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大多數的生命都沒有到三位數的年歲，所以關於歲末對自己的回顧就隨著越來越接近生命的終點而更趨於本能反應，誠然，少年的死是一樁社會事件，而成年人的死則是一樁個人問題，所以通常成年人會很懂事的在年末回顧時，盤點收穫頗豐的一年，作為少年們學習的典範，這一現象不斷進化和精簡與量化後，就變成一張張美麗的財務報表，一筆筆紅綠交雜的投資收入，一個國家又在和平的情況下挺過了一年，喔，想想這可多不容易，在一個世紀前，誰能那麼確定的認為今年能夠和平的渡過呢？所以妳應該樂觀點，對這世界樂觀一點。

今年我哥哥的孩子滿了週歲，於是父母就對於他遲遲不肯帶孩子北上探望的事情有很多怨言，不過他們只敢在吃飯時跟我說。

我也只好私下去跟哥哥說，要轉達的內容包含但不限於，一整年都不回來探望真是不孝順，哥哥的那個女人明明到北部工作，但卻沒有一次跟他們打過照面，還有逢年過節也缺少問候之類的牢騷。

想也知道，我就成為哥哥年終吐苦水的最佳對象。

「他們兩個真的是瘋子。」

他這麼告訴我，然後情緒逐漸激動。

「從我到外地念書，出社會到現在，他們就沒在給過我一點幫助，妳上大學的學費是他們繳的對吧？」

我點點頭。

「我卻要自己背貸付，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自己填了一個他們都看不上的學校跟系所，為了懲罰我他們就這麼做了。還記得為什麼我要去讓那間連最低薪資的都沒開的補習班壓榨嗎？因為我他媽沒有錢！我連房租都付不起了，每天都在家樂福關門前去領他們要扔掉的吐司邊，而且有時候發霉了，我就把發霉的腳去掉，用熱水煮開了吞下去，就這樣吃了一個月，打工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快死了。」

我同情地保持沈默，然後把這一段記了下來，當作寫小說的素材。

「還記得我之前交的三任女朋友嗎？」

三個小賤人，我當然知道。我當然沒那麼說，只是說了聲嗯嗯我知道。

不過我其實只有見過第三個，第一個我沒聽過，估計是在高中時認識的，但沒有維持到大學後。至於第二個我只是聽過，他在交友軟體上認識的，聽說是個家庭際遇可憐的女孩子，好像跟我同歲數，我有試探性地問過哥哥她是怎麼樣的人，主要是問看起來怎麼樣，他說是個有點營養不良的樣子，情緒很容易崩潰，多少有點把哥哥當成爸爸看待的異常關係，兩人後來似乎也因為這樣的關係而結束了交往。

第三個我見過，一個年紀比哥哥還大的女生，似乎是個中級公務員，每天都在處理公文的那種，可能因為長期坐辦公室的關係，她身材並沒有那麼的苗條，有一些肉的同時個頭也不高，甚至比我還矮許多，笑起來給人一種很好親近的樣子，但我聽過她私下跟哥哥說話的方式，是蠻強勢的感覺。仔細想想她不過就是比我賺得多又是在政府工作而已嗎？會喜歡上這樣的類型，可能是為了省事吧？怎麼說呢？我以為哥哥會是更加好色，或者說更加顏控的類型，會交一個各方面都無可救藥，只有臉蛋和身材都無可挑剔的小女生，然而他大概也是理解了，沒有誰是兩個都佔的，如果他遇到既好看個性又好收入也不錯的對象，那就是輪到對方要嫌棄他的時候了。

「那兩人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交往的對象，那憑什麼要我交往的對象現在去跟他們主動示好呢？」

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但我不會白癡到說她們閒話還被發現。

「他們不知道自己有多討人厭，就活在自己小小的圈子裡頭，在不斷的內耗中，把自己給封鎖在家裡，最後把外人都判成敵人。我們家庭的問題全都來自這兩個人相處上的畸形，妳難道不這麼覺得嗎？」

我說我也有點這樣覺得。

「妳知道母親在外面跟人聊天時，都不帶提妳的事情嗎？我朋友的老媽跟她聊天時，她都在聊我的事情跟她自己的事情，偶爾被提問到妳在做什麼時，她就說，喔，我也不知道。對她來說，妳大概就是個外人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以，他們要我回去，有準備什麼嗎？比如給嬰兒吃的料理，給嬰兒生活用的東西？」

