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患與瘟疫
客棧突發事件後,俠隱閣的眾人結束此地的差遣,準備返回閣中,接取下一個任務。
坤龍門弟子只有李淺之留了下來,陪同武轍要去往江西探查水患,以及賑災。
賑災物資……朝廷物資不足,只能憑藉皇室餘威壓榨江湖人出錢又出力。
一道聖旨,讓日月山莊、蒼茫城打頭,領著天下門派與富戶、世家,共同搜集,捐獻錢糧藥材與衣物。
另外朝廷人手同樣不足,好用的人都累成狗了。
武轍算不上好用的人,他只是好控制的人。皇帝可以安心用他,如此罷了。
石崑遲遲沒等到悲歡樓刺殺武轍,便還是跟在武轍身邊。
古劭今則是以關心摯友武轍為名跟著石崑。
「哼,我就看結束武師兄之事後,你還要用哪些理由跟在我後頭。」石崑朝古劭今擺冷臉。
古劭今在客棧鬧出那樣的事來,讓石崑很不滿。
江湖人都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誰不拘到那種程度?
古劭今倒是好,事不關己般看熱鬧。
一個是他口中的摯友,一個是他閣中少數欣賞的師妹。
讓武轍在大庭廣眾下醉酒,調戲無名。隨便就把這二人的聲譽弄得一塌糊塗。
他的是非觀好似只有開心就好。
「呵呵……石師弟若打抱不平,何不在到俠隱閣後,找師父們說說這件事?」古劭今難得有良心地建議他怎麼做。
石崑沉默不語,跟師父們說,他們肯定會揪著武師兄的耳朵讓他負責。
「我何必聽你的。」石崑僵硬地答道。
古劭今沒拆穿他的心思,他不就想再拖延,看看事情能否有轉機麼。
唉,可惜了他家少主。
無名師妹那性子,是不可能讓他等到轉機的。
撞了南牆,就把南牆拆除繼續走。
算了。當時客棧那麼多同門,總有些人會忍不住告訴閣中師父,一樣能達成目的。
沒必要非要讓他家可憐的少主,親自開口說這件事。
可不知道是說好了,還是巧合,回俠隱閣後,硬是沒有半個人提起此事。
坤龍門的門風看來真的整頓得十分良好,一點八卦也沒傳來俠隱閣。
凌無絕早就回去五老山閉門自守,遵照五年之約,繼續給冥宮遺孤洗腦和平主義,種田釣魚,男耕女織。
除非楚天碧找他,否則他從沒想過要主動和俠隱閣的師父們說話。
連段紅兒都對木師父守口如瓶。
古劭今不想惹怒石崑,便也不能當那個開口的人。
武轍對此事毫無印象。
另一個當事人無名,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看似完美的一次惡作劇,草率收場。
值得一提的是,無名歸閣後被木師父和道恆師父合力嘲諷挖苦了一番──整個隊伍出去,只有她傷著回來,還是自殘的。
蠢──除了這個字之外,都沒有其他字眼好形容她了。
她被唸得抬不起頭,最終是楚閣主和柳師父解救了她的耳朵。
不過柳師父的目光,也滿是關懷的怒火。
大概只有楚閣主是平靜的,憐憫溫和的眼神始終不變。
隱約好似還很欣賞她的做法。
天熱又發大水,水患結束後,江西以南,大地滿目瘡痍。
屍體的惡臭比發生旱災的陝西還嚴重,畢竟屍體泡過水。
不過發生水災的地區,倒是沒有行人失蹤,或吃人事件傳出。
可也有棘手之處──瘟疫。
