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04(完)
心亂如麻地吃完晚餐,加地向居酒屋老闆道別,圍起圍巾準備回家。
寒冷的夜風刺骨若針,挾帶了點細雨,他沒帶傘,縮縮頸子,打了個哆嗦,踩皮鞋的響亮聲幾乎要被冷風鑽過樹梢的颯然給磨平。而後,路過上回和美國醫生聊天那座河畔公園時,他看見了他。
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後輩的身影,正抱著公事包,對著滿夜蒼寂天色發愣。
原守。
加地慌極了,單手撐著鐵欄桿,一個跨步跳了過去,顧不得撲面而來的綿冷雨霧,掠破凜冽的蝕骨寒風,邁開腿努力往背對他的那個男人的方向狂奔。
很少的時候,他會望著原守披著白大褂的背影。也許再很偶爾,很偶爾地,他會覺得說不定他也在他身上追尋著什麼,任何一點使他由衷想望的什麼。
不知道是否聽見了跫音,原先專心放空的原陡然轉過頭來,眸子裡頃刻的落寞如海一絲不藏地被於他背後幾尺站定的加地秀樹給捕捉到。
加地向前緩緩走了幾步,原撐起腿來想跑,然而一瞬間籠灌而上的暈眩與寒流帶來的無力讓他沒力氣奔跑,於是一個不穩迷迷糊糊跌坐到了地上,發著燒的視線猶如自水底望出去的折射,所有的景物都朦朧著一層遙遠波盪的流光,既飄渺又抽象。
「原,回家吧。」
他使勁搖頭。
「你沒地方去吧?美國醫生去上海了收不了你,這種天氣又得了感冒,放你在外面我怎麼可能放心!」加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跟前,屈膝蹲下來,眼光裡參雜了些許掙扎與少見的軟弱,曲折好一會兒才開口:「……原,回來吧,別在外頭吹風了。是我不好……嗯怎麼說呢……對不起,我不該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擅自顧面子,甚至還當著大家的面說謊……回來吧……」
原沒有反應,只是靜靜看著他,吸了吸鼻子。
愣住一下,他按開公事包,將紅色圍巾在對方脖頸上繞好。「幹嘛,不要那樣看我,我也是……很擔心你的好嗎。你不在的每個晚上,從醫院回家,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被你避著也覺得很不好受……我說不上來。」
「……加地醫生你騙人。」原帶著濃厚鼻音說,「你好像總是跑在前面,追逐著金錢和自尊,對你而言,我一點都不重要,你不需要我,因為你從未轉過頭來看我、在意我的開心與難過,特殊病人手上的重禮都比我重要,那一疊鈔票只要厚上幾倍,你就會不帶任何留戀地離開東帝大了……」
加地有些訝異地瞠著眼,想說些什麼,肺裡的空氣卻溺水般地爭先恐後掙離了呼吸,令他不覺一窒,一句話也講不出口。
「……我常常在想,或許是我想得太多,這樣說也絕非自私地要你停下腳步等我,我喜歡加地醫生穿著白袍的背影,是那樣地穩重幹練,逆著光又是如何地耀眼,彷彿我藉此在加地醫生身上得到了鼓舞,想要變得更好,替病患著想得更多,成長為可以無所畏懼地站在加地醫生身旁的優秀外科醫。」他抬起頭來,用一雙泛著淺淡水光的眼睛盯著前輩,就像聖誕節午夜在他面前閃爍起落的霓虹燈飾,安靜而溫潤,卻令加地椎心無比,「可是我知道這只是一味的追逐,在你的眼中沒有我啊,加地醫生,那南山北水、人來人往,早就容不下我的一步一行了……我是你在顧全面子時,可以輕易否認的存在,你甚至不惜用謊言去把我們的關係藏起來,我真的,好受傷好受傷……我才知道,原來我的確不算什麼,我對加地醫生來說什麼都不是啊……」
