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王的名字近似犬中之王,彷彿是犬王對自身過去不被當作人類的一種影射自嘲,但也是因為有了「犬王」這個名字,他才脫離被視為非人怪物的日子,世人才能對他予以定義及稱呼,並以「犬王」之名的歌舞表演轟動日本,犬王即是這名主角在人間的定位。而關於名字的意義,在友有這名主角身上就更值得玩味,友有在電影中共有三個名字「友魚」、「友一」及「友有」,象徵這名主角存在定義的轉變,也將名字的意義延伸到靈魂的定位點。
最初他的本名為友魚,原本是在壇之浦從事打撈工作的普通而純真的孩子,他渾然不知壇之浦的遺物究竟有何意義,壇之浦過去的歷史故事為何。而他卻因為天叢雲劍而意外失明,父親當場慘死,成為在外流浪旅行的盲人。
作為友魚的他承受母親在世的怨念及父親去世後的恨意,他的父親不斷提醒他是「壇之浦的友魚」,要為他報仇,父母所帶來的恨意就像扭曲的泥沼,在電影畫面不斷反覆出現,「友魚」這名字象徵過去,也是父親亡魂在人世中尋找友魚的依據。
「友一」則是他作為「覺一座」中的琵琶法師被賜予的名字,作為友一的他學習到演奏琵琶的技藝,也知曉平家的故事,卻無法觸及平家故事中的靈魂。
友一中的「一」是覺一中的「一」,是他人的名字,是覺一座團體中的一份子,友一在覺一座中作為琵琶法師演奏,只是這個團體中的一部分,而非一個獨立的個體。
他在最初跟犬王相遇的橋上,他說自己的名字是友魚,又或是友一?「友魚」是父親對他的期望,「友一」是覺一座把它納入團體中的名字,身為孩子的他不知道自身明確的定位,在這兩個名字中游移不定。
直到與犬王相遇並上臺共演,他才找到自己靈魂的定位,真正聽見平家的靈魂親自傳遞的故事,將自己命名「友有」,脫離父親及覺一座的定義,而成為真正獨立鮮明的自我。
「友有」是他對自身存在的一種確信,一種存在意義的宣示,同時這個「有」的存在也包含犬王,象徵他和犬王的友情,要向世人宣告:「我們就存在於這裡,此時此刻。」
犬王在過去是沒有名字的非人怪物,而友有則背負父親的遺恨跟覺一座的規則,直到與彼此相遇,犬王與友有才找到屬於自己真正的「自我」,為自身的靈魂定義取名。「犬王」與「友有座」,將鮮明而強烈的「自我」連同「名字」,藉由歌舞表演展現給世人,刻劃於世人心中。
但聲名大噪的犬王與友有,最終卻遭受當權者的打壓,不允許他們的表演繼續存在,友有不願回歸覺一座的「友一」,他吶喊自己是「友有」,想要唱我們的歌,而非官方認定的版本,因為「友有」已經是他靈魂的存在意義,和他在孩提時代在「友魚」及「友一」間猶豫不定的他已截然不同。
但友有最後明白犬王已放棄「我們」的歌,師兄谷一也付出性命,在即將被斬首之時,萬念俱灰的他捨棄了「友有」的名字,回想起過去所背負的,如同發泡泥沼般的恨意,他向世人大喊我是「壇之浦的友魚」,但這次他所背負的不是父母的恨意,而是自身的恨意。
「友有」的名字,隨著他生命的逝去,一同消失在歷史波濤中。
另外一邊的犬王,則放棄唱自己的歌,成為普通的能樂舞者,「犬王」的名字在歷史中得以保全下來,就如同他得以保全生命,但犬王名字中的靈魂已經死去
在生者的歷史中,友有的名字消失不見,犬王的名字也沒有任何自我的意義,只剩下空殼。
而在死者的世界,名字是尋找靈魂的依據,是靈魂意義的定位點,也是與其他靈魂的聯繫。
友有的父親必須以「友魚」為名才能找到友有,而友有作為友魚懷抱怨恨餘留於人世,無法藉由名字找到友有的犬王,花費六百年的時光才終於找到友有,因為友有才是他與犬王真正聯繫的名字,也是他真正的靈魂與自我。