陝西因為飢荒,人都逃往有食物、有活路的地方去,顯得當地人口特別稀疏。
江西以南的水患雖然嚴重,但食物來源充足,人口並無外移的情形,反而有不少從陝西一帶逃來的難民。
人多,讓瘟疫的傳播速度更加快速。
好在距離仙風觀所在之處很近,仙風觀除了留守的觀主與少數弟子外,其餘的人都被派下山協助處理瘟疫和民變。
而且因為防治瘟疫要緊,屍體的處理方式多為火燒,省了不少挖坑的力氣。
燒完剩下一把灰,統一一個坑埋上,輕鬆簡便。
無名配合武轍押送物資到災區,順道協助仙風觀治療當地疫情──她可是百毒不侵、百病不懼。
其他人臉上都綁著巾帕,只有她可以無視一切,露出整張臉來。
段紅兒看她用天清訣治療病患,一個又一個……
她忍不住開口道:「無名,讓仙風觀慢慢用湯藥治療比較好。」
天清訣雖然好用,但對使用者的傷害是無法逆轉的,用多了會折壽。
這次的瘟疫範圍廣泛,但仙風觀看過後,並非處理不來,完全可以用藥治療。
「沒問題的。紅兒你不用擔心我。」無名笑著安慰她。
時晴、時雨兩兄妹,與眾人心照不宣,完全不提自己的真實身分,跟著來到災區勘察,協助救災,累積經驗。
一行人抵達賑災的棚區後,就被災民團團圍住。
無名見到武轍小心翼翼抱起幾個瘦小的孩子,露出溫暖的笑容。
武轍非常受孩童歡迎。
讓人意外的是,石崑的孩子緣也十分之好。
他臭著臉,假裝自己毫不在意靠近自己的孩子,卻根本無法無視孩子們渴望的眼神。
「嘖……」石崑勉為其難輕輕摸上孩子的頭髮,眼神柔軟下來。
他抱起最年幼的孩子,找一處石階坐下,親手餵孩子喝滾燙的粥水。
他仔細地吹涼後,才送入孩子口中,動作顯得十分友善,和他刻意裝出的臭臉表情完全相反。
其餘幾個孩子,自己端著碗,乖巧地靠近石崑,在他身旁坐下,安靜地喝著粥水。
古劭今身旁則是一個孩子也沒有,就算他一直掛著儒雅笑容,依然沒有孩子願意靠近他。
他樂得輕鬆,站在距離石崑不遠不近的位置,觀察眾人,毫不插手任何工作。
偶爾還能聽見他低聲吟詩,似乎沒對眼前如同地獄的場景產生任何負面情緒。
無名治療著排隊的病人,時不時就偷偷朝武轍的方向看上一眼。
段紅兒與時雨替她維持排隊的人潮使之整齊劃一,沒有出現有人插隊或是硬闖的情形。
時晴與李淺之負責發放乾淨的衣物,這是其中最輕鬆的工作,以時晴的身分而言,已是折腰禮下。
越來越多孩子朝眾人的方向湧進,秩序開始顯得混亂。
武轍那個位置,孩子特別多,多到幾乎看不見武轍的下半身了。
其餘接下此地差遣的弟子,散去各處幫助仙風觀熬藥、照料病患、打掃衛生,盡可能復原水災前,城鎮的乾淨與整潔。
聽說蕭芊菱也在災區幫忙醫治百姓,只不過是相距三個城鎮遠的另一個地方。
正午時天氣稍微炎熱起來,眾人開始安排人潮進入通風的大棚中避陽。
無名等人更是趁著空檔抓起乾糧與清水填飽肚子,稍稍喘一口氣。
武轍原本就不太會拒絕人,何況他身旁圍著的都是孩子。
大家都在休息時,他仍在哄孩子,他的身旁,就沒有停止過童言童語。
無名拿起一份乾糧與清水,走向武轍,要和他換換位置。
鐵打的身子也需要換口氣。
武轍完全不休息的樣子,讓人看了都替他覺得累。
「咦……?」無名耳朵一動。
她好像聽見武師兄身旁的孩子……發出的聲音……不像個孩子……?是因為災荒導致聲帶受損?
