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入局
棒球這個運動,是九個人的運動,但嚴格來說,是從一對一對決開始。
最頂尖的投手,能夠投出猶如子彈一般的球。從投手丘到打擊區,在不及二十步長的距離間,只要眨眼,手心大小的縫製球便會從視野中消失。
而最頂尖的打者,對抗這種球的時候,還能在十次之中打中三次甚至四次,更不乏完全打中球心,直直將球撈出一百公尺外的全壘打。
他們本不該打到那球的,甚至,按照常理,他們一顆都打不中。
反過來說,也是如此——他們不該能夠投得如子彈的,那顆球不該飛得那麼快。
不管何者,都是因為他們終日埋首,專心一致,讓他們足以突破常理,立於常人的常識之上。
這種神異,有很多種解釋。
而在這裡,可以解釋成——他們日復一日的訓練,觸動了常人所不能見的存在。
常人未見的「神秘」,人自身蘊藏的「潛能」,或是世界的大意志,或是……不可言說的源頭,根源,「」。
但哪怕觸動了,人手終究無法引動它分毫。只能借用它,在不明所以之時,得到對於它而言,微不可察的幫助。
所以人類需要人類,因為沒有辦法超越人類的範疇,只能藉由合作,統合這份奇蹟。
投手的背後有七個同伴,面前有一個。
打者的前後最少有兩個同伴,九個人組成一個打線。
同理,舉球手的背後有五個同伴。
……而,我的同伴,或許還不見蹤影,但——場邊的教練,倒有一個。
我將自己想做為參加者,奔赴遠東的事情,告訴了老師。
「Miss.克莉絲汀,妳在急躁什麼?」
從行空天馬中回過神來,我面對的是臉色一直都很差的老師。
深刻如雕刻一般的眉宇,如今哪怕是舊識也認不出那雙眉間除了皺眉以外的形狀。修長的身形,明明彷彿承受不起沉重般,卻能在挺立時令人感到安穩。
那樣的他,從貴重的木製盒中抽出一根雪茄,用簡單的魔術點燃後,捏在指間。沉穩內斂的菸氣,是就算不習慣煙味的我也會感到舒適的香味。
吞吐著煙霾,令人感到舒適的雲霧繚繞間,他卻帶著化不開的刺耳厲聲,質問著,還帶上一聲輕輕的嘆息。
君主埃爾梅羅二世的嘆息,一直都能飽含豐富到可稱為多彩的情緒。若不是親身經歷,我肯定不會相信,一份嘆息的份量居然可以這麼厚重。
不難想像,這位高大但纖細的男人,承受了什麼樣程度的折磨。
可憐可哀可歌可泣——但如果要考慮他的心情,我就會變成擱淺的鯨魚了,生死聽天由命,頂多留下一塊龍涎香。
比起等球來,主動創造球會來的場景,是排球重要的精神之一。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棒棒糖,在拆開包裝前呆愣了片刻,默默的再將它收回去。
和二世,老師對視,我不能露出不夠成熟的態度——一旦被他認定我在耍小脾氣,我能得到及時援助的機會就會變低。
呃,那有什麼關係呢……?
大概,就是我會被認為是個幼稚的孩子,然後直接被叫回去冷靜。
那會很糟糕,非常、糟糕!
