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這究竟什麼跟什麼?其他人就算了,挑在這種時候把他叫來老師們的辦公室,到底是幹什麼來的?以上此條思緒,正圍繞於石丸航的腦中,遲久揮之不去。
心情逐加煩躁可不只有他,另一旁的高橋久輝把雙手插腰、臉色同樣倍顯不快的凝視於此正在透過操作電腦處理課餘資料的朝海老師,全然不曉得對方在打什麼主意;而山崎紗織與立花麗那邊,似乎就要比他們這兩個男生要略好一些,即使雙方不常往來,可為了打發時間,多少也會設法製造話題來進行交流,無論她們兩個能聊的內容,自然也是少之又少亦同。
不消數分鐘,又有四名全非六班的別班學生,紛紛抵達朝海老師的座位、喚了朝海老師一聲,頓時朝海老師停下手邊工作,把有設置開啟密碼的主機螢幕先暫時關閉,隨即起身並說:
「很好,所有人都到齊了,那我們就出發吧,剩下的到社團教室再說。」
社團教室?到底是什麼來的?照她這麼說來,難道她趁這個大家已然放學、開始各自進行社團活動的空檔,把他們全都挖來職員室,背後原因正是打算強迫他們參加某個活動內容尚未明朗的社團?正因學校沒有強制學生一定要參加社團,姑且別說這麼做是否有違人權,單憑石丸航的情況而論,他並不想參與任何和運動,或是跟室外活動有關的社團,因此舉凡足球、網球、排球、羽球、桌球、棒球、籃球、田徑、游泳,乃至劍道、弓道、柔道還有攝影類,統統免談!
就算是和體能較無瓜葛、比較著重於藝能類的活動,例如牽涉到文學、漫畫、美術、怪談、遊戲、音樂、模型、戲劇、動畫、電影、摺紙、桌遊等研究的類型,起碼有兩到三類,還算能引起石丸航的興趣,但只要涉入其中,自然就免不了要與他人來往這回事。哪怕世上真有什麼稀奇古怪又不切實際,例如某部輕小說中所提及的,要與外星人、未來人、超能力者一起活動的怪異社團(註1),他也絕不會想到自己要去幫它的社長跑腿,或是專門幹一堆亂七八糟的苦差事…
註1:意指由輕小說家谷川流所著《涼宮春日的憂鬱》系列,貫穿全故事主軸的『SOS團』。
說到外星人,一來國內人對他們在外觀與能力上的想像跟描繪,就是比海外的歐美國家要來的豐富多樣,否則就不會有樋口真嗣的《超人力霸王》中,諸如扎拉布和美菲拉斯,那群表面上和人類著實友好,實際上卻意圖消滅或統治人類的傢伙,甚至超人力霸王自己的故鄉,也不乏有意扯他後腿、起手用超人力霸王都沒能單獨戰勝的特大號星球鎮壓兵器剿滅人類的『內鬼』潛藏於其中。凡是看過這套神特攝系列的第三部作品,相信都還保有印象。
可惜的是,無論劇中情節再怎麼引人入勝又發人省思,電影就是電影,根本無從化為現實。縱然外星人可能真實存在,也不見得就像這群虛構角色一樣的富具某種個性,更遑論他們怎麼看待地球上的人類;而當然他們要是有諸如扎拉布或超人力霸王的上司等欲著手毀滅人類的特例,在將人類趕盡殺絕之前,必定要先拿現充開刀,毋須多說,那又是石丸航所最為樂見的。
至於未來人呢?即令沒有像漫畫中的藍色機械貓,莫名其妙從主角家中書桌竄出、並好心幫助整日只想不勞而獲、不須付出努力就能吃喝享受的廢柴主角,也莫管要到什麼時候,人類的科技才有可能真正造出一臺貨真價實的時光機器,要說近年可是有不少自稱是從未來世界跑來現代的『時空旅人』在頻頻活躍,而且經常散佈有關世界末日在幾年後就會降臨等消息,也是所在多有。
然而石丸航卻完全不信這種事,始終認為那些全是因唯恐天下不亂、或純粹為了網路點閱率和流量收益,方出此下策的神經病所幹的好事,正如『口說無憑』的道理,別以為把自己的所屬年份都講得比較遙遠,或光靠想像力去捏造未來世界的情景,就能管人家相信自己的身份。若有什麼是必須得從未來的時空攜至於當代的某種不存在於這個時期的物證,譬如還沒被某位作家寫完與出版銷售,卻已經在未來廣為流傳的小說等書籍,可以證實他們的確是現代人在數十、數百年後遺下的子孫,應該還有幾分可信度能參考。
總而言之,這種僅會出現在青春校園類的輕小說等虛構作品中,在某種意義上而言,還是一群無論是出身背景還是言行舉止,全都不正常到家的怪人們的聚集處的詭異社團,縱使真的存在這所學校,先不說自己怎麼一直都不曉得,也莫論有否加入的意願,真正需要釐清的問題是:朝海老師為何要帶他們去那種地方?有關入社的審核標準又在哪裡?
若要談得更細一些,莫非有因那種社團,本來就是要招收外星人和未來人及超能力者等並非能和普通人相提並論者為社員,就算不是從外星球或未來時空降臨的闖入者,本身也全無萬夫莫敵、足以翻江攪海與鋪天蓋地的通天本事,像他這種總是跟師長頂嘴吵架,在普遍的長輩看來,無疑就是行為不正常的叛逆者,就能跟那些怪人劃上等號?這是什麼堪比宇宙規模之大的愚蠢邏輯?
