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縷縷髮絲垂散在昏暗的燈光下,躲藏於間隙的瞳孔卻不見往日的猖狂,迦梨如夢囈般的低喃:「──為什麼這麼弱?」
藤芥子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畢竟他認識迦梨好歹也一段時間了,也知道她總是以自身的強大而自豪。要她親手捨棄那份驕傲,不就等同於是變相瓦解了她的本質嗎?藤芥子寧可相信是自己聽錯了,也不願想像那股傲氣正一點一滴地從他所無法觸及的巨大懷疑中逐漸流失。
然而迦梨卻又一次的開口了。就彷彿是要逼迫自己承認一般,不僅低啞的嗓音單薄而沒有力量,就連起初的自問也變成了近似自暴自棄的肯定:「咱真的好弱……」
若能掀開她的瀏海,那會看見什麼樣的表情呢?藤芥子完全不想知道,也沒那個閒情逸致去胡亂猜想。眼下他所能做的,恐怕也就只有在耐心傾聽的同時,一併想辦法讓複雜的思緒通過那近乎堵塞的胸膛了。
「在老家的時候,咱明明就很強……」猶如悲慘的困獸之鬥,迦梨突然衝著現實大吼:「可自從來到這鬼地方後,咱就一直輸、一直輸、一直輸!」
緊握的拳頭難掩憤恨地砸在了床邊的牆壁上。已經包紮的指關節禁不住衝擊而再次滲血,泥灰的裂痕也順勢攀上了米白色的油漆牆。知覺好似隨著苦痛而被抽離,被過去與現在所擠壓,迦梨不由發出自嘲的慘笑。
「啊哈、啊哈哈、啊哈哈哈!你他媽的──」沙啞的懷疑彷彿經過刀割一般,鮮血淋漓的錯覺要人難以直視:「咱到底為什麼這麼弱?」
以倔強堆疊而成的城牆在此刻徹底崩潰,迦梨竭盡全力所維持的高傲終究不敵接連而來的挫折。自信於是開始崩塌,無路可逃的孩子也不禁害怕地瑟縮在角落,任憑殘存的堅強死命頑抗。
「在這裡,咱誰也打不贏!你三兩下就可以撂倒咱,安娜也是用一根手指就能輕鬆把咱給壓制在地,而這些全都發生在同一天!」
迦梨咬牙切齒的怒吼,拳頭也再次打在了牆壁上。沉悶的聲響迴盪在狹小的病房,藤芥子卻只覺得刺耳。不僅如此──迦梨沒有停下,哀慟的話語彷彿是從殘破的管樂器中所發出的。
「不管是那個神祕的女人也好,還是蘇嘉德那個死人骷髏也罷,咱在他們面前甚至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就連那頭蠢牛──」迦梨咬破下脣,任由鮮紅的不甘汩汩流出:「咱就連在他面前也只有受傷的份!」
藤芥子不禁屏息,連他本人也沒發覺自己的目光因心虛而游移了一下。她不會是知道了吧?儘管驚訝,藤芥子卻也不敢貿然開口,只因擔心多餘的確認只會間接逼迫迦梨面對那早已受創的傷口。
在莉雅離開後不久,伊瑟拉便盡責的執行了她所被交代的任務:她分別替迦梨與陶洛斯做簡單的診視,可花在迦梨身上的心力,卻遠遠超出了幾乎只是看了一眼的陶洛斯。就算不明說,藤芥子也明白那代表了什麼。
不光如此。或許是想照顧迦梨的心情,儘管當時的她仍在熟睡,伊瑟拉卻還是對藤芥子擺了擺手,說:「唉……比起小女孩的傷,他傷得更重。你先帶她去醫院吧,我待會就過去。唉……好麻煩啊。」
儘管一度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可迦梨卻沒有忘記被打斷的戰鬥,以致途中醒來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詢問陶洛斯的下落;領略伊瑟拉用意的藤芥子,自然是將她的「診視結果」一字不漏地告訴了迦梨。
由於揹著行動不便的迦梨的緣故,所以藤芥子當下也無法窺探她的表情與想法,只是聽到她簡短的嗯了一聲而已。她的鬥志與激情,肯定就是在那時伴隨著緊閉的嘴巴而逐漸熄滅的。
直到現在,那股壓抑已久的情緒才因為對真相的了解而悉數爆發。
「咱受夠這個該死的鬼地方了……」
