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學長，這個機槍要怎麼拆啊？」
這是個很平常的一個下午。
他是一個剛到部的兄弟，而我，則是在場年資最久的老兵。
說是老兵，也不過幾年罷了。
因為是放假，所以人太少了而已。
我看了眼地墊上的機槍，在腦中稍微跑了趟相關的諸元資料，在心底準備好教材後，便慢悠悠的開口道：「坐吧，我跟你介紹一下。」
作為一名機槍兵，我還是稍微懂一點自己的配賦武器的。
跟他稍微講解一下吧。
「這M249班用機槍呢，是我國常見的班用武器，跟你介紹一下零件，先把這個後結合銷拉開，把槍托打開，嗯……看到這個東西了嗎？這個叫復進簧，是用來───」
「聊天咧！」吆喝的聲音打斷了我的介紹，班長站在門口，喝斥著我：「不保裝備，還在講話！？」
「報告班長，我在跟他介紹怎麼使用班用機槍。」
這種誤會，我看過太多了。
當然也不一定是誤會就是了。
所以，我通常會選擇平靜的做出回應。
通常只要我態度良好平穩，對方也會啞口無言。
「唉唷，二戰時的武器，說不定比你爺爺還大，介紹這麼詳細做什麼？你相信這東西能打仗啊？趕快擦一擦，還有很多要處理呢。」
嗯，對吧，只是灑下一些常見的吐槽，就直接閃人了。
「是，謝謝班長。」
現在，這裡又再度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她……我記得第一批採購時間，大概是民國八十二年左右採購的。」等班長走後，我搖了搖頭，糾正了那些錯誤的資訊：「沒老到二戰這麼久遠。」
唉。
這該死的人云亦云。
民眾就算了，幹部都跟著流言蜚語起舞，而放下事實求是的精神，到底該怎麼教導下面的士兵啊？
「我先跟你講一下她的作動原理，只要理解她的構造，無論是使用還是故障排除都會變得簡單。」
首先先介紹複進簧和槍機，告訴他子彈是怎麼被擊發的。
再來告訴他槍管如何更換，再把瓦斯桶和腳架卸下，告訴他連續擊發的循環是怎麼產生的。
緊接著，把射速和一支槍管過熱的時間做基礎的講解，讓他知道要何時更換槍管。
打開機匣蓋，跟他介紹撥彈爪、給彈指示器，告訴他裝彈鏈、上彈匣的方法，順便提一下彈鏈不要朝下，以免彈鏈被送進槍管造成故障等小細節，再講一下故障排除的方式。
最後，再把臥射、腰射之類的射擊方式告訴他。
很好，雖然不一定是個合格的班機兵，但基礎原理至少懂了。
哪天我陣亡了，能抓起機槍繼續反擊的人，又多了一個。
要不要再跟他講一下機槍防禦正面跟陣地固守呢？
有鑑於無人機普及化的趨勢，那套機槍對空防禦火網編成的老概念，是不是也該拿出來講一下呢？
這是一個機槍兵的嘮嘮叨叨。
在我的預期中，大概講到射擊部分的時候，他就會開始慵懶敷衍了。
例如不斷重複我說過的話，或者隔三差五嗯嗯啊啊。
用那種『我有在聽喔！』的方式，來將時間混過去。
沒有唉，他好像蠻熱情的，一直在做各種詢問呢。
………蘇聯人2.0？
充滿向上進步的熱情，與對學習的溫度。
他們一定會很聊得來。
相較於我……哈，還是，算了吧。
「唷吼～我回來啦。」
嗯，這個中性又充滿活力的聲音。
我們家的蘇聯人回來了。
「怎麼？在教他用機槍啊？」
他一項是這個樣子，蹦蹦跳跳的。
才剛結束任務就留守，真搞不懂他的情緒為什麼還這麼高昂。
「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呼呼？你在跟一個剛與兩百個野戰背包奮鬥的人說這種話？」
即使被雜務淹沒，仍舊充滿著熱情與活力。
這就是你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啊。
「總而言之，你應該去和值星報備了。」
我頓了頓，說出了他一點都不在意，卻值得擔憂的事情：
「班長一直聯絡不上你，蠻生氣的。」
「我手機泡水，下周放假才有辦法去修唉，怎麼可能打的通？」
不能理解的呢喃了幾聲，他離開這裡，去隔壁匯報了。
他總是不能理解，就像我們永遠無法理解他。
對，你手機在上次任務時泡水了，壞掉了，而且你也告知了各級幹部，我國也沒有強制所有的人都一定要帶上一支能用的手機在身上。
你沒有錯。
但我國不是喜歡看對錯的國家。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脫離部隊掌握，很嚴重的！？」
「班長，那個──」
「頂嘴咧！？你什麼階級！？」
嗯……不出我所料啊。
雖然你是對的，但人家會耍官威啊。
沒有手機，沒有LINE，部隊就不能運轉了不成？
這種質疑當然是有道理的。
可是，誰想跟你講道理呢？
這孩子總是這樣。
耿直到有點傻。
「怎麼樣？」
看著滿臉寫著『心情不好』而走回來的他，我隨興的問了一句。
「檢討報告一千字……」
喔歐，不妙。
這種嘟囔的語氣，是我們家蘇聯人爆炸的前奏。
可是沒有。
他很快的就聳了聳肩，然後釋然的說到：
「就是這樣囉，在這個沒有手機和LINE就會直接停止運轉的國家，即使是軍隊也不能例外呢。」
嗚啊，這比大爆炸還嚴重。
「好啦好啦，保槍囉，還有很多表單和假資料要填哩。」
……真的是毫不掩飾啊，雖然只是一些領用清冊和打掃紀錄之類的東西，但確實是假資料沒錯啦。
「嘛，你可以先去忙，再來幫我們擦槍。」
「在說什麼呢！？假資料有槍重要！？」
他說的很對。
「哎呀哎呀，資料沒填好又能怎樣？槍不保養，打起仗來可是會死隊友的啊！」
應該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現實永遠是如此的荒唐怪旦。