於此,石丸航截至現今所產生的疑問,還未有機會得解,卻看朝海老師所要帶眾人前往的那間『社團教室』,位於二年級教室所屬樓層的樓下,即二樓的一個最偏僻角落位置,距離學生會辦公室足足有三十公尺之遠──
由於眾人是跟隨朝海老師於職員室一同啟程並來到此處的,偏偏職員室又被設在對面另一棟教學樓的一樓,如此他們從被叫來與朝海老師會面,直到被帶往那間不論是活動性質與內容,一概均屬未知的社團教室,這段歷程,等同於在兩棟校舍之間來回往返。這種宛若給人戲耍而來的打轉等行為,別說石丸航,在場多數人都有種不甚好的預感。
儘管如此,但這時唯一能讓他們稍加平緩心情的,無非就是作為長輩的朝海老師,平常沒事不會故意找藉口捉弄學生,否則針對此種缺德行徑,何止會引來一票爭議,往後既有損她為人師表的形象,也平白浪費她寶貴的工作時間,實則全無好處可言,因此剩下的就是得弄清楚,這個社團究竟是幹什麼來的…?
一念於此,石丸航全程不理走在旁邊的那兩名皆留著黑色長髮的他班女生;而她們似乎也對石丸航的存在視而不見。且當眾人總算在朝海老師的帶領下,順利抵達了目的地,全員駐足於門口處,石丸航便逕自往教室門口上方的掛牌方向看去──
這是怎麼搞的?據石丸航所知,凡是以室內藝能活動為主的社團教室,作為辦公據點的教室掛牌上,必定都會註記該社團的名稱,例如『文藝社』、『美術社』、『摺紙社』、『攝影社』之類;而要是有名稱過長,以致掛牌無法列入全名的,舉凡『電影研究社』、『電玩遊戲製作社』、『模型製作同好會』、『不可思議與靈異怪談同好會』等,則通常會直接張貼或懸掛於教室門口。此類情形,凡是於該校就讀的學生,皆早已有共目睹與司空見慣。
然而他們現下所處之地,何止班級掛牌了無字跡,連教室門口也一概全無任何足以提供該社團的大略資訊與內情的告示板,再者這間教室的位置又偏僻,若仔細一看,不知怎麼回事,連地上也都存有少量灰塵碎屑,使這個地方有如某種尚未給人發現,更遑論破土動工開墾的未知領地那般。石丸航看在眼裡,還未反應過來,卻聽他旁邊那位留著黑髮,在靠近左邊太陽穴的橫髮處綁著一條紅色蝴蝶結、兩眼偏藍的少女,既無奈又深沉的嘆了口氣…
縱使不是外星人或未來人也行,假如石丸航是某種具備心靈感應的超能力者,也許他早就得知對方的想法──有虧東寶高校的師生們,素來有秉持認真、盡責、確實等優良行事校風,維持校園環境清潔也是要求嚴格,不只平常大家頻繁使用的公共設施,就連鮮少有人涉入的公共區域,在校方的規定與美化委員們的帶領和指使下,任何一個小地方的打理維護,全都不能放過,若是在檢查中途被發現未落實執行打掃工作,輕則重掃、重則嚴厲受罰。以此,若非那群負責清掃這塊區域的同學存有僥倖心理,不然就是查核校內環境整潔現況的教職員有明顯的失職之嫌。
「這個地方…不曉得有多久沒人清理了,看起來還有點髒呢。所以老師帶我們過來,是因為有像打掃教室跟走廊的勞動服務要幫忙嗎?」
給立花麗這麼一問,霎時所有人全都看向朝海老師──有基於這間教室,究竟是給什麼樣的社團當作活動據點,答案都尚未揭曉,倘若立花麗所言為真,他們今次不過是給朝海老師挖來進行教室打掃的人力資源,為何都不早說?還有明明那麼多學生,怎麼就專挑他們這群人?而又有誰會心甘情願的在這種情況下,被指派這種體力勞動工作?
