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漫長的回影
回憶、情感、喜怒哀樂等孰輕孰重之事物所殘留下來的片段,即為人生在世最後遺留下來的雜質。
不管是德高望重之人、作惡多端之人,良善平凡之人,只要生前寄居於血肉軀殼,又或者於未來僅上傳意識在仿造軀殼中,皆會或多或多留下此般存在。即便它是現行主流神學、神祕學,或是偽科學涉及範疇,乃至影視文學作品中提倡的悖論。
就算得到一定程度的證據,目睹無解的現象,然而由於無從取得實際又直接的鐵證,因而靈、魂、精神的存在始終有著爭議。
當然,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接受百年來啟蒙主義與唯物科學的薰陶後,人類基因早被種下即使顛覆既定認知的體驗後,為穩固所知曉的一切,依舊如掘土鴕鳥不探出腦袋深信著那些似是而非的謊言。
自欺欺人絕對是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所擁有最高級別、最複雜,也可稱之為悲哀,同時體驗現實及虛構、真實與謊言等諸相並存,將矛盾發揮到淋漓盡致的表現之一。
假若其中蘊含目的,不外乎無法脫離施予、佔有、奪取、隱藏等人性構面,然後在歷經轟轟烈烈的荒誕過往後的人生最後一刻端看一齣冗長的電影,反芻一路走來的喜悲。
於後悔、欣慰、釋然下,迎接結局。
不過自始自終別忘了即使是修道之人終為一介凡人,相對的對現世諸相感受會更加強烈,同樣的──
他們也會自欺欺人。
女魔恐怖陰慘的女形化身自何潔沁口中鑽出,完全不符正常人嘴比例之物迫使後者下顎近乎脫臼、雙目上翻,鼻耳亦流出鮮血。
以修行者之血加持後的破魔金劍儘管擊穿了林函薰與外頭窺看房內的視線,然而,女魔很快就經由不久前打在何潔沁身上的金水盂碎片作為媒介轉移入對方體內迅速破口而出,彷彿要讓對方也體驗一樣的痛苦般。
女魔的作為使何潔沁的意識陷入混亂,但她仍驅動顫抖的手,在跪坐下來之際扶住脫臼的下巴,死咬住已經上半身出口的女魔具現化形體。
不過,從何潔沁尚處翻白眼的現狀來看還是知道情勢不樂觀。
好不容易從驚異中醒覺餘下的六名修行者趕緊調整好狀態,再次構築削弱女魔的封印陣。
紫黑色巨鐘迅雷而現,眼下即便少了兩位可以牽制女魔的同伴,然一分前何潔沁的奇襲依舊奏效;加上其以能緊咬理應能藉由回歸靈體狀態脫逃的女魔的力量,預見結果將勝方才。
此刻張晨高等人所在的病房已是氛圍慘烈,老高尚處差點被自己的槍奪走性命之驚嚇餘韻中,而混亂中跌倒在地的張晨高與周孟欣只能在旁束手旁觀。
只是,儼然與詹亭瀅意識同步的周孟欣不想只讓修行者們擔負對敵壓力,回想剛才秉持推心置腹、諒解與同情之動念牽起對方的手所見幻象,「她們」決定再次一搏。
黑鐘封印確實展現,只是如前般正不斷受內部抵抗力量猛烈敲打,絕望哀求的林函薰童音亦再度出現。儘管方才警告眾人勿動惻隱之心者已逝,其中一名修行者還是欲出口告誡周孟欣不要輕舉妄動。
豈料,以短瞬空檔吞噬掉兩名犧牲的修行者的女魔哪容得了對手開口,其趁此利用兩名死者作為自己被束縛住的雙手,使它們自六人中的兩人口中鑽出,緊接著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死法,兩名活人魂肉交纏,眨眼間肉身被強力扭轉,最後如被捏轉的血球破裂噴灑得到處都是;黑鐘封印在又少了兩人的力量情況下立刻轉為透明,甚至開始崩解。
