慎就會將纖細的指骨捏個粉碎。他沉默了好一會,接著才斟酌用詞似的,用緩慢的語速說:「妳逃出組織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妳離開流星街之後去了天空鬥技場,正好和我的弟弟奇犽打了一場比賽;我認為妳很有當殺手的資質,也為了幫助妳躲避組織的追緝,就順勢把妳帶回揍敵客家了。」
「六年……」巨大的時間鴻溝讓我的思緒空白了一霎,過了好一會才找回發話的能力,語調顫抖地問:「我為什麼會、忘了這麼長時間的記憶?」
「出了一點……意外。」他垂下眸,讓原本就無光反射的黑瞳顯得更加幽暗。「幾星期前,小奇拉著妳一起去參加獵人試驗;妳在試驗中身受重傷,我只能把妳留在那等待傷勢穩定,先帶著小奇回家,組織的人就趁那時把妳帶走了。」
被組織監禁的晦暗記憶忽地上湧,使我不自覺地用力反握住男人微涼的手掌,「組織不是已經……難道是他們的殘黨?」
他搖了搖頭,語氣冷了幾分:「妳消滅的只是組織的分部。他們的據點分散在世界各地,揍敵客家花了很長時間把他們一一剷除;這次把妳擄走的是其中的命脈,首領已死,資料也全數銷毀,他們已經無法構成威脅了。」
「不過,妳的中樞神經系統被他們破壞得很嚴重,神經元的信息傳遞功能出現錯亂,大腦也有些微損傷,因此引發逆行性失憶癥,過去的記憶才會出現斷層。」說著,他伸出另一手撫上我的後腦,安撫似的撫摸我有些凌亂的髮絲。「剛才植入妳的腦裡的是我的念針,它能幫助妳修復受損的神經,把信息傳遞路徑導回正軌。再過兩天妳的記憶應該就能恢復正常了。」
我沒有對這段被遺忘的記憶表示更多看法,意識無法帶來切身體會的實感,讓這肯定會令我痛苦萬分的經歷聽來就像是別人的故事一樣。
或許……我會遺忘這些年的記憶,就是因為它給了我超越精神所能承受的痛苦也說不定。
我放鬆了手裡緊攢的力道,改為輕輕捏著傳來舒適溫度的指尖,在他的眼神回歸平靜後再度開口:「你能回答我問的第一個問題了嗎?」
「伊耳謎?揍敵客。」
「伊耳謎……」我複誦著感覺不全然陌生的名字,隨後對他揚起極淺的微笑,「是你把我從組織救回來的吧,謝謝你。」
伊耳謎微微一怔,眼底流轉的思緒變得複雜。我還沒能搞懂他突來的心境變化,捏在手裡的指尖就迅速收了回去。
只見他倉促起身,一個伸手又往我的頸邊埋入一枚念針,在我的意識開始渙散前留下這麼一段話:「想不起來也無所謂,只要記得,揍敵客家才是妳唯一的歸屬,別再離開我的身邊,只要這樣就夠了……」
一縷青絲自指縫間滑過,我朝他的背影伸出手,意識卻又一次地陷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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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醒來時,無窗的房間依舊明亮,牆上的指針式掛鐘也無從讓我得知現在究竟是白天還是晚上。
我再一次環視目前身處的房間,陌生感消除了許多。腦中的記憶碎片變得完整許多,雖然我依然想不起自己當初是怎麼來到揍敵客家的,不過能確定的是,我確實在這裡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伊耳謎不在房裡,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候在門邊的亞麻音。見我睜眼後就望向掛鐘的舉動,亞麻音便自動自發地當起人體報時器:「現在是清晨五點,小姐您上次醒來是兩天前,距您回到本家那日起則過了整整五天。」
已經過了這麼久啊……
伊耳謎說我再過個兩天就能恢復正常,想不到他真的讓我睡了整整兩天……
我緩緩撐起上半身,身體的無力感幾乎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休養太久而累積的倦怠感。將亞麻音遞來的水飲盡後,我這才開口問:「伊耳謎在哪裡?」
「伊耳謎少爺昨日就外出執行委託了。」亞麻音面不改色地說。
我凝視著亞麻音的雙眼,緩緩加重指尖捏著水杯杯緣的力道,玻璃因而出現了幾條裂紋。「我記得妳以前不會騙我的啊……亞麻音。」
雖然關於伊耳謎的記憶仍未恢復,但據我對念的了解,針對腦部的念針治療肯定需要非常精細的操作,照理說念針不能固定在同個位置太長時間,代表伊耳謎這幾天不可能離開家中;況且,既然伊耳謎早算準了我會在什麼時候醒來,他就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接受需要耗時一日以上的暗殺委託。
「……非常抱歉,但這是伊耳謎少爺的命令,少爺不允許任何人向小姐透露他的行蹤。」亞麻音欠身回答,視線悄悄落在佈滿裂紋的玻璃杯上,「不過,如果是席巴老爺的話,或許會知道伊耳謎少爺的去向吧。」
管家無法違抗揍敵客的命令,所以讓我直接從揍敵客問起啊……看來亞麻音還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把快碎成破片的杯子遞還給她,爾後收斂隱隱釋出的敵意,放緩語調說道:「我恢復的記憶並不全面,我來到揍敵客家的理由、在家中的立場,以及跟著奇犽離開家中的原因,我都無法想起。所以,亞麻音,我需要妳如實回答,我現在究竟是用什麼身分留在揍敵客家?」
亞麻音猶豫了半晌,等待的時間久到讓我以為她打算用沉默來回應,她這才想好說詞,道:「就名義上來說,小姐仍然是揍敵客家的養女;不過,前些日子,您將基裘夫人和糜稽少爺囚禁於獨居房,主動跟著奇犽少爺離家的舉動,依照揍敵客家的家規,應被視為與管家叛逃同罪,揍敵客家本該將小姐滅口的。」
我還震驚於自己把最容易抓狂的兩人關押起來的莫名舉動,亞麻音就接著說:「然而,奇犽少爺返家之後,伊耳謎少爺就和夫人進行談判,免去了小姐的罪責。從席巴老爺和桀諾老爺都願意協助伊耳謎少爺,將您從敵人手中救回的行徑來看,幾位應該是沒有將您逐出揍敵客家的打算。」
「這樣啊。」
既然家主席巴尚未將我視為外人,那獨自去和他見面能問出的情報,應該會比從伊耳謎身上得到的還多。
——我還無法全然信任伊耳謎。
儘管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想不起有關他的半點記憶這件事依然讓我覺得弔詭。我總覺得某些話他並沒有如實告訴我。
「我有件白色的外出服,伊耳謎有替我帶回來嗎?」
「您打算外出嗎……?」亞麻音似乎有點緊張。
「不。」我翻身下床,將散亂的白髮盡數撥至身後,歛起眸回望她說:「我要去見家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