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π-2〉
雖然不知道詩音到底想做什麼,但我還是跟著她來到了電影樂園。
選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是想要我向她謝罪嗎?
「那為什麼你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
詩音放開手心,在其中消散的黑霧,有如我心裡被迫揭開的傷疤。
「哈哈哈……連這個都沒有察覺到,看來我的確已經(jīng)虛弱到無法作亂了呢。」
我嘲笑著自己的無謀。
前一刻的威嚇現(xiàn)在聽起來反倒諷刺。
「妳還想試探什麼?來到這裡,妳不會只是想閒聊家常吧?」我將視線放回詩音身上,卻發(fā)現(xiàn)她直到方才的平靜都是偽裝。
「我只是……想知道我看到現(xiàn)在的你,是不是能笑得出來。」
她靠在車廂窗邊,托腮看著窗外,遮掩著臉龐的指尖顫抖著我還未能明瞭的情緒。
「事到如今,我沒打算當(dāng)作一切都從未發(fā)生過。再說、我還沒原諒你。」
她強(qiáng)勢的想表明界線,隨著言語起伏的感情又很快地否定自己。
「不對,我不是想說這個……」
她懊惱的模樣總算是與她的年齡相襯,說到底、她一直以來過於成熟的表現(xiàn),都只是為了「公主」的頭銜而打造的外殼吧。
「就和你說的一樣,我並不是一個能獨自勇往直前的人,如果沒有兄長們和夥伴的話,我就沒辦法像你果決地為自己的未來而奮戰(zhàn)。」
……像我?
「你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憧憬的目標(biāo)。」
為了未來奮戰(zhàn)?那種理想我早就沒有了。
早在一開始,我無視了弟弟們的感受,自以為是的掀起變革的時候,我對世界就只剩仇恨,而非妳口中的崇高。
時至今日,為什麼還要告訴我這些?
「就算我們立場不同、想做出的改變不同,我也依然想追上你的腳步,和你並駕齊驅(qū)。但是──」
她止住了自己的話語,好似只要再多說一句話,就無法維持自己所劃下的分界。
「但是、為什麼……」
被窗外燈火照亮的側(cè)臉,脆弱得像是隨時會被捏碎一般,在我面前只願意表現(xiàn)堅毅強(qiáng)韌的那雙靛藍(lán),此時被眼淚模糊成兩漥悲傷。
難以名狀的感情在內(nèi)心膨脹,我在她面前單膝下跪,向她遞出了手帕。
「為什麼、你要表現(xiàn)得就像是你隨時會離開一樣?」
應(yīng)聲滑落的淚水打溼了她質(zhì)問著我的目光。
「這是第二次看到詩音的眼淚呢。」我?guī)е陲椪嬉獾奈⑿Γp碰著她的臉頰,隔著手套傳遞過來的溫度過於滾燙。
「不要鬧了……」
詩音懊惱的命令道,夾雜了濃濃鼻音與孩童般的任性。
「我哪裡都不會去哦。」我輕聲答道,否認(rèn)了她的質(zhì)問,「我還要回應(yīng)弟弟們想和家人一起活下去的願望。」
她難以置信的擰起了眉,真摯卻尖銳的悲傷幾乎要穿透我的單薄謊言。
沒等到她的回應(yīng),詩音起身就往摩天輪外快步逃離。
不追上去的話,就不需要繼續(xù)撒謊,更不需要佯裝淡然。
但是……
無法抑止的求知欲望失控的在心中奔走。
理智還沒做出決定,我的身體便追上她的腳步。
「詩音。」
我握住她的手臂,傳來的觸感卻異樣得血腥。
她縮回手,驚慌的眼神閃避了我的雙眼。
「妳……!」
像是不定時炸彈一樣,纏繞在我身體上的黑暗打斷了我的思緒,逼得我不得不在她面前顯露出虛弱模樣。
「我沒事……」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有事。當(dāng)我是笨蛋嗎?」她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夢給了我,中和了那股不祥的力量。
真是難看……
那時候也好、現(xiàn)在也好,沒有她所給予的夢,我根本──
「還真狼狽。」詩音嘲諷般的笑了幾聲,主動解開了手腕處的袖扣。
我才知道,她的『狼狽』指的不單單是我。
從未見過的一道道新舊刀痕延伸至手肘,最接近手腕的地方還有幾道早已癒合的傷疤。
這就是她一直用繃帶藏起的傷嗎?但是……
「他們有告訴你嗎?你恢復(fù)呼吸心跳後,我也昏睡過去了。醒來之後,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末梢感受不到痛覺。」
──腦海的空白讓我沒能立刻反應(yīng)。
「這是我測試下來的結(jié)果。到這裡,我才覺得痛。」她指著自己的手臂,「雖然還不確定原因,不過應(yīng)該是過度使用夢之力而造成的損傷。」
過度使用……是為了我嗎?