「老師,我很害怕。」
這句話,並非違心之論。
追根究柢、刨出根本原因,是因為我很害怕。
彷彿被無助感淹沒,找不到方向,急躁的想要驗證某些不確定的事物,想要把握住看似唯一的、能夠自證自己存在的事情。
最初想要達成,是出於憐恤、出於責任,還有生存的本能。
但是,僅僅一次的生死關頭後,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我也漸漸的說不清楚了。
可能是,我正在發生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改變,也說不定。
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我必須要完成魔術。
或許,只剩下受到未經解析的恐懼支配後,在恐懼中被迫得出的決定。
我要逃離這裡——逃離這裡,這個場景、這個「劇本」。
這個想法本來是丟臉的連想都不屑去想,默默深埋在心裡。
才知道,原來那就是恐懼。
所以我能夠斷言。
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只是,比起害怕,還有更需要做的事情。
只有做到了,才能證明「我」還是「我」的事情。
……不,這麼說不太像我最初的想法。
應該說,我——必須達成,只要是個正常人就會去做的事情。
而那件事,就是完成「我」,「至今為止」最大的心願。
「我能體諒您覺得我太過急躁,因為,對您來說,魔術是需要時間來茁壯的苗子。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十指交錯,挺直身軀,雙腿併攏。我展現被訓練而出的禮儀,戴上與損毀的那頂同色同款的米色貝雷帽,用著我能想像出來,最柔和卻也最堅決的語氣道。
「只是正巧,我缺乏的就是時間。」
他深鎖的眉頭,雪茄的不規則褶皺,無一不顯明他對我的對答並不滿意。
但他銳利的眼眸中,卻還飽含著理性的光芒,或許支撐著他沒有吐出乾澀的嘆息的,就是他眼中的理性。
以高規格的理性相待,對我來說是好消息。
「Miss.克莉絲汀,我能看見妳的才能開花結果的景象。但,那並不是幾天之後、也不是現在。」
埃爾梅羅二世曾經做過一個比喻。
因為是天才,所以可以恣意的在觸及不到的高空飛翔。
那般緊攥著雪茄,許是因為這讓他想起,如雪茄菸霧一般縈繞著他一生的枷鎖。
才能。
某些,是只要待到羽翼豐滿之時,就能展翅高飛的生物。某些,是庸碌半生,結了一個繭,破繭而出後也能飛翔的生物。
某些,是終其一生,只能仰望著天的生物;是即便羽翼豐滿,雙翼仍舊支撐不住自身重量的殘次品。
甚至,連讓後代飛翔的權力,傳承魔術刻印的機會都被奪去,他或許會是面對這樣的我,感到最憤怒的人。
只是不論是我還是他,都非常清醒。
我做了一場噩夢,但現在對我而言是晨雀啼叫的早晨。
而怒火和隨之而來的悲愴,並沒有矇住老師最為人稱道的那雙眼睛。
老師說得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不是幾天之後,不是幾個月之後,甚至不是幾年之後。
所以這份獨特、這身羽翼,說什麼也不能提早凋零。
作為老師該是如此。
老師是鐘塔裡出了名的「惜羽」,是不會讓學生無端捲入災禍的魔術師。
而談話之間,既不談手段也不談立場,避開了這一切直接切入目的,是因為老師是以我知根知底為前提。因為在與聖杯戰爭有深厚淵源的他面前,膽敢提起聖杯戰爭這件事情的人,若不是傻瓜、幼稚鬼,就是聰明人——更接近瘋子那一側的那種。
只不過,他眼底的那股憤怒與無奈,蘊含更多的恐怕是……做為一個過分純粹的魔術師,看他人糟蹋順利便會暢行無阻的通往根源的研究,也無疑是一種扼腕的痛。
讓我不經好奇,他到底看穿我的魔術到什麼程度了?
回想我曾經透露的訊息。
只能說,從他的情緒推敲,他已經摸透我的底細的機率不低——因為,我個人對自己的認知和鐘塔對我的認知,存在足以令我避開致命危機的落差。
而他卻能斷言,才能會開花,甚至到了扼腕的程度——哪怕這是在初次會面時,我所說過、他所承諾過的話語,就算只是呼應這句話也不奇妙。但我顯然更願意相信他早就已經看穿了我。
我記得,我只和老師稍微提過星座魔術的存在而已,在與格蕾的餐會後,我透露給老師的訊息有多一點點,但多半沒有牽扯到太多才對?
將這些想法暫時闔上門,暫時忽略掉,我的注意力回到與老師的對談裡。
其實聽見他的回答,我是開心的。
代表這個夙願,假以時日一定會實現——玉石、寶石,就是這種璀璨之物。
我的插手或許是暴殄天物,懷抱著這種程度的罪惡感,我平靜的闔上雙眼。
「老師,能夠親眼看見神話,對我而言也是觸類旁通。而且,或許我能夠像你一樣。」
呼出的雲霧宛若嘆息,但更像憤怒低吼。
「但妳與我不同,Miss。妳或許看過那片地獄,但從裡面走出來,並不倚靠才能和實力。」
他一語道出,我擁有與他人不同「視野」的可能性,又語重心長地說著我早就了然於心的事情。
不愧是埃爾梅羅二世。用微小的線索就能做出推斷,進而分析出我「魔眼」的用法。
我沉默不語,不做回應——因為,說到這個點上,二世自己也知道,這些對於我而言,都是已知的資訊。
他低聲的咒罵了聲,F開頭的字詞,彷彿要將口中的雲霧與心裡的不悅翻攪混雜,一同吐出那般,重重的嘆息。乾澀又沉重。
「如果妳非去不可,最少最少,妳要先拿回屬於妳的東西。」
屬於我的東西——
被人奪去,但那本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很少。
而說到身赴險地前,一定要取回的東西,那肯定就是那個了。
魔術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