故事的訴說與傾聽:故事文本的多重映照
劇情中「故事」的傾聽與訴說也是一大重點,電影中的故事主要是「平家亡靈的故事」以及「犬王與友有的故事」,而兩邊故事的意象有著互相映照的效果。
首先「平家的故事」為源平合戰中的平家衰亡覆滅,其故事的流傳分為盲眼僧人「琵琶法師」的口述傳唱,以及《平家物語》的文字紀錄,而《平家物語》最通行的版本便是由覺一所整理的「覺一本」
《平家物語》雖是軍紀物語,卻也蘊含日本「物之哀」(物の哀れ)的美學:「《平家物語》中,死亡的故事連篇累牘,在感嘆諸事無常之餘,在流不盡的閃閃淚光下,『哀』儼然變成全書主調」(以上摘自《平家物語》鄭清茂譯注本)
而《平家物語》的開頭文句如此寫道
祇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
沙羅雙樹之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
驕奢者不得永恆,彷彿春宵一夢
跋扈者終遭夷滅,恰似風前微塵
《平家物語》鄭清茂譯注本
平家在歷史上曾盛極一時,聲名顯赫,但正所謂行無常,世間萬物流轉變換,強大興旺之物仍會邁向衰亡,平家最終在壇之浦敗北而覆滅。
平家的故事呈現由盛轉衰、世事無常、哀愁與恨,猶如幻夢,也恰似「犬王與友有的故事」,犬王及友有在作為表演者的人生邁向頂峰之時,也因當權者的打壓瞬間落下帷幕。
兩名主角在極盛之時歌舞出的平家故事,是平家過去的遺恨與哀愁,卻也呼應了他們的未來,直上雲霄的恨與悲愁(腕塚);在漫長時光的輪迴中聲聲呼喚的哀歌(鯨);生與死、未來、現在與過去,在歷史波濤融合為一,為了信仰的事物傾盡一切的亡靈幻夢(龍中將)。
如同平家的故事,主角兩人的故事終歸於諸行無常的盛衰興亡,留下深切的哀與恨,猶如一瞬燦爛的幻夢。 而平家故事藉由琵琶法師的口語傳唱,也有鎮魂的意義存在:「由盲人琵琶法師結合講史及聲明倡導的方式,彈唱源平兩家盛衰的故事,順便宣導『欣求淨土』的往生思想。一則濟度亡魂,祈其往生淨土;一則寓教於樂,以娛聽眾為主。」(以上摘自《平家物語》鄭清茂譯注本)
所以電影裡覺一座的琵琶法師以彈唱度濟平家亡魂,自有歷史上的根據,但在電影中,覺一座琵琶法師的彈唱無法度化亡魂,反而是受詛咒的犬王才能聽見平家亡魂親自訴說的故事,並將他們的故事藉由大膽而新奇的歌舞表演傳達給世人,真正超渡這些徘徊於人世的平家靈魂,形成有趣的對照。
「他們只是希望有人能聆聽自己的故事,這樣他們就滿足了。」
即使化為亡魂,仍希望有人能傾聽自己的故事,有人能訴說自己的故事,這些平家亡魂的願望如此簡單,在電影中的形象也並非充滿怨恨的可怕怨靈,而是鮮明躍動的活潑靈魂。
在電影劇情中犬王是平家故事傾聽者及訴說者,而友有則是犬王故事的訴說者以及犬王過去的見證者。
故事的「傾聽」與「訴說」是重要的元素,是生者與亡者共同的願望,主角兩人同時身為故事中的角色、訴說故事的人,以及聆聽故事的人。
劇情三場重點的歌舞表演,是故事被訴說與傾聽的過程,也是生者與亡者的盛大狂歡。
直到電影最後,揭曉在開頭現代唱述故事的人正是友有的怨魂,整部電影就是友有作為琵琶法師,彈唱自己與犬王的故事,正如平家亡魂渴望傾訴故事,故事能被人傾聽。
在漫長時光流轉中,繼續待在當年的殞命之地不斷地傾訴故事,而觀看電影的觀眾即是他們唯一的聽眾,見證他們存在於此,只在一瞬間燦爛的故事。
當友有訴說完故事,觀眾聆聽完故事之時,友有再度與犬王重逢,友有與犬王兩人的靈魂也獲得了濟度。