「怎麼可能有那種事情?要打掃,叫值日生去做就行;至於你們,老師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讓你們去做呢,總之先跟我來吧!」
朝海老師說著就順手「嘩啦」一聲,拉開教室門──眾人與她踏入室內,卻見室內桌椅被大量堆放在角落,還有估計是存放雜物用的紙箱參雜其中,這下別說社團辦公室,不如說是倉庫還比較適當;再者殊不知此處有多久都乏人管理,也未知戶外的風力是否大到足以颳動玻璃窗,在窗戶大開之下,窗簾隨風飄逸,風聲如濤的呼嘯作響,偶然有幾片樹葉從窗外灑落於室內。即使就整體上來說,它充其量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間空教室,卻也增添了一種荒涼落寞的氛圍。
朝海老師在跟進教室前,有如查看是否有人還未入內般的轉身朝走廊望了又望。一會兒後,當她終於把門拉上,隨即讓高橋久輝跟立花麗先去幫忙關上窗戶,以免有更多落葉被吹進教室內。至此,還不等石丸航或其他還存有疑問的同學開口,附近一名留著黑髮、膚色偏白、戴著細框眼鏡,不知是哪班的男生,用既不低沉也不尖銳,卻略含輕佻意味的聲調,向朝海老師提出質問:
「我說朝海老師,這裡就是您說的什麼社團教室吧?問題是這是什麼樣的社團?怎麼會連半個社員的影子都沒有?難道說──」
且看這位本名伊佐山彰雄,從外表估計比石丸航跟高橋久輝都要來的年輕,或者更正確來說,比較缺乏他倆都共有的一種穩重與成熟感的男生,若說他本身有什麼最容易引人注目跟在意的特徵,那就是他那雙連瞳孔都偏向白色,著實令人深感詭譎的雙眼,要是沒和他本人確認清楚,恐怕都還以為他患有白內障等疾病。
可實際上而言,除了可能和先天基因有關,乍看之下,彷彿真的『有眼無珠』的他,壓根兒並無患上什麼一發不可收拾的重病;相對的,除了那雙詭異的『白眼』,再看他嘴中的兩顆虎牙也較偏長,使他看起來倒更像某種經常出現在驚悚電影中的邪魔惡鬼。要是給專門拍恐怖片的劇組盯上,八成不需要刻意經過什麼額外的打扮跟改裝,一旦上了鏡頭,就是最讓人感到毛骨悚然之時。
「虧老師還說我有死魚眼,倒是這傢伙的眼睛看起來更嚇人好嗎?」
石丸航於心中暗想,一面投給伊佐山彰雄輕蔑鄙夷的目光;其後朝海老師宛如也不怕對方的眼神有多麼特殊到駭人的程度,用一種聽起來感覺挺瞧不起人的語氣跟他回話:
「一個社員都沒有?聽好了,伊佐山同學,你們就是社員啊──」
「什麼!?」
不論眼下這八個學生是當面喊出聲,還是僅於內心驚道,只見朝海老師勾起嘴角,從容不迫的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細看她手上這張印有表格的白紙,是一份學校社團成立申請書,最上方的表格欄位正是社團名稱,字跡相當工整漂亮的用藍色鋼筆寫上『交流社』三字;其次是活動性質與活動宗旨,分別寫上『綜合性』與『學習如何適應社會的重要』等內容──
再下來就是主導整個社團的社長跟參與其中的社員,社長的名字除了叫長谷川冬乃,其他此時都被帶來這間教室的人,其姓名均已被登記於表格之中,想賴也賴不掉;而在接續社團名單的下方,也就是指導老師,含括最下方的申請者欄位的姓名,自然就是註記了朝海老師的名頭;之後申請與成立時間都是今天的日期,其他在創立新社團時所需要經過核準的相關單位等欄位,此時也都可見到各種代表同意實行的簽章。
看到這邊,那位留著黑髮、綁著紅色蝴蝶結、眼白藍瞳,本名即為長谷川冬乃的女生便問:
「朝海老師,麻煩您說明一下這是怎麼回事,還有為什麼要叫我當社長嗎?」
朝海老師作勢「咳咳」了兩聲,左手依舊捏著那張社團申請表,像是在宣佈重大事項似的答道:
「問得好,首先正如各位所見──本社之所以叫作交流社,主要就是讓你們這些為人品行不佳、性格孤僻、總是獨來獨往,又不肯學習如何和其他同學共處的訣竅,還老是喜歡瞧不起別人、動不動就愛跟長輩頂嘴吵架、性情扭曲墮落到極點,毫無長幼尊卑等基本觀念,包括只會沉浸在創作品上,分不清楚虛構與真實的差別、以致將來必定無法適應社會、出人頭地,還不斷給人家添麻煩的孩子們,都有機會透過與彼此和他人的往來與相處,進而改善自己的不良行為。以上就是本社團的創立宗旨;至於長谷川同學,要回答妳的問題,妳覺得在你們這八個人中,有誰還比像妳這種全年級學業和各項測驗成績都是最優秀的人,要更適合擔任社長呢?雖然在老師看來,妳確實也有些問題必須矯正,但至少比其他人要好多了,由妳負責出面,老師也比較放心。」
得到此番回應,一來長谷川冬乃擺出看似嫌惡的表情,彷彿她實在不能接受朝海老師任命自己當社長的要求,但若換別的角度來看,倒也像是有些無奈,而原因就在於她也沒法全盤否定朝海老師之語,最終只能選擇默默的承受結果。
和這個一說起話來,總是都用委婉悅耳的語氣,讓人深感其善良溫柔之心性,絲毫看不出到底有什麼需要被糾正的偏差為人的長谷川冬乃相比,反彈最顯著的,就要算是伊佐山彰雄跟山崎紗織,以及一位綁著雙馬尾、在右頰貼著似是紗布等物品、眼白綠瞳、兩耳垂掛十字架型耳飾,名喚四宮璃朱的金髮少女──