直覺告訴她並非如此,可她正想趕快查看情形時,變故就發生了。
武轍身邊有十幾個孩子同時暴起,手一甩,從破爛的衣袖中甩出離別鉤,不只攻擊武轍,還攻擊武轍身旁的普通孩子。
武轍在這種時候反應倒是很快,身體一彎,優先護住那些無辜的孩子,單手阻擋刺客的攻勢。
他的雲門沖霄十八盤學的沒有爹好,但也非比尋常。
這種程度的刺殺,他還應付得很輕鬆。
古劭今與石崑、段紅兒都只瞅了一眼,不急著搭救。
但無名拋開糧食,加快速度衝向武轍。
她心很慌,眼皮在跳,刺客肯定還有後手。
「武師兄──」
武轍身前,孩童樣貌的刺客,突然扯開嘴角嘻嘻哈哈大笑起來。
孩子們憨態可掬的模樣,可愛又柔弱,但眼底滿是惡意。
尖銳刺耳的笑聲,引起石崑與古劭今的注意。
「嘖,居然是笑童子──」大意了。
世人都以為悲歡樓的笑童子是一個人,石崑一開始也沒想起這件事。
笑童子實際上是一群被刻意毀損足三焦經與手少陽經,一直維持童子模樣的成人。
武功與高階刺客相差無幾,尤其一整群笑童子聯手時,可媲美悲歡樓高價聘請來的高強門客。
在悲歡樓中屬於可消耗的「工具」。
石崑開始衝向武轍所在的位置。
段紅兒晚他半步,同樣飛身奔去,左手掏出暗器,飛擲而出,瞄準的正是那群恣意大笑的孩子。
暗器射到他們面前,卻被轉動的離別鉤擋下,落在地上。
古劭今拿起玉笛,手指一轉,玉笛橫在嘴邊,開始吹奏飽含內力的陽關曲。
笛音縈繞悠轉,淒楚悚然,那些大笑的孩子,紅潤的臉色因此笛音轉為慘白。
「西出陽關無故人……江左輓歌──別礙事!今天沒空要你的命!」那些孩子仿若一人,同時轉頭朝古劭今怒吼。
古劭今不為所動,瘋狂吹奏笛曲,無暇與之對話。他絕不會眼睜睜看武轍命喪眼前。
笑童子掛著蒼白的笑,齊齊朝武轍施展殺招。
遠處有銀光閃現,一枚玄鐵鏢破空疾馳而至──目標是武轍的頸動脈。
「武師兄!」
來不及多想,無名足下生風,飛身擋在那枚玄鐵鏢之前,用力推開武轍……
原本她和武轍應該都能避開那枚暗器的,可武轍的基本功太紮實,馬步極穩,身軀硬是連晃都沒晃一下。
來不及再多做思考,無名只能以己身承受玄鐵鏢的傷害,否則她一閃身,玄鐵鏢便會命中身後的武師兄。
她相信自己的武藝能保自己平安無事。
無名的護體真氣,果然讓玄鐵鏢頓住過一瞬,可顯然丟擲玄鐵鏢的人內力比她更強,她不能完全化解這枚玄鐵鏢的攻勢。
玄鐵鏢的路線左偏了點,射入無名的左顴骨,深入約有半吋,再與無名的護體真氣對撞,斜斜劃過無名的左臉,一路斜飛到耳朵上方。
血珠飛濺,臉頰上往下流的血液溫熱濕黏。
被卸勁後的玄鐵鏢,不能再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掉落在離武轍三尺遠的地方。
無名感到暈眩,玄鐵鏢上顯然有毒,她趕緊催動天清真氣遊走全身,才解除掉毒素的威脅。
「名師妹!」武轍臉上的鎮定消散,慌忙將無辜孩童高高抱起:「段師妹、石師弟,接住他們!」
他一手一個,把孩子丟給段紅兒和石崑,二人牢牢接住一個又一個嚇破膽,哭都哭不出聲音的孩童,將孩童往地上一放,就又接住下一個,如此反覆,瞬間就將所有無辜孩子移出戰鬥圈。
石崑看到那枚走勢強悍的玄鐵鏢,以及無名中鏢後的反應判斷,擲鏢者──肯定是他誓殺之的石司命!