蜷縮在窄小的病床上,儘管氣得渾身發抖,迦梨的雙手卻還是掙扎似的緊抓著被子不放。然而,巨大的情緒渦流終究還是吞噬了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憤怒與不解,當堅毅的盔甲從身上脫落時,迦梨也已扯開嗓子的大吼了。
「咱討厭這裡,咱討厭他們,咱討厭這裡所有的人!大家看咱的眼神都一個樣,就算咱什麼也沒做!咱才不是怪物──少用那種眼神看咱了!」
撕心裂肺的痛斥、拳頭擊打在油漆牆上的聲響、綻裂的牆面以及被鮮血染紅的繃帶,透過眼前這間狹小而凌亂的病房,藤芥子彷彿看見了迦梨內心世界的一隅。
她什麼都知道──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啊。藤芥子不禁慚愧地垂下了視線,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驚覺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迦梨。迦梨並不如看上去要來得那麼愚鈍──藤芥子明明是知道的。他明明是知道的,可他卻始終沒有察覺迦梨的偽裝,甚至還被它給耍得團團轉。
迦梨不僅腦袋靈光,心思還格外的細膩。
通過與陶洛斯的戰鬥,和事後藤芥子及周遭的反應,迦梨確定了自己難以傷其分毫。不僅如此,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藤芥子在學生餐廳所感受到的那股異樣,迦梨肯定也都敏銳捕捉到了吧?更不用提是在那之前的報名街上,以及在那之後的體檢現場了。
打從學院生活開始以來,迦梨到底都經歷了什麼樣不明就裡的惡意浪潮?藤芥子無從揣測,也曉得無論自己如何瞎猜,結果肯定也都會離現實有一段落差。
他只知道,她崩潰了。
「阿爹、阿娘……」無助的渴求父母的保護,她抽抽噎噎地遮掩臉龐,手指因難耐的痛苦而扭曲,激動的情緒殘渣也在隱約間溢滿掌心,滴落床單。
藤芥子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下目睹了一切,猶如親眼見證了山洪暴發的開始與經過,而結束後所可能發生的一切也已不是他所能想像的了。眼前一幕著實要人心痛,一股念頭忽地湧現,藤芥子的手臂也在不經意間而抬了起來──然而他的手指卻始終懸掛在半空中。
她現在需要的真的是安慰嗎?藤芥子不由心想。身上的武裝已經卸下,裸露在外的肌膚是那麼的脆弱。因此他知道──甚至是確信──此刻所經歷的一切都將在她身上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
藤芥子於是深吸一口氣,將抬起的手重新擺回胸前。虛偽的安慰只會傷害她,他無法忍受那種事情發生。因此有好長一段時間,藤芥子都只是靜默地看著迦梨恣意宣洩自身的情緒,冷漠的態度無異於袖手旁觀。
時間緩慢流逝,直到房間彷彿傳來了霉味,迦梨才重拾了一部分的冷靜。肩膀的起伏雖不如方才要來得劇烈,可那因哽咽而嘶啞的嗓音卻不見絲毫的好轉,反而還變得越發嚴重。
「咱想一個人靜一靜……」發出的音調遠比砂紙相互摩擦還要來得粗糙,迦梨搖了搖頭,目光依舊低垂的說:「……所以閉嘴,然後滾開。」
藤芥子不僅沒有理會,反而還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難以解讀的視線要人不快,不過就在迦梨打算對他惡言相向時,藤芥子卻又突地站了起來。
「迦梨,妳知道嗎?」直視那對雖然紅腫,卻依然不失銳利色彩的鮮紅眼瞳,藤芥子只是呢喃似的說:「妳說得沒錯──妳真的很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