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我邁步走過去,停在門口,自從御手洗回來後我就沒進過他的房間,之前也只有受託找資料時才走進去過,畢竟這是我們同居生活中不明言的私人空間。
「進來。」御手洗說。
「到底是怎麼了?」我對他就是不肯一氣說完的態度感到有點惱火,還是依言從他打開的門旁走入,我聽見御手洗順手上鎖的聲響,心中感到狐疑。
他的房間很快比印象中要亂,主要是紙張錯置,拿出來的書不收好之類。
御手洗能記住各種細微的排列組合位置,因此書是在書架上或者某個某個角落並不影響他調閱資料,但喜好整潔的我看了很不舒服。
他站在床邊默默不語,那張單人床可疑地鋪好被子,還鋪得很平整。
我以為他是面對還未發生的搬家情況而無所適從,畢竟現階段的御手洗記憶還停留在綱島的公寓。
「這是你的房間,你應該知道我們搬到了橫濱吧?」
御手洗盯著棉被,我懷疑他是否已經知道了什麼。
「石岡君……有沒有可能,你在我房間做了我沒印象的事情。」
「現在的你什麼都沒印象。」我提醒他這一點。
「我可以發誓除了幫出國時的你找東西外什麼也沒做,弄亂的地方也是立刻恢復原狀。」
「噢。」
我有不祥的預感。
「你還瞞著我別的?」我也不是三歲小孩了,這種不自然的氛圍,就算三十歲的御手洗也不是這個樣子。
「我可以掀開棉被看一下嗎?」
他挑著左眉,眼睛一擠,聳肩隨便我的反應。
「反正我不記得了,你想怎麼做都可以。」
掀起棉被,人頭大小不規則的焦黑痕跡及水漬就出現在床舖的正中央。
我肯定變臉了。
御手洗彎腰撿起幾張紙,望著上頭的計算式,然後思考片刻告訴我:「我當時可能在床中央研究法拉第關於蠟燭燃燒的三態變化,特別是蠟蒸氣和空氣混合作用這段充滿了魅力,所以從床上跳下打算寫下看法,並在那時打翻蠟燭,當我計算完畢後造成的後果,唔,這段式子寫得頗簡潔,看來平成年間的我還沒被這個社會擊敗而成為笨蛋的一員。」
他不忘補充。「當然,現在只是推理而已。」
我腦海中立刻浮現昨天晚上,御手洗光明正大經過正在埋頭寫稿的我房門口,從廁所提來一桶水潑到燃燒的床上,或許在嘗試滅火前他還曾看著火燄喃喃自語片刻,之後望著無法抹滅的證據,這個實際年齡已經五十九歲的男人,左思右想沒有更適宜的善後方法,於是決定用棉被掩蓋真相,然後繼續忙他的研究,畢竟熬夜的話床不睡也無所謂。
「御手洗!你是小學生嗎?」我實在看不過去他數十年如一日的脫線舉動,至少敲我門,讓我來處理也好啊!
他轉過頭不知看著哪裡。
「那今天晚上怎麼辦?」我敢打賭他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總是會有辦法的,石岡君,人類又不是為了躺在床上才演化成現在的模樣。」
御手洗如此安心的原因,在於他對沙發的依賴還多一點,但他也不檢討看看,都這把老骨頭了,在十一月月末的冬天還想睡沙發,也許他還深信自己的體力也是青年時期。
原本還有一條保暖棉被,也因為御手洗將之覆蓋到污穢上而報銷,他當真想靠薄毯和沙發就對抗鋒面來襲還會因此下降的氣溫。
「御手洗,你不能睡沙發。」他挑眉是因為答案被我搶先說了出來。
「如果因此生病了又要照顧你的人是我,今天你失去記憶,不能放你一個人,你就當我報恩好了,以前失憶也曾經受你照顧。」
我拿個理由搪塞御手洗,異邦騎士事件時的我,應該是距離現在的御手洗最近的一面,如此一來,他也有臺階可下。
「反正我的床擠一擠應該還是可以睡兩個人。」
我將御手洗的棉被蓋回去,現在的我也只能和他一樣逃避現實,那堆混亂處理起來光用想的就很麻煩。
說完我有點後悔,想了想又沒有更好的方法,因為強烈的不忍心嘴巴就自作主張說出了那些話了,我能體會當時御手洗的心情,那時我應該比現在的他要麻煩百倍吧?不過他卻處理得很好。
「當然,還是要看你的意願。」
「我沒意見。」
※※※
御手洗和我肩並肩躺在床上,就像小時候校外旅行外宿的感覺,動也不動的模樣有些好笑。
莫約午夜時,雨聲驟起,隨即淅瀝不停,皮膚接觸到棉被外的寒氣就想瑟縮得更裡面,我暗地慶幸御手洗沒真的任性地說要去睡沙發。
現在想想,會和一個人保有這種綿長的關係,人生真是種充滿意外的過程。
少年時期的我選擇美術這條路,多少有種和世間價值抗衡的頑固,藝術中一定有生活間無法為人所知的真相,而我有自信比其他汲汲營營的人更了解生活的虛偽面貌,進而發現答案,為此我在他人眼中也許是個怪人。
後來出現的御手洗,使我可以安心地站在良子身邊,因為當最怪的人出現,其餘的人彼此自然就出現和諧的認同感,所以我和良子無疑地不像御手洗,也能攜手追求一般人的幸福。
即使結局是毀滅的,但我迄今還是記住了那股幸福感,無可替代地。
在那之後,成為御手洗和社會大眾間的潤滑劑,甚至是傳聲筒和宣傳人物,我漸漸退到了「那一邊」,在眾人眼中我溫柔和氣的那面被逐漸強化到自己也深信不疑,以及被御手洗光芒所壓迫的自卑也是。
人在不知不覺間,為何會如此相信自己的人生呢?