見狀,餘下的其中一人趕緊就地以同伴血水於地板上寫下符文、雙手合十結印,這才使不停於何潔沁口中扭動的女魔緩下動作。
不過,緊鉗住女魔的何潔沁貌似因意識與力量的減弱正快速失去束力。
她力氣漸失的跪坐在地,頸首猶如頹喪老人般低垂了下來,這也讓女魔抓到機會以髮反綁其身,想以折骨手段奪命。
這下周孟欣也不顧現狀還是伸出了手趨前,張晨高見此趕緊上前攔阻,只是有一股無形壓力卻限制了他的行動,使他無法動彈。
眼看就要眼睜睜看著後輩於一廂情願的行動中丟失性命,這名警界前輩終於出聲叫喚,然而卻只是換來一抹不明所以,有著兩名女性面容重疊的回首凝望。
剎那間,他感受到一股矛盾情緒湧入胸口,那是來自詹亭瀅意識所流出,挾帶某種自欺欺人般情感的決意。
可惜的是,秉持自我犧牲的行動沒有如願成真,驀然被眼前「一對親族」給擋下。
──我知道禰想做什麼,但比起做了什麼,或許禰更該知道自己不應該失去的是什麼。禰應該為了禰自己……走完最後的那一刻。
張晨高沒有聽見這番何潔沁道出的心音,可是在她前方的周孟欣和詹亭瀅都聽到了。
與此同時,張晨高竟見何與周之間出現一道糢糊身影,貌似一名身型瘦弱的少年,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陰寒氣息。
而在少年靈魂出現後,女魔淒厲的慘叫亦響徹病房。
那是宛如全身被撕裂的悲鳴,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卻是這之中似乎還夾雜著成熟女性與稚嫩女童重疊的狂喜笑聲。
然後,只見不知何時取回氣力的何潔沁高舉那始終緊握在手的周家銀鈴,毫不猶豫地往地一砸。
巨大且震撼現場的重擊鈴聲頓時轟響,攜著金、紫、黑、紅等色彩的光暈不停散播至每個角落。
動盪持續了半分之久,這時張晨高發現原本從何潔沁脫口而出的女魔不知為何僅剩下半截身體在地上掙扎爬行著;仔細一看才驚見何潔沁嘴巴貌似留有血與某種黑色物質混合的液體,明顯女魔是遭其攔腰咬斷。
不可思議的光景非僅如此,可以見到正不停被鈴響所震即將消損的女魔竟然在此時竟主動向周孟欣伸出了手,而本該阻擋在兩者之間的少年豈料也邁開腳步朝何潔沁走去。
最終,少年與女魔都在觸碰到自己欲求之人後,消散塵滅。
鈴聲漸逝,周家銀鈴也因此成了支離破碎的殘骸遺落在地,只不過,儼然已進入彌留狀態的何潔沁卻尚未走完短暫人生的最後旅程。
──人死後,會觀賞一部冗長的電影,然後笑中帶淚、淚中帶笑,直到劇終的那一刻。
外人乍看之下瀕死的呆滯神情,卻是何潔沁正在對過往至今的內觀體現,亦是此刻體內臟器已被女魔給絞爛的一息尚存。
她忘記前述那段哲學滿滿的浪漫說法出自哪裡,然而她很清楚第一次是從人生中其一至親口中所聽來的。
那是她的弟弟,儘管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
照理說,她才是闖入黃家的外人,畢竟早失去雙親記憶的她最初是因為那個勉強算是她養父的老頭基於要有名繼任者之故才領養過門的。
自她被送入兒童之家後,「何」姓就此成了她與原生家庭的唯一連結。據知,就連院方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於日明之前的雨幕中將她丟在機構門前。
當然,如此蹩腳的謊言在何潔沁進入小學之前便清楚那是大人們試圖隱瞞什麼的欺騙。
畢竟若是真的未見過她的親人,或是未與某位關係者接觸過,怎麼會給予她這個姓氏呢?