首先伊佐山彰雄自認會被拖進這個著實詭異的新創社團,其原因八成就是一來自己都沒半個朋友,同時又有經常幻想把身邊的所有同學全部置於死地的中二行徑,才會因而『中標』的。畢竟他和長谷川冬乃還有四宮璃朱,三人全都是由瀨川老師負責管教的二年七班的學生,姑且別說另外十個男生,女生方面就有不少他亟欲親手殺害的對象,包括長谷川冬乃在內,只差在他還未決定何時動手,也未料在終於要開始籌備殺人計劃之前,就被朝海老師抓來這裡而已。
「老師,恕我拒絕──有因我父母長期在外工作的關係,平常下課後,都得到我弟妹就讀的小學接他們回家,然後還得幫忙下廚煮飯,所以這才是我不參加社團的原因──要是把時間都浪費在這裡,我們的家事又該怎麼辦?」
神情有些不滿的山崎紗織表露出她的意見與難處,接著才看一旁的四宮璃朱把左腕壓在腰間、用右指輕按額部,擺出一副裝模作樣的姿態,神秘的說:
「哼哼哼,交流嗎?真是遺憾,作為伊克賽芙族第四百八十代後裔的我,別說咱們的死對頭,那個妄想染指全世界的比爾薩多族,你們這群普通凡人的集會,可說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為什麼呢?因為伊克賽芙族不只世世代代侍奉著至高無上的偉大金龍王,而且每隔兩百年就會選出一名即將為守護全族與世界而戰的龍之勇者。而我,就是那個萬中無一的勇士!呵呵呵呵──」
且聽四宮璃朱越說越激昂,更甚看她煞有介事的露出位在左腕的一條有些奇形怪狀,但大致上還是能看出像是龍紋的圖案。如果要問這條龍紋的來處,以她自己的思維來說,那正是她作為『在族中有幸被選上的勇者』的一個印記與象徵;可在朝海老師看來,以及就實際上而言,那根本不過是她自己用畫筆塗上去、毫無實質意義的塗鴉而已。
總結而論,這個很明顯有中二病或幻想癥的典型特徵與貫有言行的金髮女孩,八成也因為這樣,才會和滿腦子想著要殺人的伊佐山彰雄一起被帶來這裡,畢竟在普遍師長的眼裡看來,毫無疑問的,他們全都是必須好好調教一番的問題兒童,要說也還是身為他們的班導師的瀨川老師在表以同意之下,朝海老師這才有機會把他們召至此處。
繼這三人之後,暫且不提其他人又是為何而被迫帶到這裡,迄今這眼下情景,加上朝海老師剛才那套說詞,其中已接觸神特攝系列電影許久的石丸航,倒不免聯想到庵野秀明的《哥吉拉》中,被設於首相官邸二樓會議室的那支巨大不明生物研究對策組織,擔當人事管理的課長曾聲稱他們是由一群自閉兒、書呆子、惹事者、窩囊廢、異教徒、以及各方面的失敗者組成的團隊等逗趣情節(註2),跟現在他們被聚集到這間同樣位在學校二樓的空教室,並且被要求成立另一支從未聽過其先例的新社團的現況,未免也太不謀而合,否則這又是在演哪一齣校園搞笑劇!?
註2:出自並影射由庵野秀明執導的《正宗哥吉拉》劇中被召至【巨大不明生物特設災害對策本部】中的厚生勞動省醫政局研究開發振興課長森文哉的臺詞內容。
事至於此,不論是山崎紗織的抗議,又或是四宮璃朱那實則無厘頭的中二言行,朝海老師一則無視,亦莫管在場別的同學又有何回應,兀自說:
「很抱歉,作為本社團的指導老師,我在此聲明:你們從今天起就要在這間教室展開社團活動,這件事已成定局,任何牽涉到異議、反對、抗拒、頂嘴等動作,一律全不受理。因為這事關你們的將來和前途,身為教育者,正因為我相信還有希望,所以就更不能見死不救,眼睜睜的看著你們這些孩子斷送寶貴的人生!要是都明白了,是時候我們該先整理這間教室的環境囉!」
乍聽之下,似乎還挺有道理,可在這群孩子們來說,無非就是另一種要對他們有所不利的藉口,甚至要稱作詭辯也都還不為過,尤其以山崎紗織的立場而言,朝海老師最終也沒給她一個能讓她滿意的正面答覆,如何管她相信這個老師是真的有意幫助她?但就在這時,照理應該已經表現出反抗之舉的石丸航,卻異常冷靜的向朝海老師說:
「老師,那張社團申請書,可以再讓我看個仔細嗎?」
「當然可以,除了拒絕入社外,任何問題都可以提問,免得個人權益受損喔。」
朝海老師大方的把交流社的申請表格遞至石丸航的手上;豈知石丸航一拿到手後,卻連看都不看,當場就將那張申請單撕得粉碎,然後毫不客氣的把化成一堆碎紙的申請書拋灑向朝海老師。因為這過程發生的太過突然與迅速,眼看石丸航當眾做出這種驚人之舉,所有人都看得萬般詫異、張口結舌;還不等朝海老師有機會給反應,石丸航卻已搶先說:
「不過是一張廢紙,就把你們全都嚇唬住了嗎?怕個屁,只要沒有那張破紙,這裡根本就不是社團,也不會有社員,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大家可以走啦──」
說罷,石丸航就打算先行離開;可事情也不會這麼簡單就如他所願──急怒攻心的朝海老師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劈頭就賞了他一記耳光,勃然而怒道:
「你在做什麼?你怎麼可以隨便這樣動手毀損學校的公用物品?實在太沒有教養了!」
挨打的石丸航也沒有就此屈服,轉身就使力甩開朝海老師那隻掐住肩膀的手──教養?那是什麼鬼東西?除了用來防止弱者在逾越規範時為非作歹,同時讓強者有機會任意妄為、飛揚跋扈,更甚欺壓毫無反抗能力與權利的弱者,又有什麼鬼用?而現在呢?這個老師還打算用這種東西來當成脅迫他們用的藉口?不得不說,真是笑掉人家大牙!