只有石司命特製的劇毒,才會讓無名那擁有恐怖抗毒體質的身軀產生反應。
石司命是合格的刺客,一鏢射出便轉移了位置,不會待在原地等死。
石崑對武轍喊道:「武師兄!笑童子是死士!你不動手殺他們,死的就是你!」
武轍怎樣都對孩童面貌的刺客下不去手。
石崑懊惱極了,只好再喊道:「無名的臉傷了!中的是石司命的毒鏢,你若希望她從此破相,你就儘管發善心!」
石司命從不把自己放上江湖評判帖,誰也不知道石司命的實力到底有多強。
可從他能悠然評判江湖各大門派執掌人來看,他的武功只高不低。
石崑從不會對他的出手掉以輕心。
武轍這才被激發了狼性,紅著眼眶抬手朝笑童子的致命處出招,狠狠打碎對方的命門。
他可以固執,可以堅持他的守護之道──但前提是他最想保護的人,無名師妹,不能有任何差錯。
否則,他怎麼對得起當年說出口的誓言。
他對無名說過:只要你需要,咱就會守護在你身前。
古劭今除了吹笛干擾刺客運轉心法之外,就沒有出手近戰的舉動出現,他也顧忌不知身在何處的石司命。
他不能無視石司命對他的恩情,又不想武轍身亡,糾結的心情混入笛音之中,讓聽見的刺客更不舒服了。
無名早已經抽劍回身協助武轍混戰,再有趕來的段紅兒以雙刺掠陣,石崑站在最外圈防止笑童子逃脫。
笑童子便在眾人合力下被滅殺殆盡。
石司命丟擲出玄鐵鏢無果後,好似就收手放棄了。
警惕萬分的眾人,沒有等來他二次出手。
無名臉上的血沿著脖頸流淌到衣襟上,雪白的衣物,吸收緋紅中帶點紫黑的血液後,讓她的模樣顯得妖冶異常。
混戰結束後,遠處的俠隱閣弟子們才陸續出現。
時雨大驚小怪指著無名的臉:「師、師父……你的臉……」
無名這才感覺到痛,段紅兒掏出一堆急救用的藥粉藥膏,厚厚的在無名的傷處狂抹。
戰鬥結束後,段紅兒的手一直在發抖,她開始後怕,好險只是傷了臉……
萬一無名沒了,她的精神支柱就沒了……
她能堅持己心,踏上戰火殺道,那是因為背後有無名的存在。
沒有無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戰火殺道上能走多遠,是否還能承受此道上無邊無際的壓力?
「紅兒,太多了。」無名輕輕按下她的手,以及她還想要往傷口倒的藥粉。
「我們趕緊回俠隱閣,讓道恆師父替你看看傷。」段紅兒收起藥罐,拉著無名的手就要往廬山上走。
「等一會兒,還有要事得先處理。」無名反手拉回她。
「甚麼事能比你更重要!」段紅兒怒嗔道。
無名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轉身看向混在人群中的時晴。
她問時晴:「真不是你爹要殺武師兄麼?」
時晴生硬地搖頭:「不可能。他絕不會對武家下手。」
無名輕輕點頭,不是那位,那果真是武長老的仇家。
難怪石樓主只出一鏢就走。
武轍無措地站在離無名很近的位置,萬分憂心地瞅著她臉頰上的傷。
「名師妹,咱……咱揹你回閣,趕緊治傷。」
武轍覺得是誰想殺他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眼前受傷的師妹。他只求師妹平安無事。
「噗……武師兄,我自己走。我是傷到臉,又不是傷到腿呀。」無名笑開來,那道傷口被扯動,又溢出血來。
眾人的心情隨著血液滴落而低落。
他們都想親自護送無名回俠隱閣治傷。
「名師妹……」武轍比誰都難過。
「武師兄──你要是真的感到虧欠於我,那麼,你就好好習練輕功罷!」無名要求道。
武轍認真答應下來:「好……咱……我之後定會認真習練輕功。」
無名命令弟子留下,繼續協助仙風觀救人。
她和石崑討論悲歡樓是否還會出手,石崑沉思後搖頭,此次出手,悲歡樓這批笑童子算是失手了。
再重新派人接單出來殺武轍,也要一段時間過後。
武轍暫時是很安全的。
「那麼,謝過石兄和古師兄出手相助。」無名沒讓石崑與古劭今陪同回閣。
石崑握緊拳頭又鬆開,重重踏步走到無名面前,強硬地拉起她的左手,運用毒經功法查探她的身體。