「原……」
「……請問你還要說什麼嗎,沒有的話請回吧。」
不曉得是不是感冒的關係,那斷斷續續的哽咽,加地剎那竟覺得原似乎哭了,喉頭猶若被一根銀針扎痛,於是他一個衝動便失了神,再下一個晃眼,他已經狠狠地把對方拽進懷裡。
「怎麼會什麼都不是!你是原守啊!」
原嚇得怔住,幾秒後想反抗,卻沒有力量推開面前傾力擁抱他的男人。
加地將他按進自己肩窩裡,連同周遭冷凝成霜的空氣一起沉默著,很久很久地沉默著,宛如在那一個片刻,所有的流動都寧靜得渾然不覺。原的體溫很燙,隔著冬衣相擁他也感覺得到一種焚身的燥熱,但他不確定那是高燒的溫度,還是在心底某個渺小的角落裡肆意喧囂的嘶吼。
他只覺得很疼。一種鑽進他胸膛裡的疼,又痠又麻。
他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不善於表達。和原在手術室外的洗手臺一併刷著指尖、隨意地聊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時,他總覺得格外地踏實,那些平凡會發生的事層疊地編織著,似乎就是一種珍貴的習慣。
「原,我不會離開的。要走,我也會帶你走。」加地在他耳際輕喃,低迴卻堅定,「對不起,我一直都沒有開口。覺得彆扭、覺得難為情、想顧面子,但還是想讓你知道,必須要讓你知道……原,你很重要,不論是出於前後輩,或是出於純粹想待在你身旁的安心,我從來就沒有看輕過你!金澤也好俄國也好,我不想再放你一個人在那麼遠的地方了,此刻我想要你就在這裡,那兒都不去,待在這裡,在我身邊而不是背後……嘖,真害臊……我需要你啊,怎麼會不需要,笨蛋。」
原一動也不動,許久,才緩慢地舉起手來推開加地,在幾吋之處直直地望著他,彷彿在恐懼的同時又謹慎地盼望著什麼,怕打破了一絲一毫恰好的平衡。「加地醫生,對你來說,我是什麼?」
「你是原。」沒有一點遲疑地,「不管是做為外科醫師還是重要的人,我都深深信任著珍視著的,原守。」
你是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全然離不開你的原守。
「加地醫生……」
「你在這裡,我也不會去其他哪裡了,在彼此身邊,高松、旭川、還是古巴都無所謂,我也只是……想要你這傻傢伙留在我身旁……原,只有你,在生死毫秒的手術房中,在流轉南北的調派間,在每個看似偶然的生活裡,是我怎麼樣也放不下、離不開的,很重要的人。」
加地望著他,在很近的距離裡,那天想到聖誕節的霓虹燈光幽幽跌在原面頰上的樣子該是很美的,此時卻覺得眼前這傢伙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讓他心悸。
良久,那人揩了揩眼角,「好不習慣啊,這麼溫柔坦率的加地醫生。」
「喂,說什麼!我也是很細膩的!」
「誒?才不是呢,我認識的加地醫生既遲鈍又嘴賤。」原很輕地漾起一個淺笑,徐柔如飄落在清澈水面上的落花,「不過,也是個很溫暖的人。」
撞進後輩猝不及防的溫柔,加地一個心慌不曉得該說什麼,索性伸出手去一股腦兒地揉亂對方的髮絲。
「抱歉,和你鬧那麼久的脾氣,我只是很不安,對加地醫生你,也對我自己。」
「……沒事。畢竟是我的錯,我也不該這麼自我中心,老疏忽你。在任何方面都是,謝謝你,陪我走那麼遠,我會努力的……等我吧。」
「你也是,謝謝。」原目光深邃地盯著他,宛如須臾間看見了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候,久遠繾綣,且近得真實。
「啊,加地醫生你看。」