對於從過去至今,早已見證這一系列的黑暗與醜惡面的石丸航,老早就認定所謂的教養這種東西,充其量只是『掌權者』的一種便利工具,在缺乏力量的弱者面前,它非但無法提供應有的權益保障,相反的,還只會給弱者帶來更深層的絕望與毀滅──他依稀記得早年一部拍攝於臺灣的長篇電影的劇中臺詞,若要用他的話來講,大概就會變成『如果教養只是強者用來迫害弱者的工具,那我就管你們見識一下叛逆者的驕傲!』等話。(註3)
註3:意指由臺灣導演魏德聖執導,改編自霧社事件的《賽德克·巴萊》中的:『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等臺詞。
言歸正傳,撇除他打從一年級就對朝海老師有著不良印象,佐以上回為了那份作文而引發的爭執,乃至今次這起事件,無論對方說得有多動聽,石丸航終究只會自行判定她打算對自己不利,更不可能不因此而體現出反抗的態度,差別只在他採取的行動,別說山崎紗織和四宮璃朱,估計伊佐山彰雄自己也料想不到──石丸航用一種鄙視他人的兇惡眼神瞪向朝海老師,開口即問:
「老師,我先請教一下:您有沒有常被一群人排擠或欺負的經歷?」
「你這是什麼意思?要問也能不能舉例一下?」
「好,比如在廁所給人拿水桶潑水、要替換室內鞋的鞋子跟運動服全給拿去偷藏起來、自己的座位被人故意放了死老鼠或死蟑螂之類的噁心東西、出門上學用的自行車被人蓄意破壞、還有明明什麼也沒做,只是半路經過籃球場,卻被人拿籃球砸頭,還要聽他們找什麼因為打球出界,不小心丟到人的藉口,又要順便把球回傳給他們──」
石丸航如數家珍的說著這些既常見又頗令人深感不愉快的過往在學記憶,中間僅停頓不到一秒,也不論伊佐山彰雄和高橋久輝,連同立花麗與山崎紗織,對於這些不願讓人回想與面對的經歷,皆感同身受,很快又說:
「啊!對,打掃教室的時候,有人用拖把將地板弄得很滑,害你滑跤跌倒,再看你摔倒的糗樣來取笑你也是。以上,老師以前有這些經驗嗎?」
「沒有那又怎麼樣?」
「是喔,那麼,有沒有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拒絕你的告白後,當場撕破自己的情書,還給對方羞辱一頓?而且若只有這樣就算了,有的還是假借答應跟你交往的名義下,表面上像是要找你出去約會,實際上則是要藉機把你騙到附近的警察局,然後佯裝自己遭人性侵、好叫警察來逮捕你、讓你吃苦頭,事後還要把父母請來局裡調解這種事,老師您又作何感想?」
「老師以前沒碰過這種事。」
「再來,有沒有遇過自己考試作弊被抓到就要受罰,反而其他同學作弊,老師卻一律無視的蠢事?」
「真有那種失職的老師,我就會先把他們海扁一頓!」
「那麼,那位失職的老師,恰好就是我在唸初中的國語老師,要不要順便跟老師說,我初中時就讀哪所學校,這樣老師也好去幫我揍死那個混蛋?」
對於石丸航隨之丟來的這個問題,起初朝海老師想也沒想就「嗯」一聲,算是答應了下來,可沒過多久,她登即驚覺情況不對,後續才發現自己中了對方的言語陷阱,忍不住惱羞成怒,氣得直跺腳,劈頭就又厲聲叫罵起來:
「你這個沒教養的小鬼,從剛才開始就扯這些有的沒的,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老師,我前面說的,全是我以前就遇過的,而且都還只是冰山一角;然而老師您連這些不公平的待遇都沒經歷過,代表您根本不曉得人究竟是多麼惡劣、低等又差勁的生物,要在社會上立足還是什麼的,我自有我的方式和作法,可現在問題是:我為什麼要聽從一個都不曉得人性險惡這種道理的老師的命令,跟一群有害無益,又光會扯後腿的廢物打交道,還學習什麼適應社會的方法?一個本質就是扭曲歪斜的文明世界,有什麼好需要去適應的?」
隨著這個目空一切的叛逆者說得越大聲,就是朝海老師也恐怕得稍微沉思一會兒,好找出一個應能讓對方信服的回應,如此才好予之反駁;但在那之前,石丸航得理不饒人,管他長幼尊卑、沒大沒小、禮儀教養什麼的,統統拋諸於腦後,繼續說:
「老師,您有沒有想過,當一個秉持誠實為上的正人君子,只要發現圍繞在身旁的人,全都是虛偽的騙子,屆時他還會甘願和這群滿口謊言的雜碎為伍嗎?更別說人們要是發現他們所信仰的神明,其實是專門唬弄、欺騙他們的偽善者,從那時起,人們就不會再對神有任何意義上的崇敬,道理就是這麼簡單,還有什麼好談的?要我跟他們那些人組立這種意義不明,又明擺著是要欺侮、踐踏他人尊嚴的怪社團,或是要以玷污我的個人原則和品格為代價,去融入一個已經腐敗墮落,只能靜待毀滅降臨的社會,一句話:門都沒有!」
石丸航滿懷怒意、滔滔不絕的吐出一大串話,何止同為男性的伊佐山彰雄、高橋久輝,連山崎紗織和立花麗及四宮璃朱也都深有同感,哪怕他們不願意加入此社的理由,皆有一定程度上的出入,起碼石丸航的意見,恰巧都算可充當為他們的心聲。
