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眼影,接上孔雀羽的長睫毛,銀藍色的唇彩,眉心點著火紋,穿著薄紗與珠寶瓔珞縫製成的貼身舞衣,除了私密部位以外全身若隱若現,一張五、六公尺長並以金銀線密密刺繡的彩色輕紗被謝蘊捏在手心裡,不時隨她舉動飄逸如霧。
光是站著就忍不住讓攝影師額外用單眼相機捕捉她的倩影,早在開鏡前所有人的目光就已經追逐著謝蘊,她的確是沒有話說的最佳女主角。
雖然不是沒人看過她在練習時的舞步,但莎樂美真正上妝著衣走入搭建好的宮廷背景之中,還是綻放著令人心臟緊縮的美豔。
她的腰肢纖細,大腿修長,胸脯渾圓,關節(jié)柔軟輕鬆,魅眼如月,光是走動就洋溢著被嬌養(yǎng)在深宮,對周遭一切習以為常,並不畏任何注視的貴族自信,她的裸露對注視她的貴族或僕人來說,是一種恩賜或無視,對於她自己,則沒有任何意義。
莎樂美要應希律王的命令跳舞了,為了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Cut!」導演按著臉,欲哭無淚,這是謝蘊第一次讓導演針對她中止拍攝,連副導和特地前來探班的贊助者都看傻了。
她的表現還是讓人目不轉睛,甚至可以說眼鏡碎了一地。
因為謝蘊從一開始就不打算保留,她不再配合拉斐爾,完全投入莎樂美的角色中,她的確是跳著七重紗舞,但豔舞被她跳成了戰(zhàn)舞,她的歌聲透露著狂熱和貪婪,確實是針對背對著他的拉斐爾求愛,但不知為何聽見的人都覺得,莎樂美是恨不得把約翰生吞活剝,食欲重過愛欲。
被延請來的弦樂四重奏樂手,本來應導演安排打算先在現場合奏看看,倘若不行再分別錄製,因為這是重頭戲,最後的呈現還是得盡善盡美,但他們初次上陣就嚇傻了。
雖然音樂家們還是專業(yè)的配合演出,但旋律裡的情緒卻無法和拉斐爾的歌聲搭配,不如說連約翰都透露出畏懼的感覺,於是兩方表現呈現了高度反差的不平衡,導致約翰不像是拒絕莎樂美的誘惑才背過身不看她,而是根本不敢轉過去看。
她的情緒像四處席捲的火焰,連旁邊的演員都遭殃,他們不知怎麼配合謝蘊,所有人都因她目中無人的狂舞陷入驚愕,這根本不是懇求希律王的態(tài)度,也不是誘惑約翰的表現。
他們真的懷疑莎樂美瘋了,當然,劇本裡莎樂美是要瘋的,但那是在她捧起約翰的人頭親吻以後,才因瘋狂的舉止被希律王斬首,可不是在七重紗舞這邊就失控。
這樣的情況當然得喊卡!
「法蘭西絲……我們需要的是莎樂美,不是連溼婆神都敢踩在腳底下的迦梨女神啊……」導演歎了一大口氣,知道這個女演員必然有事要宣布,但她特意不說用演的,恐怕和劇本有關,十之八九不是好事。
導演也是老資格的專業(yè)人士,雖然兩個主角都是外國人,但他卻不曾偏袒或者歧視任何參演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因此他不滿意也都是直接重來。
飾演約翰的演員站在王座對面的巖石高臺,謝蘊則在希律王和約翰的俯瞰下跳著七重紗舞,謝蘊轉向約翰的方向,此時拉斐爾正居高臨下憤然瞪著她。
「岡村監(jiān)督,我有合理的理由質疑,拉斐爾不適合約翰這一角色,我已經厭倦配合他了。」謝蘊用響徹場地的清亮嗓音大聲道,頓時現場一片寂靜。
「法蘭西絲,妳什麼意思?」拉斐爾大聲質問,但語氣卻有些許動搖。
她不敢說的,拉斐爾這樣篤定。就算有注射器當證據,他也可以辯稱那是兩廂情願,何況她都恢復上場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和更有能力的演員合作,他完全不能讓我進入狀況,這次的《莎樂美》是藤原女士的大力支持才能開始拍攝,我也蒙藤原女士的厚愛得以被推薦為主役……」
謝蘊故意換用日語發(fā)聲,聽不懂內容的拉斐爾連忙跳下懸崖布景衝向翻譯要求解釋。
「但對方也是美方資金提供者推薦的演員,我明白監(jiān)督你無法任意換角的難處,但只要有他在,我的莎樂美就一直被扯後腿!」
總算知道謝蘊說了他那些壞話,拉斐爾簡直氣瘋了,原來謝蘊堅持要他來演戲,是打算當面給他難堪,這狠毒的女人!但拉斐爾不能當場發(fā)飆留下話柄,他冷肅著臉要翻譯傳達他的回答,但翻譯被莎樂美描繪得像是蛇妖的金色眼睛一瞪卻張口結舌插不了話,只能看她繼續(xù)和導演對談。