良久後,方才確認她的毒素已全數解除:「哼。」
放開她的手,石崑和武轍道別,轉身就走。
古劭今不遠不近跟在他身後,笑吟吟地搖晃玉笛:「有緣自會再見……武兄弟、無名師妹……珍重……」
他們越走越遠,風中傳來石崑慍怒的聲音:「別跟著我!」
還有古劭今無辜地回答:「哎呀……師兄我只是恰巧和你同路……」
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模糊到難以聽清。
「無名,該上山了。」段紅兒急躁地催促她。
拖越久,越容易留下永久性的傷疤。
武轍也用滿是愧疚的語調勸無名上山治療。
無名覺得他們小題大作,拒絕武轍的陪伴:「武師兄,你是明面上代表朝廷來賑災救人的,你不能離開。」
「我是自願來災區幫忙的,我可以陪無名去百草廬,武師兄你放心,我一定親自看著無名接受治療,直到治好。」段紅兒開口保證。
武轍不能丟下自己的職責,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
方才在災區難得一見的歡聲笑語,又變回了悽苦哀傷,滿是生離死別與病痛的人間地獄。
無名的傷口並不致命,劇毒對她而言也只是小兒科。
可道恆認真檢查過那傷處後,眉頭就沒鬆開過。
木人心推著輪椅進入百草廬,開口喊他:「道恆。」
道恆回神,搖頭嘆息著:「唉……山人我治不好這傷……」
木人心很意外,無名臉上一點痛苦的神色也沒有,為何道恆那樣苦惱?
道恆主動解釋道:「她這傷……傷到顴骨,深入半吋有餘,削去部分顴骨。皮肉傷憑她五炁朝元的身體也能自癒,像她前陣子割自己的上臂肉,也留不下任何疤痕。可是骨頭這玩意兒……除非是仙人,否則不可能再生。她……破相了……」
就算是骨折、骨裂,甚至骨頭粉碎,道恆都有把握治好。可是被刨掉……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從何治起?
無名很淡定,很平靜,仿佛道恆口中說的不是自己。
她無所謂的樣子,讓一旁的段紅兒連連掉淚,替她心疼。
木人心怔然:「完全治不好?」
道恆沉默地搖頭。
木人心也沉默,好半晌後開口:「守護之道?哼。」
同樣是挖苦的語氣與句子,卻是他身為師父對徒弟的愛護之情與不捨。
他操控輪椅轉頭回藏經閣去,這裡他是幫不上任何忙了。
之後每天木人心都會來探視一次無名恢復的情形。
而無名則覺得,反正治不好,乾脆快點回災區幫忙。
道恆怒道:「你給我留在百草廬!就算治不好,讓傷痕顯得淺一些還是可以的。」
段紅兒同意道恆的說法,幫著強制留下無名治傷。
無名始終沒放棄下山救人的想法,治傷的時間,她能用天清訣救更多感染瘟疫的百姓……
道恆沒辦法,只好寫信去仙風觀,討來四個外門童子,成天盯著無名治傷。
「山人我替你下山去救人,這樣你總可以安心養傷了?」道恆滿肚子怨氣。
他們仙風觀整個門派幾乎都派出去救災、治療瘟疫了,無名還覺得她得親自去才行。
「名丫頭,天災不是你的問題,百姓不是你的責任,盡人事聽天命之外,還要先照顧好自己。救人先救己。」道恆苦口婆心地勸著。
「我是俠隱閣的師父,我得以身作則。」無名不為所動,她仍想下山幫忙。
段紅兒瞪她一眼:「父親推薦你當師父,不是為了讓你玩命的。」
段霄烈當年推薦無名擔任俠隱閣師父,更多是為了出一口氣,捉弄她。
但她十分負責,一直兢兢業業教導徒弟,誠誠懇懇幫助平民百姓,對惡徒也從不心慈手軟,該殺該放,心有準繩。
時不時也會下山義診,治好不少人的疑難雜癥。
為人師她合格了,為俠者她合格了,為醫者她也沒有行差踏錯。
若說還有任何缺點……
「怎麼就玩命了?只不過是面貌有損,無關性命。我怎能因為這傷留在百草廬,喪失拯救更多百姓的機會!」無名開口理論。
她毫不在乎自己,整個人游離天外,眼中只有他人。
更不曾將心比心,認知到自己在別人眼中也很重要。
「無名!」段紅兒一口氣提不上來。
當下無名分明是用自己的身子去替武師兄擋暗器,這還不叫玩命?
