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下旬。
岡倫於開學前兩天回到了美國。他和桶子的安排不同,桶子開學後才回來。回到公寓後他倒頭就睡,睡得昏天暗地。醒時已是隔天下午,他瞇眼確認手機消息,接著便被嚇清醒了。
他急急忙忙打掃了屋子,又沖了個澡,才剛踏出浴室,門鈴便響了。
「又臨時通知人,妳這毛病真該改改。」岡倫頭頂毛巾陰沉地說。
「擋著路了,借過。」紅莉棲提著大包小包擠開岡倫進了門。
岡倫從樓梯間的窗戶往外看了看:「妳是怎麼過來的?」
「地鐵轉公車,你這真夠遠的啊。」
他皺眉:「一路都提著這麼多東西?怎麼不開車?」
「在你家附近買的。不過還是夠嗆,差點沒重死我。」紅莉棲放下袋子,扶著老腰做伸展操,「至於車嘛……顏色太鮮艷了,我嫌麻煩。」
他還沒能把顏色鮮艷和麻煩連上關係,便見紅莉棲又彎下腰準備提起袋子,於是上前幫忙,一同將袋子提至廚房。
「妳這都買了些什麼呀……」岡倫翻起袋子,「番茄、牛奶、起司……妳要在我這開伙?」
「是啊,晚點要下大雪,沒法出門了。」
「知道要下大雪還過來,難道是來蹭水電的?」他瞪了她一眼,「蹭就算了,買什麼食材,叫外送多省事。」
「這不給你省錢嗎?這麼多食材今晚一定吃不完,多的就抵水電費。我看你昨天回來後也還沒採買吧?」她打開冰箱,果然,空的,「你看,我多貼心。」
岡倫接過紅莉棲脫下的大衣,拍掉上面的細雪後拿去門邊掛了起來。
紅莉棲將長髮從毛衣內拉出來,一甩頭,便全數散落背上。她攏起頭髮順了順,圈起馬尾,對岡倫疑惑道:「看什麼?」
他眨了眨眼:「哦,沒什麼。妳頭頂還有些雪,需要擦一擦嗎?」
「不用,拍拍就行了。」
方才有那麼一瞬間,那抹緞帶般的紅飄揚於空中,岡倫不由自主地便被引去了視線,想要就那樣永遠看下去。
「妳真是來蹭水電的?」
「是啊。」紅莉棲漫不經心道,「不但蹭水電,還蹭吃蹭睡蹭人陪呢。」
「別打哈哈,我認真問妳呢。」岡倫看了看窗外,「現在雪還不大,還來得及回去,再晚點就真得在這過夜了。」
「再怎樣也是吃完飯再走。」她齜牙咧嘴,「休想白嫖我的食材。」
他終究沒忍心說她可以再把食材扛走,只說:「妳自便,我先去把頭髮弄乾。」
等他吹完頭髮從房間出來,紅莉棲已經和他家菜刀槓上了。
「你這刀不會是祖傳的吧?怎麼一副用了十多年沒磨過的架勢,鈍得要死。」
他接過菜刀,輕輕鬆鬆便將砧板上的馬鈴薯切成丁,對她挑眉,「我看不是刀的問題。敢問這位姑娘上次下廚是何年何月呀?」
紅莉棲鼓起臉頰,奪過菜刀:「我還真就不信了——」
岡倫看她在流理臺上擺滿了各種食材,好奇地問:「這麼大陣仗,到底是要煮什麼呀?」
她用刀指了指一旁的食譜。
「千層麵?嘖嘖,這可就費工了。」他拿起食譜仔細一瞧,「我說怎麼這麼眼熟,原來和我們家是同款食譜呀。」
「誒?那你做過千層麵嗎?」
「沒有,太麻煩了。我下廚多半只是應付桶子而已。我自己的話都隨便吃的。」
紅莉棲面露憐憫。
「妳敢說自己吃得多健康?」他就不信了,一個不怎麼下廚的人怎麼可能吃得多好。
「雖然不算健康,但至少不隨便。」她說。
「妳倒是說說妳都吃些什麼。」
「外送。」
好啊,然後來這跟他說沒錢?蹭水電?