「你還要給我鬼扯到什麼時候?再這麼不老實,你最好給我把皮繃緊一點──」
「老師終於要打我了是吧?來啊!我從以前就為了交朋友這種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不曉得要被多少人排斥、打罵、霸凌,現在又要管這種事情而挨打,不差老師這一個啦!」
石丸航大露兇相、出言不遜的模樣,深深映入朝海老師的眼中──為了教訓這個桀驁不馴的叛逆者,而感到無比惱火,甚至已經差不多想出手揍人的老師,此時充斥於她心中的,除了數之不盡的納悶,含括於其中的,亦是難以言喻的椎心之痛──
到底是怎麼樣的生長環境,才會養出這個不惜和師長頂撞、又能道出這種天大的詭辯、身心著實扭曲又不健康的孩子?看著對方擺出充滿憤怒與絕望的眼神,寧死不服的等著挨自己的打,也絕不順從他人的心意行事,本想朝他揮出一拳的動力,至此也已消散殆盡。
而就在朝海老師攤下手後,石丸航竟然還不罷休,照例為了貫徹自己的『理念』,而頻頻口出惡言,這下朝海老師已沒有多餘的心力再由此生怒,取而代之的,是無窮止盡的憂愁與失落,其伴隨而來的無力感,還差點就教她淚腺失守──作為生活指導老師,她居然會拿這個這個有極度反社會傾向的孩子一點辦法都沒有,豈不有虧她的任教資格?而她又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幫助他擺脫過往的陰影,重新學會正視自己的價值和做人的意義?
「我聽說咱們這個年級,有個動不動就愛跟老師吵架的男生,以今日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到頭來,也不過就是隻可悲的喪家之犬在狺狺狂吠,真可笑!」
回頭一看,卻見是長谷川冬乃在說話。且聽她那同樣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高傲語氣,石丸航打自內心再怎麼感到憤怒,也曉得在遇到有人欲找自己鬥嘴時,千萬別被對方的三言兩語激怒,唯有反過來讓對方的情緒炸裂,方為導向勝利的起步,於是他刻意問道:
「怎麼?講得好像妳就甘願當這裡的社長,還要給老師指指點點,是我的錯覺嗎?」
「當然是你的錯覺,你哪隻耳朵聽到我同意要幹社長的?」
一聽長谷川冬乃那始終溫婉柔和的口氣裡多了幾分微微的焦躁感,除了可以此確信,她並不會乖乖依從朝海老師的吩咐,再者石丸航也有若找到把柄那般,不予正面回應,而是當場說:
「虧老師說妳的考試成績穩坐全年級第一,結果到了關鍵時刻,既不出面維護自己的權益,也只會在旁邊說風涼話,可見妳這個女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也罷,這世上只有廢柴才會把別人講的跟自己一樣爛到谷底。」
「嗨!你沒發現自己在抹黑我的時候,也同時在向大家昭告,這也是你的毛病之一嗎?或者這是屬於你才會用的另一種自我介紹的方式呢?」
好個毒舌的惡女!不,真正最氣人的,不是她所吐露的話語內容為何,而是她居然還能這樣若無其事的用平緩柔順的腔調在諷刺他人,彷彿不管用什麼樣的話去刺激她,也不會真的生氣那般──石丸航於惱怒之際,當下就察覺到問題:這個女的真的有那麼神奇,無論人家把她罵得多難聽,都不會輕易發怒?為了證實這個想法,他便轉口改問:
「欸!妳是怎樣?遇到這種事,妳都不生氣的嗎?」
「在那之前,我倒還得問你:現在又有什麼好事,會嚴重到我必須生氣呢?」
「照這麼說,妳是凡事都逆來順受,連老師叫妳做什麼,妳也都老實聽話的乖孩子是吧?難怪老師強迫我們組織社團的時候,妳好像也不打算反抗就是了。」
「那你就錯了,我從剛才到現在,從來沒有答應老師要當這個怪社團的社長,只是我不覺得這是一件值得生氣的事情──無論什麼事,都能好好的向別人傳遞自己的信念,而不是只要雙方一言不合,就只知道任意亂發脾氣,在我來講,就是一種本事,而且還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本事與修養,有什麼問題?啊!我想以你的智商,就算我講的再怎麼深入淺出,平常這麼任性又愛和老師吵架的你,應該也無法理解吧?都是考慮不周的我不好,真不好意思──」
兩方間不容緩的對話到此,縱然石丸航也認為長谷川冬乃所言,的確有三分道理,但也因為這樣,他一時之間卻也找不出該如何向對方反擊的藉口,終歸僅在暗中「呿」了一聲。
與此同時,和這個不會輕易生氣的怪女生同班的伊佐山彰雄,還有些不知趣的悄然靠向石丸航,並告訴他,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最想動手宰殺這個女的,還不排除得從她先開刀的原因──能一本正經、容顏端正的對人冷嘲熱諷,又藉此突顯屬於她的優越感,不只是他和四宮璃朱,頂多除了他們班上的委員長,多數七班的人對她都沒甚好印象。