道恆頭痛得半死:「紅兒你和淮山、茯苓、芡實、蓮子看好她,山人我下山去治她想治的百姓。要是有人上百草廬求醫,就讓那臭丫頭出手。只一點,不允許她出百草廬!」
懨丹客道恆被自己的愛徒,逼得不能懶散,收拾藥箱,帶著滿腹怒火去災區醫治災民。
武功高強也看不住無名,所以道恆才要仙風觀派了童子來此,讓孩子盯著無名,無名總不好害孩子挨罵。
才會乖乖待在百草廬治傷。
他前腳剛走,楚天碧便來到百草廬找無名「談心」。
「名兒。」
「閣主。」無名與段紅兒同時拱手喊道。
「閣主是來探望無名的麼?」段紅兒問。
楚天碧矜貴地輕輕頷首,溫和笑著讓段紅兒帶著童子們先去稍遠的地方,他要私下和無名聊一會兒。
等人都走遠後,楚天碧盯著無名顴骨上的疤痕看,緩緩開口道:「名兒,你可知錯?」
「無名愚鈍,不知錯在何處。」
無名和他對視,問心無愧。
楚天碧長嘆一口氣,悲憫且愛憐地開口:「名兒,你是俠。但在這之前,你是你。」
他摸摸無名的腦袋,輕聲道:「你該重視自己多一點。」
無名反駁他:「閣主不也經常如此。」
楚天碧語塞,無奈笑著搖頭:「名兒,我是閣主。我重視你們,珍視你們。我不希望見到你們不將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
無名再反駁:「我也重視大家,珍視閣主、師父、師兄師姊師弟師妹以及紅兒他們──我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遲疑讓任何人受傷。」
她要比任何人都義無反顧。
「而且,當初是閣主你說……俠隱閣需要我。我才一路前行到如今的。如果為了優先保護自己,讓身邊的人受傷,那麼,我的俠道,該如何才能繼續下去?」
楚天碧眼中的悲憫愈發深切:「名兒,但我們只是俠。」
俠者當大愛,當無畏,當他人之先。
可他們有血有肉,一樣會痛會受傷,同樣有力不能及,想尋求幫助的時候。
「我們俠者,一樣會受傷,一樣會死。還有更多的,一樣的無力,一樣的無可奈何……我們無法辦到面面俱到,十全十美。更多時候,面對災難險阻,我們俠者亦是無能為力。此時我們該做的,是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想想我們身後護著的人。我們守護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祈禱著我們的平安。不為自己,也該為了他們,愛惜自己。」
楚天碧又嘆出一口氣:「對不住。是我,過早將壓力付諸於你。你不必將俠道視為一切。我應該好好告訴你,若是你因為救人犧牲自己,給我們帶來的不會是榮耀……而是沉重的傷痛。」
無名早已為了俠隱閣,在冥宮之亂中,死過。
她欠俠隱閣的恩情,早就還清了。
俠隱閣欠她的,卻始終無法償還。
「身為閣主,身為俠客。我確實該說──我以你筆直前行的俠道為傲。」楚天碧話鋒一轉又道:「可是身為師父,身為一個凡人,我不能夠這麼自私。名兒,東方祖師流傳下來的理念,不該是俠隱閣歷代師生綑綁眾人或綑綁自己自由的藉口。人當先自愛,才有餘力愛人。你不該將我們在閣中灌輸的俠心當作一切準則。你是自由的。」
