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邊停下那臺引擎蓋開始冒起黑煙的跑車後,狼狽不堪的文宇快步踏入架構(gòu)師協(xié)會的大廳,這是他第一次來架構(gòu)師協(xié)會。
大廳內(nèi)沒有任何人。
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反射出屋外午後的陽光,無人的空間顯得有些孤寂。樓板上,華麗的水晶吊燈或許是要省電,因此並沒有打開。
陽光穿過那一顆顆小水晶,在磁磚上映出鑽石般的閃爍碎面。玻璃窗旁的陶瓷花瓶快要與人一樣高,表面覆上了層細細的灰,似乎已經(jīng)很久一段時間沒人清理。
這裡宛如矗立於黑森林斷崖上的古堡,華麗、神秘且靜謐。
舊式冷氣特有的霉味迴盪在整個空間,比起涼爽,倒不如說有些寒冷,不過至少比外頭熱到快讓人中暑的天氣好多了。
不知為何,今天沒有任何人在這裡──除了櫃臺。
有個外國老人站在那裡。金黃色的頭髮稀疏地蓋過他的頭皮,臉上的皺紋能看出他已經(jīng)上了年紀,身上的制服似乎跟普通的架構(gòu)師不太一樣。
那人抬眼看見了文宇,然後瞪大雙眼。
「林文宇?」
聽見他喊了自己的名字,文宇立刻停下腳步,連忙想往出口跑。
「別害怕!」老人連忙說,「我是約翰.威廉姆斯,國際委員會的委員,勒布朗小姐有跟我提過你的事!」
「威廉姆斯委員?」文宇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我認得你。你是那天接起皇雲(yún)電話的上司。」
「那天……」威廉姆斯思考了一下,隨即露出充滿歉意的真摯微笑,「很抱歉,附近的人都外派了,實在沒有人可以幫助你們。不過你們還真厲害,居然可以全身而退。」
想起那天的狀況,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可以。」
威廉姆斯讚許地拍拍文宇的肩膀。他看起來就像一位無害、和藹的老人,如果他不說,文宇還真的不知道他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戰(zhàn)士──至少他覺得能當上國際協(xié)會委員的人都是老練的戰(zhàn)士。
「至於你,今天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威廉姆斯將話題導回正題,「勒布朗小姐與陳威先生應該有請你好好待在事務(wù)所,別亂出門吧?」
文宇吞了口口水。
「……我可以相信你嗎?」他試探性地問。
「當然可以,為什麼這麼問?」威廉姆斯一臉困惑。
接著他開口,把一切告訴威廉姆斯,包括他們認為協(xié)會內(nèi)部有人與智慧體勾結(jié)、失蹤事件與智慧體有關(guān),以及劉景祥那些詭異的說詞。
聽完事情的經(jīng)過,威廉姆斯雙眉深鎖。他摸摸自己的臉,低著頭。「劉景祥嗎……我早該發(fā)現(xiàn)的。」他低聲呢喃,「我懷疑他很久了……」
「什麼?」文宇沒聽清楚他後面說了什麼,因為聲音實在太小了。
「沒什麼,上樓吧,我們得到會議室向委員會的其他人通報才行。」
老人示意他走上通往二樓的臺階,自己則走在文宇的後面。一邊走著,他一邊思考目前的情況。如果劉景祥就是與智慧體合作的人,那他們該怎麼辦?
在告訴了威廉姆斯的現(xiàn)在,委員會無疑成為了文宇最重要的後盾,不過他曾聽過華勒艾琪與陳威抱怨委員會都是一群不知變通的老頭。他們真的會信幾個基層架構(gòu)師的說詞,反過來對另一位委員刀劍相向嗎?
如果威廉姆斯別有意圖,想把他的存在揭示給整個委員會,再趁機殺了他以絕後患怎麼辦?
不、不會的,華勒艾琪說她根本沒有告訴委員會的任何人有關(guān)自己的資訊,陳威也──
想到這裡,文宇猛然止步。
「怎麼了,孩子?」在他身後的威廉姆斯低聲問。兩人此刻正走在二樓長廊,兩側(cè)都是緊閉厚重的木門,唯一一扇窗戶在走廊的盡頭,從那裡可以看見在對街發(fā)達的商圈。
「還沒到會議室呢?」威廉姆斯催促道,但文宇聽不進去。
假如華勒艾琪與陳威真的沒有把他的秘密洩漏出去,連他的名字都沒有,那麼威廉姆斯是怎麼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又是怎麼知道關(guān)於他的事蹟?shù)模?
為什麼協(xié)會連一個人都沒有?