「法蘭西絲,謝蘊小姐,我知道妳的意思。」導演喊了謝蘊的本名,表示他確實是認識也是認可這名演員,而不是把她當成陌生的好萊塢空降明星而已。
「但你們都不是日本演藝圈的人,要用輩分來協調是無法辦到的。」這句話導演說得很小聲。說穿了,男女主角鬧翻苦的是劇組,畢竟他們拍完《莎樂美》就會飛離日本了,又有各自的後臺,兩邊都不太會顧忌得罪劇組的問題,起碼不會像本國演員要顧忌得多。
「我明白。」謝蘊露出溫柔的笑,卻像早春被霜雪凍著的山茶。
「所以我只是希望有一次公平機會,請拉斐爾先生離開舞臺,讓我能專心表演莎樂美給各位看看,我心目中的公主應當如何,很遺憾,和拉斐爾的約翰對唱,我勢必綁手綁腳。」
雖然不能大剌剌表示意見,但聽到謝蘊流暢日語聲明的人大都在心裡默默認同。
至少在選角上,拉斐爾除了外表和演技以外,其他部分要演歌舞劇還明顯不足,特別是語言能力,倘若他急忙惡補融入環(huán)境也就算了,但拉斐爾總是客氣而保留,對擅長偵測彼此人際距離的日本人,自然要更敏感。
還有一部分是審美觀念的落差,拉斐爾表現不出那種東方文化中的細膩含蓄,自然不是說他不能細膩,而是約翰的角色本來就很重視精神性,可以說是一種哲學的化身,能否在舉手投足間表現出禁欲與昇華的美感,就必須透過細微之處來要求。
前面的日子都可以說在磨合,但磨了半天還是差強人意。
「妳是說演技考驗嗎?」拉斐爾高聲怒道,其他人居然對謝蘊狂妄的發(fā)言沒有反應,這些日本人是怎麼回事?
「我考驗的是自己的演技,你可以趁機會休息,有何不可呢?」謝蘊環(huán)胸道。
「妳這是對我的侮辱!」
「親愛的拉斐爾,那你剛剛為何不在舞臺上和我一較高下?」謝蘊的挑釁下得這麼明顯,拉斐爾卻渾渾噩噩地沒反應。
「妳自己演過頭怪誰?」
「是怪你哦,因為你有氣無力的樣子,讓我很不順眼呀,連我的跟班隨便站上去都比你順眼多了。」謝蘊順手指向角落正在喝水的柳汀說。
棒球帽青年頓時成了全場矚目的焦點。
「噗。」他一口礦泉水全變成了霧,沒想到出賣自己的人竟是謝蘊。
「哈哈哈哈……」拉斐爾狂笑。
那個只有張臉可以看的娘娘腔,連在別人面前拿下帽子說話都辦不到的怪胎,拉斐爾還記恨他昨天攻擊自己的事,恨不得多踢他幾下出氣,但卻苦無機會,現在他想到絕妙的點子,可以一次給這對狂妄男女刻骨銘心的教訓。
「那就讓他真的上場吧,我倒要看看,妳要怎麼對這個小子演出完美的莎樂美,還有他哪裡比我強?」
這下不止謝蘊自己主動要求,連拉斐爾都對整個劇組表示,樂於旁觀謝蘊怎麼處理善後。
「謝蘊,他是……」導演沒有記住柳汀的名字。
「我的隨身跟班,兼保鑣。」
「他是素人嗎?還是妳有私下指導他演技?」導演也是火眼金睛,從輪廓身型看出柳汀確實是塊璞玉,但鏡頭是實際的,有幾分斤兩會赤裸裸被記錄下來,無關於人情。
「嗯……沒有。」這是實話,謝蘊和柳汀在一起的時候,幾乎都是放鬆聊天而已,根本不會想到指導演技這部分,也從來沒起過這種念頭,只是柳汀以前試圖騙過她,謝蘊認為他應該也有一定程度的演技,但公開演出經驗是零,這點可以確定。
柳汀應歌迷邀約的表演也都是私下且少數人的情況,充滿溫馨安全的氣氛,參與者都是事先建立信賴關係的熟人,如果不是這樣他無法出門表演,謝蘊非常清楚柳汀的毛病。但她的世界卻是像莎樂美的宮廷,充滿殺伐且競爭高壓空氣的現實業(yè)界,只有透過螢幕,觀眾才會看到夢幻的一面。
「那他可以嗎?」導演的語氣充滿了無可奈何。
「可以。」謝蘊奇怪地問。
「只是試演而已,我讓他代替拉斐爾的位置,就當一次NG也無所謂,只是要麻煩各位配合我,對大家非常抱歉。」
「他願意嗎?」那孩子看起來好像真的很吃驚,水都噴出來了,岡村導演有點同情。
「我問看看。」
其實只要是謝蘊開口,柳汀又怎麼說得出拒絕的話?因此他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被拖到休息室,穿上約翰的備用戲服,並且讓謝蘊的專屬化妝師和髮型師打散長髮整理造型了。