為此,這間教室就這麼陷入一股令人緊張又尷尬的氛圍,殊不知接下來又會掀起什麼驚人的風暴,無論是石丸航再次和長谷川冬乃吵起架來,亦或是朝海老師終於打算不客氣的把眾人統統臭罵一頓、罵到狗血淋頭,直到教室門突然被拉開,眾人一齊看向門口,方見來者是竹野拓生和神澤紘。
「阿輝,你果然在這裡。」
「阿紘、阿拓,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
「還用說嗎?剛才去田徑社找柳瀨委員長跟草薙同學,問她們有沒有看到你,她們說你和朝海老師去了二樓的一間教室,我們才一路找來的。」
待神澤紘說罷,竹野拓生接著才振奮激昂、滿懷期盼的附和:
「先不說這個了,你不是和我們約好,今天要一起幹倒那個有夠難打的中BOSS嗎?人家阿翼就是因為在視聽教室等得不耐煩了,才管我們來找你的──」
高橋久輝附上一句「原來如此」後,神澤紘和竹野拓生朝教室裡看了看,雖然不曉得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尤其還有四個並非六班的同學在此;可當他們一瞄至朝海老師那邊,卻看他們的班導師用一種威嚴十足的眼神對他們緊迫盯人,使他們有些不敢輕舉妄動;但高橋久輝似是也恰好在這個時候,給自己找到能夠全身而退的契機,二話不說,轉身就準備和神澤紘他們離場。
「喂!高橋同學,你要去哪裡?給我回來──」
「老師,您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您那份社團申請單都已經被人撕爛了,代表這裡已經不存在什麼社團,我還留在這裡幹嘛?況且我現在跟其他人有約,社團這種事,改天再說吧!」
「高橋,你…」
朝海老師還來不及把情緒爆發而出,就這麼看著高橋久輝尾隨神澤紘他們離去,成了這間教室的第一位退場者;自此之後,立花麗也上前說道:
「話說,老師,如果我在放學後的這兩個鐘頭,都得待在這裡搞什麼社團交流,等活動結束了,我跟我姊從學校回到家裡,家事又該由誰負責?還是老師要親自幫我們的忙,或者乾脆來教我姊怎麼親自下廚煮飯做菜嗎?」
「妳怎麼還問她這種問題?都已經沒有東西能代表跟說明這裡是一支社團,還考慮什麼?妳現在不回家做妳的家事,我還得去學校等著接我弟弟跟妹妹呢!」
立花麗剛問完,山崎紗織毫不留情的回敬她一句,這下別說朝海老師該怎麼給予答覆,最終她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們各自留給她一道冷漠的背影,頭也不回,黯然行離教室──
繼立花麗與山崎紗織都走了以後,四宮璃朱和伊佐山彰雄也未有遲疑的接著踏出教室,準備返回七班拿取自己的個人物品;石丸航在即將離開前,迎面碰上另一位從與他們同行至此處以來,幾乎都沒發聲,留著姬髮式黑長髮、眼白黑瞳、在靠左嘴角處露出一顆虎牙的女生,縱然對方不知怎麼的,還留給他一抹彷若對他深有好感的抿嘴笑,依舊在氣頭上的石丸航也不主動和她搭話,逕自把她跟長谷川冬乃及朝海老師全拋在後頭,獨自在教室門口失去蹤影…
「只剩兩個人而已…嗎?長谷川同學、安友同學,妳們無論如何都願意留下來嗎?」
朝海老師彷若自言自語似的唸道;而那位姓安友的姬髮女生先瞥了長谷川冬乃一眼,方道:
「老師,我可以回去了嗎?我想去圖書室多看點書,要不這樣好了,如果這個社團也有讓人家看書跟寫小說的時間和空間,我是不介意待下;只是這樣的話,剩下的問題就是:老師有必要找我們來幫文藝社多創一個分社嗎?」
老天!跟石丸航和立花麗、山崎紗織、高橋久輝還有伊佐山彰雄那群人相比,這個女的是根本都還沒搞清楚事情的狀況──要知道,她平時就是只會沉浸在小說裡的世界,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又是虛構、老是妄想小說裡的情節能發生在她身上,因而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的御宅女,為了改善她的壞毛病,朝海老師才在徵得她的班導師,即石木老師的同意下,要她參加自己所創的社團,又怎麼曉得要導正她,也不會比糾正石丸航那群我行我素的傢伙要來的容易…
事後安友也沒和朝海老師跟長谷川冬乃打招呼,徐然往圖書室的方向步去;最後剩下的長谷川冬乃則揚稱,要是朝海老師有辦法再生出一張社團申請書,考慮到自己的確沒參加其他社團,在活動時間結束後、全校學生都得依規出校前,有個地方可以打發時間也好。說完後,卻見朝海老師成了最後一個待在這間教室內,亦得先返回職員室再做打算之人。