是因為我,她才變成這副慘不忍睹的模樣嗎?
「萊特他們知道嗎?」
「不知道。兄長他們?nèi)绻赖脑挘裉炀筒粫屈N心平氣和了吧。」她的語氣和剛才相比實在是平淡過頭,彷彿犧牲的不是自己,而是毫無瓜葛的他人。
「為什麼要救我?」我握緊了拳,悔恨與不解在心裡交織,「為什麼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救我?」
像我這樣的人……不要管我不就好了嗎?
何必──
「我和他們約好了。要創(chuàng)造出你們兄弟能幸福活下去的世界,少一個都不行。還有……」她看了我一眼,輕聲開口。
「即使是扮家家酒,我也不可能對夥伴見死不救。」
……什麼?
心裡的歉疚驟變成了難以置信。
「對妳來說我還是妳的夥伴嗎?」
「不然我會為了一個我不在乎的人浪費眼淚嗎?」
詩音的理所當(dāng)然,有如當(dāng)頭棒喝。
「我很慶幸當(dāng)時自己選擇救你一命,也很慶幸你活下來了。」她直視著我,哭紅的眼眶裝飾著清高的無悔。
沒錯、她從最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人。
儘管多麼不符常理,她也依然將自己視為準(zhǔn)則。
「弗雷伊克,謝謝你還活著。今後的未來,無論你要用什麼理由活下去都好,拜託你、為了你自己活下去。」
詩音就是一個……任性得無可救藥的人。
「好了,我想講的就這──」
我用力抱緊了她,貼近的兩顆心臟跳動著一切並非幻影的證明。
「我認(rèn)輸了。」
不想被她看見現(xiàn)在的表情,現(xiàn)在的我一點餘裕都沒有。
對她與對自己的不甘與挫折,被我一一轉(zhuǎn)化為責(zé)罵拋出。
「妳知道對於早就失去目標(biāo)的我,聽妳傾訴妳對我的憧憬是什麼感受嗎?而且竟然還像幼孩一樣邊哭邊說。不成熟也該有個限度。」
妳知道當(dāng)我得知妳第一時間拚命將我救回來時,心裡有多麼矛盾嗎?
對立、觸動、憤慨、戀慕、懊悔……全都無法為破碎得難以辨明的這份情感命名。
「還有,把傷口展示給我看、告訴我那些事,都是為了加諸罪惡感在我身上嗎?虧妳能將情緒勒索呈現(xiàn)得那麼完美。」
以詩音來說,這可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畢竟我是討人厭的公主殿下嘛。為了達(dá)成目的,我什麼都做得下去哦。」她帶笑的嗓音微微震動了身體,手掌安撫似的順過我的背部。
妳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以什麼樣的身分站在妳的面前?
釐清這份感情,就和凌遲沒兩樣。
但是,如果是有妳在的未來,或許──
「看來這次是我輸?shù)脧氐啄亍!刮以谧约旱母星樯米粤髀吨胺砰_了手,以旁觀者姿態(tài),俯視著看似柔弱的她。
「我就來看看,妳所開創(chuàng)的未來,是否值得我抱持希望吧。」
「不是『妳』。」
詩音劃開了嘴角的好戰(zhàn),注視著我的雙眼不給我任何機(jī)會脫身。
「而是『我們』──才對吧?」
我低笑了幾聲,想起扮家家酒時的尋寶遊戲,愉悅地瞇起了雙眼。
「作為主角,可不要讓我感到無趣了,公主。」
「我才想這麼說咧,最終boss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