他捧起手來,細碎綿密的小雪短暫地在掌心駐腳後融逝成水,彷若夢醒時分的曦薄晨露,纖細且飄忽。加地跟著往上仰望,天空確實降下雪來了,冰涼的水滴輕飄飄停在他臉頰上,那些如螢雪白幅散狀地自漆黑夜色中降落,將這個冷冽的城市不著一響地柔婉籠罩,也點滴在了他的時區內。
「好像聖誕節一樣……要是再有七彩燈飾就好了,我一直很想,和加地醫生一塊兒看。」原在前輩的攙扶下起身,扣著圍巾,花了好一些時間適應頭暈。
加地攬緊對方的肩膀,努力扶著這個重看不重用的高個兒,才重新意識到原還在發著高燒,整個身子軟綿綿的,像一把捉不住的火,光是相觸便令他灼痛,卻鮮明無比;可哪裡還需要閃爍爛漫的霓虹燈,眼前的他微微昂起首眺望玲瓏雪夜的樣貌,就已經夠美的了。他想吻他,一下就好。
「不行,你這個得了重感冒的傢伙!好好回家休息,明天請假,不準跑到醫院去……我也會在家。聽見沒!」
「是……誒?我有聽錯嗎,你竟然放棄值班、難得排特休在家。加地醫生你剛才去喝酒嗎。」
拎著兩個公事包,他扯開嗓子朝原誇張地質疑了一聲,「哈?我才沒有心情喝酒,別惹我啊,現在你是病人,乖乖聽話,回家洗完熱水澡吹乾頭髮就馬上去睡覺!我再拿感冒藥給你。」
「醫生,不是該優先病患『大人』的感受嗎?我可是病人欸。」原有模有樣地學著事務長的語調,惹來加地一聲「渾帳」。
「啊嚏!」
「啊啊啊──原!噁心死了你,給我把大衣好好扣緊!每一顆鈕扣都要!」
雪越下越大,兩個人吵吵鬧鬧地走了好一段路,並著肩,誰也不在誰之後地。
他想,這也許始終未曾是單方面的追逐,而是一種探尋。
至於兩個人都得了感冒,共同養好病回到醫院,恢復往常的打鬧時外科辦公室裡緩解的緊張,與美國醫生私底下的人情交易,又是另外的事了。
《霓虹》全文完
原要的東西一直都很簡單
他心裡從來就沒有真正排斥過加地
一份認同、一份允許、一個可以讓他站在加地身後的位置
對原而言,加地毫無疑惑是他最敬佩的外科前輩
內心深處凝視著加地的背影卻心甘情願
或是說他認為這樣本來就是合情合理的
他會跟在加地身後往前跑
期許著自己哪天成為有能力站在對方身旁的樣子
也是這份追逐,讓原覺得加地是看向前方、沒有回過頭來的
在前後輩身上這樣的關係並沒有問題
但上升到情侶身分時就不一樣了
加地又是怎麼想的呢
文中答案其實很明顯
所以才會提到時區一事
不同的是加地不會主動察覺並承認這件事
他的遲鈍與笨拙也讓他站在自認比原略高一些的位置上忽略了對方的感受
原的對謊言的不安、認為自己可有可無的自卑
都需要加地的證明去破除
原則一直都知道加地是個不善表達的人
至於最後兩人是否走出這段前後關係
在這裡就不明說了
霓與虹的形成原理是一樣的
差別只在於霓要比虹多了一次反射
兩者成弧狀平行出現
霓出現的高度較高、色彩排列是相反過來的
因此色光強度較弱的霓又被稱作副虹
霓虹相輝相應、一裡一外、明晰可辨又不相互交錯
霓虹和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就留給各位去品味了
從一開始
就是原嚷著想和加地一併兒看聖誕霓虹燈起落閃爍
標題霓虹兩字指的也許不過是這件事罷了
最後嘮叨一下
第四季第四集真的有很多小細節
很多的眼神或語氣
像是術前會議指定主刀是加地時
坐在後面的原露出了超嫌棄不滿的眼神XD
還有加地各種數落原一直攀著北野強調兩人同屆的行為
有興趣的可以慢慢品味!
很意外,後來發現他們兩個人在這以前其實是有一起去過金澤的
那麼後記就寫到這裡
我是日日穀
謝謝你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