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人生啊,彷若持續發動的列車,從遠方的深暗隧道緩緩駛來,短暫地停留在燈火月臺內。爾後,又朝著前方的漆黑加速奔馳。
《地鐵站》的主角葉育安是地鐵站主任,年過四十歲的他就像是生活中常見的中年男子,有母親與女兒,生活持續在家庭與工作間打轉,上班,回家,睡眠,上班,日復日,枯燥穩定。
從表面的描述來看,這就是他在校時用功念書,出社會努力工作所應獲得日子。只是在看似安穩的日常底下,卻是逐漸僵冷與破碎的人生。
葉育安在與妻子結婚後沒幾年就已離婚作收,離婚後的他因忙於工作導致與女兒的關係極度疏離,好不容易熬到女兒成年,負責照顧女兒的母親卻在此時罹患失智癥。被迫擔任照護工作的女兒對此極度不滿,試圖逃離這個日漸萎靡的家。在工作上,因地鐵站接連發生跳軌事件,而身為主任的他,接獲上頭命令,必須在短時間內想辦法解決問題。
然而,就在他想盡辦法阻止那些人放開生命,躍入死亡的同時,他的世界竟也出現了某個使他願意放開自己,不顧一切向下跳的東西……
生活即是崩壞,日常即是深淵
在他跳下軌道的那一瞬間,他清楚看見這輛列車司機員的臉,也確定司機員看見了他。——摘自《地鐵站》
故事是由一場死亡悲劇開始,作者藉由某人跳軌自殺揭開故事舞臺序幕,直接扣問整部小說的最主要命題「是什麼樣的困境,使人寧願放棄(活著)」。接著透過各種角色的內心變化,反覆地提問生命是什麼?絕望又是什麼?為何如此平凡的日常卻又會使人走向崩壞的深淵。
變換敘事者是在小說創作常見的手法,在《地鐵站》中,可以閱讀到作者非常精巧的變化敘事,除了幾個主敘述者,作者亦細緻地描寫跳軌者在跳軌前的心理狀態,就像是在長篇故事裡穿插的短篇,這些短篇卻又跟長篇環環相扣。就算只是在監視器裡瞬間晃過的身影,都背負著諸多沉重的故事。
作者不只描繪活著的人,也描繪將死的人。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是無法停止的列車,不斷地被時間推進,持續的傷害與遭受傷害,也因此,有些人選擇奮力一搏,有些人則選擇一躍而下。讀者的心也隨著這些受傷的靈魂衝刺,或是墜落。
葉育安想盡各種辦法來阻止跳軌自殺,從張貼清涼照至播放音樂,不過在每一次的防治跳軌企劃實施後,隨即就會出新的跳軌者。然身為讀者的我們都很明白「防治跳軌」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極度荒謬的,這些跳軌者早已在自己的人生裡死亡,無論是罹患癌癥的老人,被霸凌的女學生,長年憂鬱纏身的婦女等,對他們而言,躍軌這個動作,僅是他們在跟這世界揮手道別罷了。
月臺上的人潮又漸漸漲起,等待下一班列車的到來。她讓書包繼續坐在長椅上,自己跟著人群往月臺邊移動。她已經很久沒畫畫了,但這一次,她要讓自己變成線條,像黑色原字筆畫出的拋物線,最完美的那種。——摘自《地鐵站》
作者用非常溫厚卻節制的筆法,緩緩地訴說各種在生死間徘徊的跳軌者,以及在生活中逐漸崩壞的角色們。在劇情的進展下,死亡變得輕盈,存活變得沉重。回到故事命題身上,在閱讀中的我不盡思索到,到底「活著」這件事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奮力向前,不停倒退,回到過去
在閱讀完《地鐵站》的時,我腦海中浮現的竟是薛西佛斯神話。因為在角色們奮力將巨石推向山頂的瞬間,巨石滾落,輾壓過他們所努力路徑,他們只能繼續用盡全力並永無止境地推石爬坡。