電影融合平家故事的說唱文化與意境,藉由故事文本的互相映照,故事的「訴說」與「聆聽」,演繹出人世共通的諸行無常,興盛衰亡與哀愁,以及想要傳達故事的渴望。
犬王及友有:跨越時空的永恆情誼
犬王跟友有兩人身為盲人及畸形之人,他們所感知的世界也與常人不同,盲人的友有是藉由聽覺及觸覺感覺世界,他所感觸到的靈魂與音色是在一片空白中鮮明的紅,而犬王則是由面具的孔洞窺見外界的季節轉變及景色,電影呈現兩人視角的畫面很細膩獨特。
因為異於常人這樣的特質,兩人才得以成為好友。身為異類的犬王必須以惡作劇或驚嚇他人的方式,才能夠得到他人的關注,但在最初兩人相遇的橋上,作為盲人的友有所看見的犬王並非可怕醜陋的怪物外表,而是他內在那鮮明躍動的靈魂。友有對犬王毫無恐懼及厭惡,才成為第一個能跟犬王正常對話的人類。
盡情彈奏琵琶的友有,歡快舞動的犬王,邂逅的兩人藉由演奏及舞蹈締結友情的緣分,世界與星辰都圍繞著他們旋轉,呈現兩人心靈交會最純粹的那一刻,藉由彼此的相遇,他們才懂得為自己取名,由自己定義自身的存在,展現與眾不同的靈魂本質。
犬王跟友有都是被排除在正常世俗之外的異樣存在,遊走於生者與死者之間,在屬於生者的人間感應到死者的靈魂,傾聽死者真正的故事,用歌舞向世人傳達他們的故事。
犬王跟友有的異類特質不只呈現在兩人的外在身體、對於非人之物的感應,他們一直用獨特的視角感知世界,培育出他們獨具一格的靈魂,電影主要有三場歌舞表演,歌曲融合猿樂及搖滾樂,大膽獨特而節奏感強烈,犬王的舞蹈融合各種現代的舞步,搭配目眩神迷的舞臺效果,展現熱烈而鮮明的自我風格。
唯有傾盡自身的靈魂,才能聆聽靈魂的話語,並感動他人的靈魂。
身為異類的兩人,因為與彼此相遇而定義自己的存在,身為表演者的靈魂無比契合,兩人大力打破所謂世俗的規範,帶有狂放不羈的狂氣及熱情,演繹出強烈自我與亡魂的故事,深深震撼觀眾們的心。
然而,當代的足利將軍為了維持政權,故事與歷史也必須維持統一,掌權者只容許覺一座所紀錄的平家故事存在,新的平家故事因此遭到滅殺,連同犬王與友有身為故事傳唱者的熱烈如此年輕、熱烈而純粹的靈魂,也遭到了扼殺。
在打壓中堅持自我,不願屈服的友有,最後則命喪於刀下,他的靈魂和平家的亡魂同樣化為壇之浦的幽魂之一,懷抱無法紓解的遺恨。
而原本身為異形的犬王,在故事中漸漸變回人形,摘下掩蓋異形面目的面具,卻也走進常人的俗世,捨棄自己的歌,戴上虛偽的笑臉,雖得以保全性命卻失去自身的靈魂。
最後作為生者的犬王,作為能樂者那一幕的繁花燦爛,卻是一片寂靜無聲的惆悵,只因他歸順於政治及正統,喪失了自己的歌,失去作為靈魂之友的友有,即使外在的人身得以繼續生存,並享有榮華,內在的靈魂卻已然死亡。
犬王與友有所傳唱的故事是最貼近平家靈魂的紀錄,同時撼動無數生者的心靈,卻終究不容存在於世,就跟他們兩人的存在一樣被埋沒於歷史波濤中,不為人知。
最後,跨越時光來到現代,在很久以前過去的故事被人遺忘之時,犬王的靈魂終於找到了友有,笑著說道:「你改名字了啊,我找你找了六百年呢。」
成為亡魂的兩人在現代重逢,回到作為生者時初次相遇的模樣,作為異形的犬王與盲人的友有,那是他們最為純粹的靈魂樣貌,再度演奏舞蹈,世界圍繞著他們運轉。
此時此刻,他們就存在於這裡。
漫長的哀愁與恨意融逝於在相會的喜悅與笑容中,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全部交會於此,燦爛的故事即為一瞬的幻夢,常存於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