無名誠懇地開口道:「閣主,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從來就不怪任何人。若有天,因為我自己的選擇,導致最壞的結果……只要無愧於心,我便無悔。」
楚天碧欣賞她的俠骨,卻憐憫她的俠道。若說楚天碧的仁俠之道是雙面刃,充滿偏執與過分的寬容,總是在難以平衡的處理過程中傷害他人與自己……
那麼,她的俠道,便是充滿猙獰荊棘的野林,她徒手拔除滿路的阻礙,堅定不移地扛起一切傷害,領著一個又一個的無辜者走出野林,踏向滿是陽光的未來。
她寧可傷害自己,也不願意傷害任何無辜之人。
楚天碧再度強調:「名兒,你只是俠。」
除此之外,甚麼都不是。
沒有必要扛下那麼多責任,背負那麼多風雨。
無名消極沉默,她和閣主互相都說服不了彼此。
就好像當年的段師父和閣主那樣。
只是她沒有段師父那麼極端,楚閣主想說服她放棄堅持這條俠道的理由也不一樣。
楚閣主不忍段師父在極端的殺道上,殺死任何有可能悔過之人,更不忍段師父將這種沉重的罪孽揹在自己身上。
而對她,楚閣主不願她傷害自己,將天下任何一個無辜之人都看得比己身還重要。
他希望她能夠平平安安,逍遙自在。
就「用自身替代他人受苦」這點來說,楚閣主其實和她沒甚麼兩樣。
無名自然無法被俠道相近的楚天碧勸服。
楚天碧也是在矛盾中嘗試勸服她,但連自己都難以接受。
若他處在無名的位置……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唉……」楚天碧笑著嘆息。
他不再勸說無名,反而笑著調侃她:「名兒其實是為了轍兒受傷的罷。」
無名睜大眼睛:「閣主……你怎麼也和他們一樣笑話我!換成任何一個人,我也會救的啊!」
「呵呵……我明白。」楚天碧眼眸彎起,轉身從道恆的藥櫃中翻出藥材。
他親自在百草廬中替無名煉製了去疤藥膏,親自替無名上藥。
其實眾人覺得無名臉上那抹紅痕,並不醜陋,反而有種詭異的美感。
可是看著那道傷痕,便會提醒大家,想起無名那自從進入俠隱閣,就不斷自我犧牲奉獻的日常生活。
讓人又悲傷又難受。
如果可以,誰也不想見到這道紅痕了。
無名在百草廬養傷的日子,幾乎所有認識的人都來探視過她。
在遠方的鐘若昕、上官煦,甚至沐瓔,都專程跑到俠隱閣給她送補品。
許久未見的南飛鍠,也拎著他在某個小山村偶得的甜酒送給無名當禮物。
想也知道,送酒給一個養傷的病人,南飛鍠會有何下場。
他被還在閣中任職的幾位師父,以及恰好回閣探望無名的同門,一同拖去練武場,好好地「感謝」一番。
但武轍一直都沒有出現,無名自我安慰道:師兄肯定還在忙賑災的事,何況那麼多壞人趁著天災到處為惡,他定是忙碌不堪。
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無名顴骨上的傷早已不再變化,那紅痕淺淺長長,一直深入到耳朵上方。
木人心親自替她雕刻出一副遮住半臉的面具,上頭滿是詭異又神秘的紋路。
她好奇地問:「師父,這上面的紋路是甚麼?」
木人心淺淺瞟她一眼:「祈福用,我可不想替徒弟收屍。」
面具完美貼合無名的臉,將那抹紅痕隱藏起來。
大家盯著她看時,總會下意識將視線落在木紋上,再也沒人會盯著她的疤痕掉眼淚。
無名其實覺得溫暖又好笑,這是她自從冥宮之亂後,見過俠隱閣同時最多人落淚的一段時日。
她的臉,看起來很恐怖麼?