晚上六點半時刻,有因黑山廣司和稻毛悠希他們在戎井昴進家中聚會;黑山弘美今天在出版社有加班的工作得做,因此他們的兄長,即黑山老師在終於下班後,正好有這個機會,和在今次這場『交流社事件』中大受打擊,顯得落寞無比的朝海老師結伴在附近的燒肉店共進晚餐。
「你說,教育業真的這麼難做嗎?教師關心學生,難道錯了嗎?他們怎麼可以那麼沒有禮貌,都不把我們這些長輩看在眼裡,還說走就走?」
眼看朝海老師一次給自己灌下三大杯啤酒,又聽她敘述完整起事件經過,吃下一大口燒烤豬肉、把桌上的啤酒小酌一口的黑山老師,不禁把手按在額上,在心中大嘆一口氣──雖然那天他的確曾說過自己希望能把那些問題學生聚集到某處,然後親手調教他們,可他也從來沒說這件事情讓朝海老師去做就好,而且以他所見,朝海老師的做法,確實相當不妥──
「我這麼說吧!有時候事情是這樣的:你的想法和出發點並沒錯,可是只要方式和方向不對,那麼很遺憾,結果就是全盤皆錯,這就好像妳就算把蔬果的種子在土中埋妥,卻沒有按時澆水和悉心照顧,試問妳種得出新鮮健康,甚至能拿到市面上販售的美味蔬果嗎?」
對此一問,所幸朝海老師在這種時候還能做出正面的答覆,黑山老師很是滿意,便繼續說:
「接著,讓我們回到原先的問題,雖然我也不太了解那些孩子們是怎麼想的,但身為教育者,妳也得知道,每個人肯定都有不盡相同的人生經歷,即使是學生,我們也不可能要求每個孩子都要有一個什麼美好的在學回憶,有的還是渴望擁有,但現實卻不予他們良性回應,還因而虧待他們,導致他們在人生的道路上受了許多的傷,妳說,那又該算誰的錯?正因為如此,才會促成大家的人生觀與價值觀有所出入;再說,教導他們正確的觀念,與強迫他們認同自己覺得是正確的觀點,兩者絕對是不一樣的,否則就容我單刀直入的問了:請問妳是真心為那些孩子著想?還是妳純粹只是想保住生活指導老師的鐵飯碗?」
縱使已經喝了不少啤酒,但朝海老師的神智依舊很清醒,一接到黑山老師所丟來的第二個問題,霎時間卻愣住了──是呀!到底她要的是什麼?是真的希望石丸航他們在將來到了社會上,能不至於總是吃虧又遭人欺負,還是只要他們不會惹出什麼足以管她或黑山老師,乃至其他同事們得出面扛責任的天大麻煩就行?不等她給出答案,卻看黑山老師這回把他那杯啤酒喝下三分之二的量,將杯子重新放回桌上,微微嘆了一口氣後,才又說:
「妳聽著,接下來我要說的,不管妳認不認同,我只說:這世上沒有哪個孩子天生就愛跟長輩頂嘴吵架,也不會有生來就不喜歡和別人交朋友、玩耍的孩子,問題在於這個社會本身就是比妳所看到的、知道的,或能想像的還要更加迂腐、殘破、複雜,甚至敗壞,主要就在於構成它的人類本身就是一種不只愚癡和愚鈍、還充滿各種嚴重缺陷的生物。怎麼樣?假如妳想要反駁我,在那之前,不妨再讓我問一下:妳知道吉卜力動畫工作室推出的電影《風之谷》吧?」
「怎麼?這部所有人都看過的動畫電影,跟你想要告訴我的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因為它在劇中就有提到一件事情:『腐海那種森林本來是不具什麼毒性的,真正讓它放毒的,是被人類污染的土壤害它變成這樣。』,如何?在主角發現這件真相之前,人們都還只會治標不治本,只想動手燒掉那片劇毒森林,還有殘殺森林中的巨型昆蟲,完全沒想到人類真正該設法學習的,就是如何與大自然和平共存,卻不曉得自己從頭到尾都在淨幹些自毀前程的傻事,更別說萬一片中的巨神兵真的成功復甦,結果想必也只會加速人類的滅絕,還管人類利用它征服世界?正如『人類本身就是一種具有自我毀滅傾向的頑強拘泥者』,妳認為這種事情真的只是說著玩玩、逗人發笑的而已嗎?」
黑山老師說著就夾起另一塊烤熟的牛肉、塞入嘴中大嚼一番;朝海老師自此也回想起片中有出現這麼一段由劇中女主角親口供出的實情等情節,但她還是有些不明白,為何黑山老師要特地提及這部年代早已非常久遠的動畫電影。且在她吃下幾塊肉、喝過兩杯啤酒,便又聽黑山老師講道:
「妳要是都聽懂了,再請妳仔細看看:這種治標不治本的作為,跟妳一味的只想教那群孩子改掉他們的毛病和惡習,卻不試著去傾聽、包容、接納他們的心聲,和那些在他們而言,著實不堪回首的慘痛記憶,又有什麼兩樣?要不是校方覺得像我這種能把人家一拳打飛到十公尺外的老師,可能哪天一失手就會不小心打傷學生,不然妳又以為學校為什麼要妳代替我擔任生活指導老師?別一心只為了盡好妳所謂的教師的職責,反而管自己自亂陣腳,還弄巧成拙,行嗎?」
給對方這麼一說,即使黑山老師不動用早已熟練多年的威猛拳技,光以他秉持的教學理念,朝海老師僅存的最後信心,就這麼被他徹底一『語』擊垮,除了只能邊搖頭邊喃喃自語,什麼都做不了,桌上未用完的啤酒跟烤熟的肉,也已再無胃口吃下與飲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