從最主要的角色葉育安開始,以外在的社會規範來說,他是個成功的人,有著稱頭的職業身分,生活單純,無不良嗜好。但在故事開頭,作者就透過各種生活細節,描繪出他的內心的枯竭。而這些那些吞噬他內在的東西,其實也都只是繁瑣無味的日常:母親身體的疾病、與女兒間的代溝、工作的無力感。
也因此,在某一次乘客跳軌事件中,他認識列車駕駛員姚雅綾。一場悲劇竟點燃葉育安心中的某種火焰,他與姚雅綾越走越近,原本停滯內心開始行駛。葉育安期待苦悶的日常能被打破,所以像是溺水者抓取浮木般地,努力地掠取朦朧不清的愛。
與葉育安作為對照的,是他剛成年的女兒葉敏萱。因父親常前忙於工作,她從小即由阿嬤負責照顧到大,而今阿嬤罹患失智癥,她被迫轉為照顧者的角色,這使得葉敏萱身心難以負荷,然父親近乎逃避似地埋首工作,獨留女兒面對病情反覆的阿嬤。在葉敏萱某次出門找朋友尋求安慰時,她遇見令她心動的對象。這對父女雖然看似爭鋒相對,但本質卻又如此相似,他們都被毫無希望的日常消磨,渴望有人可以接住他們,然悲傷的是,這兩顆受傷的心卻因常累累月的怨懟而無法有所交集,只能對外尋求告慰。
另一個值得探討的角色是姚雅綾,在跳軌事件後,她亟欲返回工作崗位,這股衝勁也使得葉育安受到了強烈吸引。然而隨著故事進行,會發現姚雅綾並非表面上看起來的樂觀,她有屬於自己的傷痛,為克服過去的傷痛,她刻意地忽略其他不斷加諸在自己的傷。姚雅綾藉由葉育安對她的追求巧妙,爭取返回工作崗位的機會。在閱讀的過程裡,會覺得這個角色不甚討喜,但她其實也推著一塊無法直山頂的巨石,積極的野心用來是掩飾內心深處的恐懼。
只是在故事最後,他們所有的努力似乎遭到命運的否定,就像那些選擇跳軌的人,他們在跳下去前,其實也經歷過許多掙扎。每個人都曾為自己奮鬥,然所有的結局不一定都是好的,而當你的人生得面對的是更深的黑暗時,你會伸手擁抱,還是瘋也似地持續尋找一絲微光,就算只是火車的車頭燈也好。
最終,生命是無法停止的列車
迎面而來的列車除了運載旅客前往目的地,也將受困於塵世人們帶離困頓。在小說後記裡,作者引用了一句英文成語「Light at the end of the tunnel」譬喻在漫長黑暗中見到希望之光,然而作者說,這句成語也常被人惡搞成「Light at the end of the tunnel is just an oncoming train」意指你所看見的光只是迎面撞來的火車頭。
不過我認為,不管最終看到的是希望之光還是火車頭,代表著多數人的生命都身處於黑暗中,並渴望有道光能引領自身走向明亮處,無論是葉育安葉敏萱、還是姚雅綾,還是選擇跳軌結束性命的人,他們並非絕望,而是擁有強烈的渴望,能夠在黑暗中掠取一絲希望,也許是愛,也許是微光。
葉育安看著這道光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明亮。
越來越刺眼。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摘自《地鐵站》
依照我自己的解讀,整部小說不斷地探討「在黑暗中尋光」這件事情,只是作者更進一步詢問到「如果找到光,那麼在那之後呢?」
搭過列車的都知道,列車行駛規律是在黑暗的隧道向前,唯有進到車站內才會有光線,在站內的旅客上車後,列車發動繼續前行,而前方的隧道又將會是一片黑暗,就這樣,生命反覆持續,光暗交錯,直到列車再也無法行駛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