都把人給嚇哭了。
她是這麼想的,便也不再取下面具。
「謝謝師父。」
「哼……別再有下次。」木人心低聲道,操控輪椅離開了百草廬。
一年又一年過去,段紅兒在無名傷口穩定後,早就重歸江湖闖蕩。
大陽朝北方的旱災與飢荒,南方的澇災與瘟疫,都在各方努力下彌平,回歸穩定。
而無名早已恢復日常教授徒弟武藝的生活,凌無絕在五年之約結束後,也總是來俠隱閣陪伴她。
知道他們真的是血親後,凌無絕感受到的愉悅,不輸無名所感受到的。
血親啊……血脈相連的親人啊……
他們兩個,終於找到了,能證實自己在這個世道,並不孤單的證明。
凌無絕聽無名描述時晴的話,明白無名不想知道自己的出身,便也不去追究。
他只要知道,無名願意是他的血脈之親就好了。
「武轍,今天依然沒出現。」凌無絕淡淡地說。
「嗯……」無名抬手按住面具。
她早該看破,早該放棄。
武師兄連一封信也沒寫給她,更別提親自來探望她。
「今天做甚麼?」凌無絕問。
「我們放一天假,去南昌城看風景?」無名提議道。
「可以。」凌無絕點頭。
所謂的去南昌城看風景,是指用輕功爬到南昌城最高的地方喝酒、吃綠豆糕。
這是他們二人最喜歡的活動之一。
酒肯定是不能多喝,通常是買一小罈子,二人分著喝。
綠豆糕多多益善,他們都能各自吃完二、三十塊綠豆糕。
無名刻意去遺忘武轍失聯的事情。
江湖就是這樣的地方,有緣時聚在一起,無緣時想見都見不到。
武轍在無名回俠隱閣治傷後,更加努力在進行賑災工作。
他想快點做完,讓一切回歸平靜,好去找無名師妹。
他從未想過,在他匆忙趕到百草廬時,會被拒之門外。
道恆師父為首的幾位師父,都說無名的傷口不方便見客。
閣中愛戴無名的師弟師妹們,則替無名傳話,說無名並不想見到武轍。
畢竟都是武轍的心慈手軟,才害她破相的。
「武師兄,喊你一聲師兄是因為閣規,你以為像你這麼沒用的人,配做我們的師兄麼!」
「若不是你毫無戒心,怎會陷入敵方圍困之中,害得無名師父為了救你受傷!」
「聽以前的師兄師姊說過,你是他們見過,最沒天賦的武者。又呆又笨,能進俠隱閣,多半是看在武長老的面子上罷。」
「更別提你還和前悲歡樓門客當兄弟!還總維護他們的少主!根本就不分好賴!」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武轍貶得一無是處。
武轍不擅長爭吵,默默佇立在原地,低下頭,聽著一段比一段惡毒的酸言酸語。
原以為這遭受冷眼的過程會很漫長……
「處處招惹世家千金,又片葉不沾身,自以為愛惜羽毛,清白無比?」
「長相也很普通,除了那些瞎眼的大家閨秀,誰會喜歡你啊!」
這話就有點偏頗了,武轍雖然不及古劭今、石崑之流的俊美容貌,但也是高大威武,完全遺傳到武昊濃黑的劍眉星目。並不能說是普通,否則哪怕他家世再好,動心的千金小姐也不會那麼多。
何況他身高挺拔,身材厚實,讓人一看就很有安全感。
是另一種讓人欣賞的風格。
再說他的武功,實際上也沒那麼差,只是當年與他同輩,相差沒幾歲的天才太多……才襯得他無比庸俗。
讓眼前這些師弟師妹們合力攻擊他,有大機率,他能獨自把師弟師妹們都打斷腿。
可他是合格的師兄,他不會用自己的武力欺壓師弟妹。
即使……他現在聽眾人批評他的那些話,聽得很痛苦,很想落荒而逃……他也沒想過對師弟師妹們動武。
「還有!你居然在大庭廣眾下借酒裝瘋!輕薄我們無名師父……」這人說到一半,被旁邊的同門一左一右摀住嘴巴往後拖走。
武轍抬起頭,困惑地看著那名被拖走的弟子。
他,輕薄名師妹?
沒等他想清楚,眾人就聯手把他趕下山去。
他失落地離開江西,回到山東,辭去捕快的職務。
從此浪跡江湖,四處為人挺身而出,盡善他的守護之道。
那名說錯話的弟子,在武轍走後被同門團團包圍,狠狠揍了一頓。
「蠢蛋!你不說就算了!你說了……無名師父不就非嫁給武師兄了麼!」邊說邊狠拍那個弟子腦門。
「我不小心脫口而出的啊……就一時氣上頭……」被打的弟子越說越小聲。
結束眾人單方面對此人的毆打後,他們重歸默契,將那個不能說的秘密從腦海中刪除遺忘。
無名與武轍因此擦身而過,一別就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