該說那裡的大人真的是認為小孩好騙,還是沒想過先跟院內同樣姓氏的人做好串供,總之從那時候開始,何潔沁如同下意識產生自我保護意識又亦是想維持表面上的美好假象,第一次學會了自欺欺人。
然後歲月流逝,待她即將離開這間給了自己棲身之所的地方前,那個老人出現了。
不,儘管她至今仍是很不願意這樣稱呼他,但那位與自己年紀有所落差,當時正值中年的男子的確是自己的養父。
他姓氏為黃,為一介道茅流派分支的修行者,而收養她的理由即是尋求一名繼任者。
只是後來進入黃家何潔沁才發現對方向兒童之家提供的職業、身世等資料並非事實。在得知自己是作為一名玄學接班人候補人選之一被收養的她因此感到憤怒。
那時候她也才知道原來老頭早已如法泡製先收養了一位范姓青年與楊姓少年,以年齡來說她應該比前者相差無幾,不過其他三位皆為後來他的師兄。
沒錯,何潔沁是黃家最後一位所收養且唯一女性的接班人選,在她之前的還有一人,此人即黃氏口中僅存的香火,正謂其孫。
面對作為女性又被收養的理由老頭也很快就給出理由,與其他人一樣,就是自己具備成為道茅流派修行者的特質與資質。
格具慧眼的黃氏坦承自己的兒子與媳婦皆已不在身邊,念在自身日子所剩不多,為遵從老祖先的遺志與香火的傳承,他依循傳統慣例,以卜卦與自我評估設下四席預備接班人,而未來將有三人成為接手黃家道壇的首席輔佐人。
何潔沁對此不外乎感到嗤之以鼻,在此之前早因對方的欺騙感到不悅,沒想到緊接來到跟前的竟是上演不知道哪個時代的荒謬宗族傳承戲碼,當下要說她認為這老頭瘋了也不為過。
不用等到幾天,當下何潔沁便想走人,然而,準備轉身離開的她卻被老頭那番挑釁意味濃厚的話給吸引了注意,換來接下來她想一窺這門道學真偽的好奇與不屑,以及最終戲劇性地轉變成她選擇前行的道路。
「我知道有人聽完會想要離開這裡,那確實也是看似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命運選擇,但如果我的話能因此改變你們現在甚至是未來不堪的命運,為何不願意放手一搏呢?
不過,也別說我又騙了你們,這就是個高風險職業,它也未必會成為你們的全部,儘管我想說留下與離開就是造就我們雙方差別的主因。」
猶如早就窺見何潔沁的心思,老頭語末道出當下是完全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的。
這是何等的自恃甚高與目中無人,彷彿自己真的只是被撿回這破道壇的可憐野狗;那好吧,反正對未來也不知有何打算又居無定所,不如就趁此機會好好寄生在這老頭身邊,順便一窺所謂的道玄一類的事物究竟是真是假。
期間何潔沁亦察覺到那名比自己還年幼的老頭之孫,對其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熱切目光感到噁心。
只不過,三年後她便領受到除了尋常的神怪事物之外,第一場震撼教育──大師兄的死亡。
那之後,她遞補上位,正式成為黃氏欲培養輔佐其孫的主要副手之一。
是的,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所謂四選一的平等競爭,除了一脈單傳的老頭之孫,其他人不過是隨時都可捨棄的棋子。從何潔沁在大師兄因戰而亡後事處理中,老頭那永遠緊繃毫無情緒波瀾的神情上她得出了這個結論。
儘管她早就知道他的孫子才是其真正想要培植與守護的對象,然而,當時的她也早已從最初想揭穿這場騙局的心態轉為不甘。
當然,這也可能是老頭平常透過鞭子與糖的教育手段下的結果,但何潔沁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具備成為修行者的強大資質,而且足以與大師兄媲美,更是早超越了綽號小楊的二師兄。
或許意外找到人生重心及興趣的她對老頭存在著複雜情感,但不可否認她接下來只是想看對方會如何受挫,並對本有意培植的接班人感到失望。
並非爭寵心態,僅是想讓他徹底相信自己是看走了眼。
不過,何潔沁也暗自決定不接手這傢伙所謂的祖傳道壇,甚至萌生想要見見這老頭的靈魂本質到底是什麼模樣。老頭的時間不多了,她自始自終如此堅信。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三人都掛著被收養的名義,但老頭卻從來沒有要將他們納為自家人的意思,從姓氏上就能看得出來。
從一開始她就是個外人,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場;同時,她也見證了總是爽朗待人的大師兄曾私下表示這就是所謂的各取所需,以及小楊的忠心耿耿,因此更加深了老頭不會輕易接納外人的認定。