文宇顫抖著轉(zhuǎn)頭。威廉姆斯的手中握著一把槍,貨真價實的槍,槍口的金屬因陽光而泛白,而槍口正直指他的臉。老人的食指緊扣在扳機上。
「太遲了。」威廉姆斯開口。
一聲槍響,子彈射穿文宇的臉。黑色黏液如鮮血般噴濺在地毯上,墨綠色的地毯被染成了深褐色。
一滴黏液濺上老人面無表情的臉孔。看著文宇的屍體,威廉姆斯臉頰上的黑液就像是為了背叛與欺騙流下的一滴淚。
老人伸手,將那最後一點罪惡感從面部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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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再次睜眼,文宇發(fā)現(xiàn)自己跪坐在一個洞穴中。
洞穴的穴壁上方,無數(shù)個浮動的細小光球按照規(guī)律散發(fā)出不算微弱的亮光,像是波浪舞迅速拂過整個洞穴,不過這裡的幽暗卻絲毫未減。
他想起自己的臉被威廉姆斯開了一槍,正想伸手確認,下一秒?yún)s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
他被束縛了起來。
厚重的鐵鍊穿過他的掌心,將他的雙手高高吊在一旁的巖架上;他的鞋子不見了,有某種柱狀物體──似乎是鐵釘──貫穿了他的腳底板與小腿,將他牢牢固定在地板上。他緊張地掙扎,鐵鍊卻隨著他的動作越纏越緊,勒得他手腕發(fā)疼。
熟悉的嗓音從他的背後傳來。「醒了嗎?『主角』。」
倏地回頭,威廉姆斯就站在那裡,身後多了好幾位持槍的傭兵。他們圍繞著一口金色大棺,棺身約比一個成年男性再高一點。
棺材板的中心位置鐫刻著一個空心圓環(huán),圓環(huán)外滿是扭曲的觸手,棺材金色的材質(zhì)令它看上去就像中空的太陽,似雲(yún)的眼球圖騰佔據(jù)剩餘的空間。
閃電狀的裂痕滿佈其上,斷面的凹陷處被陰影壟罩,整體看起來就像一團霧金色的暴風雨雲(yún),而中央的熾熱火球則驅(qū)散了這股惡意。
整個棺材散發(fā)出一股華貴卻不祥的氣息,文宇本能性想遠離它,但是棺材的壓迫感卻又好似朝著他步步逼近,直到最後緊緊擭住他的靈魂,把他拖入無止盡的深淵之中。
那該不會是拿來關(guān)他的地方吧?想到這,文宇瞬間覺得口乾舌燥。
「那是什麼?」他啞著嗓子問。
威廉姆斯只是瞥了他一眼,接著低聲向身旁的傭兵們下達指示。
那群人聽話地走到文宇身邊,他還在困惑就被一把擭住膈膊,整個人硬生生被抬了起來。
威廉姆斯走近,半蹲下與他平視。老人瞇起雙眼,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雙眼之中不蘊含著任何情緒,就像在審視一件物品。
良久,老人起身揮了揮手。「不重要了。」他宣告,「你是什麼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傭兵們依照指示將文宇整個人扛起,安在金棺旁,用鐵鍊將他與棺材層層纏繞在一起,他的背脊能明顯感受到金屬冰冷的觸感。
「『始祖之心』,我要讓龍門之牙親自拿來給我。」
傭兵開始想方設(shè)法將一塊骯髒的布塞入文宇的口中好堵住他的嘴,不過他卻持續(xù)掙扎呻吟,遲遲不願遷就。
威廉姆斯抬手,暫時制止傭兵的動作。「等等,我們的客人有話要說。」
傭兵把布鬆開,空氣重回文宇的鼻腔,他大口喘氣。
「咳咳……你以為把我綁在這裡,華勒小姐就會來救我嗎?」文宇虛弱地威嚇,「她不會來找我,因為她恨不得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不,她會來。」威廉姆斯斬釘截鐵地回應。「而且你搞錯了一點:你並不是人質(zhì)。」
一陣恐懼感襲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虛與實之子……」老人立刻糾正了自己的說法。「不,『死者復活的噩夢』所孕育出的智慧體。你與始祖之心,都是材料的一部分。」
隨著話語一落,老人以手上凝鍊出的翠綠色匕首劃開文宇的手腕。
少年尖叫。溫熱黏液噴入空中,卻沒有隨著地心引力向下滴,而是化為一道詭譎的渦流,凝向金棺蓋上的太陽中心。
威廉姆斯彈指,傭兵再次將文宇的嘴巴塞住,而這次的他早就喪失了掙扎的力氣。
螢光再次竄動,光球令穴壁依次亮起、回歸黯淡。這一次,文宇終於看清楚在洞穴中的東西──令洞穴在光球的照明下仍陰暗不堪的原因。
那是由失蹤之人所孕育而成,數(shù)以萬計的喰夢獸組成的暗影軍團。
這群惡意的化身如今聚集於巖架下的穴底。兇器外型、盆栽頭、昆蟲四肢,一路到如蜂窩般聚集的嬰兒臉孔、不斷變換的抽象意念,每隻的型態(tài)都不一樣,每隻都比前一隻更加恐怖。
自古而來埋藏於人心最深處的恐懼,就這樣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他眼前,而他卻無法逃離這一切。打從遇到華勒艾琪那天開始,他的命運就已經(jīng)被決定了。
「時候到了!」威廉姆斯爬上最高處,對著巖架下的一片漆黑大吼。
低語與奇異的歌謠迴盪在洞穴中。
牠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