比起失去後就如此驚慌失措並陷入冰冷荒涼世界的我,同樣面臨失去的突然,御手洗卻能利用身邊環境繼續生活,因為他比起人生更相信自己的緣故。
為何我會想追求自身沒有的東西?為此我痛苦了十餘年,直到看見現在的御手洗終於明瞭,我缺乏的部分在這個男人身上所展現的形態太美了,以至於無法克制地欽羨起來。
我看開了,真的看開了,為了證明我和御手洗的確是兩個不同的人,我所需要的距離御手洗也給了我,雖然是強迫中獎得來。
我真的欠他許多。
「御手洗,你睡著了嗎?」
他的呼吸頻率從躺下就沒變過,我想對這陌生的一切,御手洗還是不改警覺,當我回到家按下電燈那時,他的本性完全曝露在臉上,謹慎機敏,猛獸般的沉靜。
我亦是無法入眠,這種與人同寢的不自在是種天生本性,我想御手洗也應該一樣,但我睡不著還有個原因,也許這情況如他所說並不持久,但在御手洗的艱難時期,我還呼呼大睡就太沒良心了。
恍然想起,我似乎從沒喊過身邊這個男人的名字,也許以前他的家人曾叫過,但至少他在和我同居的那些歲月時,我們總是以姓氏互稱,而認識他的眾人也是,畢竟御手洗這個代號太響亮了。他在國外的朋友應該不會這麼生疏,而是更親密自然吧?
如果沒人糾正我,我就會用同樣機制前進直到撞壁為止,不覺得這樣有何奇怪,畢竟御手洗也是只叫我石岡而已。
「潔,你睡了嗎?」
「……沒有。」
不知為何,我做了件從未想到的舉動,側過身抱住了御手洗的肩膀。
人是很溫暖的物體,我或許只是想印證這件事。
親手捧起日照雙胞胎妹妹頭顱的觸感,是我永生難忘的回憶。
我認為身為男人,就必須有能力保護自己重要的東西,哪怕是愛人、朋友、甚至是曾經相處而將會分別的人們,否則就像黑住的吶喊那樣,是無力絕望的,甚至根本不配當男人,不配當個人,不如去死算了。
不是御手洗的錯,但他只守住了我這件事,讓我潛意識地去仇視他也不一定,愛與恨是矛盾糾結的一體兩面,兇手與被害者也是,即使事過多年,我在年紀上已經無庸置疑是黑住的長輩,但對於他的話我卻針扎似的疼痛著,就像代替過去的我所吼出的悲傷。
在二十八歲那年,將自己想像成被害者,進而計畫化身為復仇的兇手,御手洗在犯罪進行到底前及時阻止這場悲劇。不幸的是,對我而言,兇手、被害者和正常人這三者間一度模糊的界線,再也扭轉不回過去的黑白分明。
或許成為御手洗的助手,在御手洗離開後以半調子的偵探身分介入命案,和其他兇手及被害人接觸,全部都是為了尋找一種令自己安心的平衡感。
「什麼」獨立在這三者之上,我想起了御手洗解謎時的身影。
我對成為被命運捉弄,最後只能以謀殺或被害作為反抗的人們一份子感到畏懼,毋寧說我對於成為總有一天會變成屍體的某人由衷地排斥,而想要從這一切中超脫。
「自信」這種膚淺的名詞,已經無法再刺痛我了,生的恐懼變成我新的困惑,而佳世和良子的例子始終粉碎著我對於拯救的祈願。
──拜托你,和我一起回去東京!
──一起在橫濱生活下去吧!
在那連接著壯年時代結束的時刻,我哭泣了,如果是御手洗的話,一定能拯救那個我不曾察覺而放任她被命運捉弄的女孩,迄今我仍這樣相信著。
我需要御手洗,即使表面的我不這麼認為,但為了那將來某日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我需要他在我身邊。
現在才察覺真正的自我有多麼自私和任性。
御手洗在我懷中張著眼眸,平靜而帶著好奇,並未立刻掙開或有其他反應,然後,他慢慢閉上了眼睛,身體也逐漸放鬆。
我對御手洗的思念和感情,已經深到無法形容的地步,它就潛藏在所有被事件引起的反應底層,是繼良子之後我唯一容許自己依賴的人,而和失憶時被動接受良子不同,我是在事件結束後,決定和這個世人眼中近乎瘋子的怪胎結為好友,他的惡行惡狀雖然令人討厭,但御手洗卻是我唯一真心信賴的對象。
御手洗就像是深不見底的大漩渦,但我也做好跳進去粉身碎骨的覺悟了,就算他到了新幾內亞,只要是人類文明容許的聯絡方式,我想自己永遠會打電話或寫信,並且將無法理解的謎題推給他。
我這樣想著,眼皮迷迷糊糊沉重了起來。
睡夢中,我彷彿抱住了那頭狼,不變的溫暖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