很快的,迎來何潔沁人生的第三次別離時刻到來了。
第一次是毫無記憶的與雙親別離,第二次是離開兒童之家,這次她找到了往後人生的生存目的與能力,下定決心要離開這本就不是她應留的地方。
只是沒想到總是讓她感覺相處上隱約隔著一道無形屏障的黃氏之孫,竟在她離開的那天,表示想要送自己到車站,還說著永遠會是一家人,且會等待自己回來的蠢話。
幾年間,少年不管是外表、內心早已趨於成熟,又或者是何潔沁眼中尚不及自己的道行,但不得不承認兩人並非相處起來始終有著句離或是時常互動尷尬;相反的,除去她心中那道抗拒,她感覺就好像多了一個喜歡黏著自己的弟弟般,而且有種對方早該出現的命運感。
或許是偶時感性的驅使,又或是不願坦承對家人的渴望,確實少年比起永遠帶著嚴肅面具的老頭態度還要容易讓人親近,就像一條可愛的狗兒。
何潔沁得承認自己無法繼續待在那個地方,所以選在老頭不在的那天離開,順手牽羊了對方一些法器;另外也得承認正是不願也不捨看到少年面對失望透頂下的老頭態度,選擇提早抽身。
送行這一天,少年一如既往聊起自己喜歡的電影、漫畫、書籍等等,除去修行者身分,他根本與尋常同齡學子沒有差異,或許他應該擁有截然不同的未來,而不是淪為老頭接班的道具。
如此想法何潔沁當然有告訴過少年,只是少年卻始終給出一種樂於成就他人的態度,並表示自己其實不抗拒這樣的人生安排。
這是沒有選擇之下的自欺欺人嗎?又或是如當初的她一樣,面對未來尚無頭緒?不過這些對她而言似乎也不會再是重要的問題,因為她相信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家酒,遲早還是會隨著時間而沖淡掉。
也是在這一天,何潔沁得知了少年面對如此多場的玄學理法、人性糾葛與生離死別後的生死觀。
「人死後,會觀賞一部冗長的電影,然後笑中帶淚、淚中帶笑,直到劇終的那一刻。當然,這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從某部作品看來的……算是讓我很有感觸的一段話吧?」
這也是何潔沁最後一次見到的弟弟的笑容。
一如既往的溫暖,從最初兩人見面的那一刻起至離別的那日,始終不變。
隨後他們便遇上連修行者都無法提前預防的嚴重車禍意外,一人身亡、一人則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臉。
回過神來,何潔沁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昏暗空間中。
到底是什麼時候進來這裡的完全沒有印象,宛如回到她踏入兒童之家的那一天。
隨後在見到眼前閃動著影像畫面的大型屏幕後她露出了釋然且溫柔的笑,從來沒想過原來人在離開後真的會留存在過往印象最深或是期盼的「空間」之中,反芻自己走來的點點滴滴。
轉頭一望,她見到不遠處的位置上有道熟悉身影,是那位總是露出爽朗笑容的兄長,對方也因為眼神的交會給出了一個浮誇的招呼手勢。
隨後定睛一瞧,何潔沁才發現前排位置上坐著另外一位亦是帶給自己短暫人生色彩的「親人」。
少年回首與她相望,陰寒及腐臭之氣早已消散且形貌完整,那張笑臉依舊使人溫暖,見此何潔沁整個人完全放鬆了下來,慵懶趴扶在前排椅背上,嘴角微微抽動、眉頭輕蹙。
然後少年用手撫摸何潔沁的臉頰與下巴,後者則任由情感滿溢於糢糊影像之中,最後仍不忘出言唾罵。
「老頭還沒死呢!而我……也沒有後悔代替禰走完這最後一程,少在那邊說我又逞強了……黃仙要。」
與此同時,現世彼端那道幾乎筋疲力盡的矮老身影忽地駐足,隨後他要身旁同伴先行離去,徒留愛徒在旁。
然後他的語音融入漸大的陰雨中,換來對方的詫異神情。
也在這個時候,於劇烈抵抗女魔力量同時內觀林庚呈魂魄碎片的玄虛被一隻粗曠的手掌覆蓋在面容上,透過指縫打量狀似魔怪的男人。
猛然的空間一震,他雙眼圓睜又緩和了下來,最後閉上了眼睛,輕聲呢喃。
「原來如此,意外的產生共鳴嗎?看來要就此結束了。當然……我也對妳感到抱歉。」
一抹如細線般脆弱,幾乎是要消失般彌留人間的男人靈魂,以及另一名死後仍選擇縱容自身感性綑綁愛女,對丈夫所作所為盲目信從的女人靈魂──
他們正從一場酩酊大醉的夢中清醒過來。
註:
關於「人死後,會觀賞一部冗長的電影」的比喻,最初的印象來自多年前某位友人於動態上的心情抒發,近期則發現《鏈鋸人》的作者藤本樹於另一作《炎拳》中亦表達了同樣的感性哲學。
「人死後會去哪裡?」「電影院。」 ──藤本樹《炎拳》
話說那位朋友打這則動態時《炎拳》都還沒連載呢,不知道是否有更早以前的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