但與其以為柳汀克服在人群中表現的恐懼,不如說柳汀還處在消化現實的狀態(tài),對他而言,抬頭挺胸說No和Yes一樣困難,因此大家都以為他默認了。
拉斐爾更是用不屑的眼神掃射著柳汀,以為他想紅想瘋了,明知會出醜也要上臺。
導演宣布全體有三小時的空檔,既然謝蘊有心要證明自己,導演也不想表現得太不近人情,在她跳完那麼激烈的舞蹈後仍不給休息時間,當然,岡村監(jiān)督同樣期待謝蘊口中完美的莎樂美化身。
謝蘊牽著柳汀離場時,他的手指在她手心裡悄悄顫抖著。
但是柳汀始終沒有埋怨或質疑謝蘊,他仍然像平常一樣,低頭安靜地走在謝蘊身畔。
在其他人眼中,青年只是個沉默的異國人。
「謝謝妳們幫他化妝,可以給我們一點時間獨處嗎?」謝蘊說。
工作人員點點頭退出休息室。
謝蘊拾起眉筆,吩咐柳汀轉過來抬起頭,將他的眉毛再修飾得更濃長。
「最近幾天你都不碰我的衣角了。」謝蘊說出一個事實。
「因為妳的手更加溫暖。」
「不怨我嗎?」謝蘊清淡地問。
她知道眾人的視線對柳汀來說等於硫酸,就算他私底下表現再怎麼好,上了舞臺也會完全破功。
但她卻強迫柳汀去做他最厭惡的事情。
「因為是妳。」柳汀只說了四個字。
謝蘊聽得懂,這是最糟糕的,她聽得懂。
因為這段日子她一直注視著柳汀,忍耐,就像是含著滾燙的毒液,有時候會讓靈魂銷蝕出糜爛的傷口,因此柳汀厭惡忍耐,不像謝蘊,她選擇忍耐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柳汀覺得痛就想哭,他害怕就想躲。
因為他要保護自己不被這個世界傷害毀滅。
但是他願意為了謝蘊忍耐。
而謝蘊也相信,真正的他非常強大,足以支撐這次的傷害。
「聽我說……柳汀……有件重要的事情。」
她看似一夜之間忽然有了決定,仔細想想,那會不會是謝蘊最初的願望呢?
只是夢想的對象從阿龍換到了柳汀。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無論任何地方,關於阿龍的事情我不想再重蹈覆轍了,由一方無條件地等待另一方是不公平的,就算你願意,」謝蘊捧著柳汀的臉呢喃。「我也不知道何時會開始不信任你。」
「所以我想知道,你能不能進來我的世界,倘若辦不到,我就……退出演藝圈吧!」她無視柳汀的訝然,笑得一臉燦爛。
「為什麼?」柳汀以為她要爬到世界的頂點,成為真正的女神俯視眾生。
「Saya suka kamu juga.(我也喜歡你)」
她貼近柳汀臉龐,彷彿要吻著他那樣說。
「你不知道現在線上字典很方便嗎?」
柳汀臉上飄起霞雲。
「對我來說,你才是最重要的。」謝蘊不會讓喜歡的人受委屈,她不需要別人犧牲委屈得來的幸福,因為她有自由自在榮耀他人的能力,這是她的天賦。
「如果你沒有舞臺,我就把我的舞臺給你。」搭著柳汀的肩頭,謝蘊認真凝視著他。
「如果你需要對手,我就把自己給你。」
「你真正的願望是什麼?」
青年抬起幽暗的眼睛。
「如果你曾經渴望過在這樣的世界表演,為何不親自嘗試看看那是什麼感覺?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了。瑪拉卡特。」她喊了柳汀的藝名。
「當然,你還是討厭的話,我們就一起走吧!我想我可以在你的世界活下來。」
「謝謝。」柳汀的顫抖慢慢停止,他望著莎樂美的金色眼睛,那陌生的倒影。
「別擔心太多,照你的感覺演吧!不管你怎麼做,我都有辦法控制場景。」那是謝蘊身為演員的自信與傲氣。
「只是背對我站著也無所謂,不過我還是期待你開嗓唱,幫我出口氣。」
時間到了,謝蘊牽起柳汀的手走向舞臺,兩人在分別之前,謝蘊忽然感覺柳汀重重握了她一下,謝蘊以為他還在緊張,露出柔軟的微笑回握。
柳汀想的是,原本已經決定他的存在意義就是守護謝蘊,她需要錦上添花,他就成為她的珠寶,讓她更加閃閃發(fā)亮,他不想成為謝蘊的笑柄、弱點和負擔,所以他願意忍耐。
原本。
「無論我做什麼,妳都有辦法控制……?」
那是為何柳汀會叫柳汀的原因,因為柳汀的顧忌,瑪拉卡特從來不管。
他之所以需要龐大的安全感,是因為另一個名字的他,過度渴望耽溺於危險。
不曾逸出唇瓣的低語,沒有任何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