讓我不得不開口，去說那些荒謬的話。
「打仗不一定會發生，但表單沒寫被督導到，那一定會出事。」
該死。
身為一名士兵，我居然要說這種話？
待在這種環境，每天都要說這種讓自己錯亂的話。
而每講一次這種話，我都覺得自己變的更加愚蠢了一點。
我是沒救了，至少讓還有希望的人保持下去吧。
「不然這樣吧，你來幫我保養槍械，我去寫那些表單。」
歪著頭想了一會兒，他很快的就接受了我的提案。
「喔，也行。」
嗯……蠢的有些可愛，也是你的一項特色。
「哦……那個……」
看看我們的小學弟，被晾在一旁這麼久，是時候該關注一下了呀。
「唉嘿，兄弟啊，在學機槍啊？知不知道什麼是斜面防禦射擊啊？？」
「啊對了，你還沒領到個裝吧？我的那套公發得先給你用用，反正我有自己準備另一套。」
「對了，你職務出來了沒有啊？」
開始了開始了，蘇聯人要開始推銷祖國貨了。
自購裝備，便宜得找國產，高級得找美製，而放眼整個旅，就他一個，對俄製的東西情有獨鍾。
說來也怪啊，他哪來這麼多俄羅斯的管道？
還是我該說……真不愧是蘇聯人？
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蘇製、俄製裝備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執著。
不只是買給自己，他還會買來送人。
當他開始問起你的職務，就知道他準備要開始挑禮物了。
太過熱情的付出，往往會被當成盤子在耍。
也不知道他發現了沒有，其實，他已經被當成不需要鑰匙和登記的經理庫房很久了。
他……是沒發現嗎？還是說你根本不介意呢？
來到辦公室，拿下一疊資料卡，熟練的偽造日期和時間，然後再簽幾個別人的名字，一個假資料便完成了。
在這個地方，每天都有上萬份的假資料誕生。
軍車的動線和使用，軍械的開庫和繳回，操課的項目，參與操課的人數，今天用了幾餐，今天採買了那些食物，這間廁所有沒有打掃過，誰打掃誰檢查？軍車輪胎刷了沒有，派了幾員做公差？餐盤有幾個，筷子有幾雙，碗有沒有少？
最匪夷所思的大概就是清點餐具了。
餐前一次，餐後一次，一天三餐，餐餐都點。
媽的，點子彈都沒這麼認真。
當兵當到只剩下掃具、盤子、筷子，何等的悲哀。
從可以理解的，到難以理解的，通通，都要做資料。
啊然後做這麼多的假資料，最後還不是拿去水銷？
這就叫自找麻煩。
偏偏督導來了，能第一時間攤在他面前的，就是資料，所以就工作心態上來說，許多幹部把假資料看的比什麼都重要。
從上到下，都把當兵當成虛應故事的工作，而不是防範敵人於未然的使命，也難怪我國的軍隊會癱軟成這個樣子。
為了監督下面的人去做事，為了釐清每件事情可能發生的責任，我們律定了許多的必須要填的表單和資料。
不是為了防範敵人而建立軍隊，而是為了防範底下的士兵而作繭自縛。
當資料多到徹底壓縮每一名士兵的時間時，那人們能作的，就是造假和敷衍。
就像現在這樣。
花了許多時間，處理完這些資料，我回到他們的身邊，此刻，我們的蘇聯人還在熱情的教導著他的新學弟。
「嘿，你知道嗎？這個腳架還有個妙用，你立射的時候別去抓護木或提把，抓腳架，這個方法比什麼姿勢都穩。」
「真的假的！？」
「沒錯沒錯，腰射要學好，畢竟腳架的寬度是固定的，不可能哪裡都臥射，班用機槍跟步槍彈通用，都是5.56，也不向排機這麼大挺，在小部隊，也就是班、伍編制的作戰裡，他可是最大火力，要靈活運用吶！」
這個蘇聯人，又在傳授什麼邪教式射擊法了？
「先讓他學正規流程吧，你那套可以以後在講。」
我坐到他們身邊，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坐在他的旁邊，和她交流著我們彼此之間淺薄的軍事知識，此刻，我才會稍微感覺到自己是一名軍人。
記得以前有看過一個說法，據說是一名當年德國顧問來訪我國時，所留下的心得。
他表示，當時我國那些將領都躲得遠遠的，一句話也不說，也一句話也不問，就怕一開口，就暴露出自己的無知。
閉嘴不言裝作高深莫測，跟現在什麼都不教，拼命堆雜務給士兵做，問題的根源都是一樣的。
怕出錯。
出錯了，下面的人就看不起自己了，所以要麼找一堆有的沒的藉口什麼都不教，要麼，在被糾正的時候，靠官威唬弄過去。
怕被糾正，跟害怕精進是同樣的意思。
這世上也就只有死人才不會繼續犯錯，他們是知到這一點，所以故意裝死嗎？這我就不清楚了。
「唉嘿，對了。」
默默的在思考中將機槍組好，在心中長吁短嘆時，那個中性中，帶著點可愛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你要滿四年了吧？你要續簽還是退伍啊？」
好問題。
看著他真摯的臉，我突然腦袋有點亂。
怎麼說呢？這時候應該用哪種方式做回應呢？
「呼──」
長嘆一口氣，將臉側過去，為自己爭取點時間。
嗯，還是沒有什麼想法呢。
「你說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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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一點話：
下一集換裝填手上場
我需要醞釀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