我說大概沒有。

「嗯，所以我不想回去，因為花費不少，又要看他們臉色。妳還在看他們臉色嗎？」

我說我還跟他們一起住。

「那就是了，妳習慣了，但我離開他們後再回去就很難習慣了。」

我覺得他和父母之間有不少誤解，然而我也沒辦法說什麼。

關於家庭的事情今年大概就是這樣，我已經過了希望父母能變更好的時候，他們當然也錯過了想要變成另一種樣子的時候，對他們那年紀而言，似乎任何改變都稱不上是好事。那就這樣吧，他們大概不知道第幾次對自己說。

那就這樣吧。

我算是第一次寫完了一篇超過十萬字的連貫故事。寫完時我還很高興，並且覺得我可以很快的再寫出下一篇故事了，然而事實證明我不能夠。

那是在九十月寫完的故事，十月時我覺得那是相當棒的故事，十一月時我覺得大體上時好故事，但到十二月，故事就變得支離破碎，缺失多到不忍卒睹，種種跡象顯示我距離寫完故事還有很長的距離，所以我又重新投入修改。在修改的過程，我決定去兼了份臨時工作，在工作不繁忙時，我就拿出小筆記本，在上面寫下自己對於曾經讀過的小說，看過的電影，那些故事的種種想法與剖析，我想要讓那些我喜歡的故事鞭策著我，可以稍稍往他們靠近一點。

以前我老想著要成為作家，是作為職業養活自己的那種作家，不過隨著越來越了解後，我發現至少在國內不存在這種稀有種，有一些人會說那是以前的時代才有的，但我聽過一位老作家曾經提及作家這一行業，他說在他年輕寫作時，身邊的作家都把作家當成志業而非職業來做的，所以不用因為沒有辦法用寫作來養活自己感到失望，從以前到現在都沒什麼人對作家有這樣高要求的。

我問問自己，為什麼還要繼續寫作？也許是我還沒承受過足夠多的挫折，也許是我還覺得自己有一點特別的，也許是我還是嚮往那些把故事寫的很好的人，所以我想要繼續寫。

嗯，對的，如果同樣要選擇繁忙的方式，比起其他任何事情，我更願意活在編織常常乾枯的夢中。

儘管我真的對於寫作的環境感到失望，深深的失望。今年我加入了幾個寫作的社群，但發現裡面的人大多數都不是真的在意寫作這件事情，他們只是想被注意，用任何方式引起注意。而寫作的人，有得獎或者出書的又會因此在語氣中對不如她的人不太搭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寫作這種事情變成不看作品本身，而看銷量與獎項那樣和寫作以外的事情一樣悲哀的淺薄。

所以我在年底前退出了所有寫作的社群，我在咖啡館看著店員擦杯子學到的比在裡面看到的多。

我想自己很幸運，即便沒有出書也沒有得獎，還是有一些人願意看看我寫的一些東西，就算這些東西並沒有多大意思，當這樣想時，我就會感覺到開心，像我這樣不怎麼更新也不會主動社交的人，還能有人跟我一起對著寫完的東西說，好耶。

在這一年結束前，我希望能逃避現實一會兒，比如寒冷，其實我正在寫這些東西時，是在一間小小的咖啡館，裡面其實算溫暖，可是我出門只穿了一件衣服就披上外套，所以現在冷的要死。在我路過一間早餐店旁邊時，看到一個像國中生的小女生穿著短褲，從腳踝到大腿根被一雙白色棉長襪包著，她看著我發抖。首先我覺得她幼稚畏縮的樣子很令人疼愛，但她的呆滯的反應讓我印象深刻，有那麼多的人在這一年即將結束的時刻，其實一點感覺也沒，和那些在咖啡館對坐著用誇張語氣談論自己研究所生活的女學生、凝視彼此的情人、抱著孩子的不耐煩父親、敲打鍵盤的順便抿了口咖啡的工程師，這些人跟他們不一樣，他們像是被遺忘在好久好久以前的東西，呆呆望著無法改變的困局，那些過去，似乎可以在換了個地方或者年份就被遺忘，但它們都還殘留著。有些東西看不到，但是存在著。

也許那些在懵懂時期看似高尚可以為之付出所有生命的東西，會在一年又一年的末尾後，逐漸變得不堪、庸俗、遺憾，但可能在那之下，看似已經消失的價值，其實停留在那裡，就在每一個年末時，在某一張呆滯麻木的面孔，一窪水坑表面，一張反射微微燈光的老雜誌封面，他們沈默不語，和世界完全脫離，唯有涉世未深不清楚人類世界運作方式的白癡才能看穿它值得熱愛的地方。然後就在這個白癡於夢想還沒褪去，現實還沒接管時，說出那句，「那就這樣吧，如果為了能保有他們，我必須在一文不值的孤獨中長久生活，那就這樣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