「難得想下廚不行嗎?這可是你的榮幸。」她抓住他,「往哪跑,你也過來幫忙。」
結果主要都還是他在忙。
一小時後,不怎麼上相的兩盤千層麵上桌了。
「有點慘不忍睹呀……」
岡倫用叉子撈起破得亂七八糟的麵皮。
「總歸是能吃的。」紅莉棲津津有味地品嘗著,「這真是你第一次做紅醬和白醬?好吃呀。」
「配方都按食譜的來,有什麼稀奇?」
「就算配方一樣,手笨還是有可能搞砸的。」例如她。
「謝謝妳拐彎抹角地誇我手巧,」他禮貌一笑,「餓死了,吃吧。」
*
飯後,兩人坐在沙發上默默喝著熱茶。
窗外的風雪逐漸變強。在缺乏天光變化的夜裡,時間以看不清摸不著的速度流逝著。
「說吧,到底來做什麼的?」岡倫放下茶杯。
「其實,我是來找你的。」
「這不廢話嗎。」
「什麼話,不找你還能蹭水電呀。」
岡倫翻白眼,不想搭理她。
「所以我真的是來找你的,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什麼事非得今天聊?」
「倒不是非今天不可,只不過非得是個晚上大雪的日子。」
「好在我家蹭睡?」
「好讓你沒法逃避。」
兩人對視了一會,又同時撇開視線。
紅莉棲終於正經起來:「SERN那邊,你打算怎麼回?」
期末考結束那天,岡倫還在候機時,紅莉棲突然出現在了機場,一見到他便二話不說將他抱了個滿懷,差點讓他心跳停止。
懵了半天他才知道,原來是SERN給他們發邀請了。
讀完他也瘋了,跟著她一起又叫又跳。直到上飛機他才冷靜下來,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這麼失態過。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就這?我已經回了,詳情在日本時也都談好了。暑假就會過去。」
「我想也是。」
她突然看上去很疲倦,在沙發上蜷起了身子,彷彿就要這麼睡去。
「累了?我去給妳收拾房間休息。」
剛要起身,他便被她拉住:「不累,繼續。」
她坐正了:「我也回了。我的話,就不去了。我已經答應真帆學姊那邊了。」
「腦科學研究所。」
「對。其實學姊從我實習的第二年開始,就一直提這件事。前幾天,我總算給她答覆了。」
「妳還考慮過其他路?看不出來呀,我一直以為妳肯定是走腦科學。」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其實高中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會走物理。」
「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岡倫思索道,「我早就很好奇了,我們學校有神經科學與行為學系,為何妳卻去了物理系,然後拐彎抹角去腦研所實習?反過來明明也可以,讀神經科學,再額外申請高能理論組。」
「這是同一件事。」她嘆道,「這得從我小時候說起了。」
她說,這事和她的父親有關。
最初她喜歡的並不是物理,而是父親。她喜歡那位在學校講臺上神采飛揚的物理學者。她父親喜歡物理,所以她也想喜歡物理。可惜,當她喜歡上了物理,他的父親卻不得不離物理而去。
「我小學的時候,父親給期刊投稿了一篇論文,沒被採用。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接下來的發展就很奇怪了。」
所有的期刊都無理由拒絕接受那篇論文,任他怎麼詢問都沒有回音。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前往四月會議,卻無功而返。最後,他將論文束之高閣,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紅莉棲許久以後才知道,父親在研討會的會場外遭威脅,還被逐出了物理學會。
她自然很是憤怒,立誓要調查這件事。可她父親得知後,卻不準她追究此事。為此,他們發生了無數爭執。
別看她平時很好說話,其實性子烈得不行,一旦遇到觸及底線的事,不追究到底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件事支撐她一路走到高中。她絕頂聰明,但若非背後無數個苦讀的日夜,她的聰明也發揮不出來。她這麼拚命,為的就是早日以學者身份進入物理學會,調查當年的事。
可惜高中之後她接觸到了腦科學,就此萬劫不復。
腦科學才是她的天命所在,大學之所以選擇物理,不過是一時無法放下執著了這麼久的事。經過了三年沉澱,她才終於下定決心。
「有時我會想,這算不算背叛自己呢?過去十幾年所做的努力,就這樣白費了。」紅莉棲閉起了眼,難得流露出脆弱。
「怎麼會,這明明是不被過去所束縛,面對真實的自己。這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事。再說,誰說進了腦科學研究所就不能加入物理學會了?」
她笑了:「有道理。在意這種形式上的東西,庸人自擾而已。」
紅莉棲的精神明顯好多了:「我說了這麼多,換你了。」
「我?」岡倫挑眉,「我有什麼好說的?」
「我面對了真實的自己,那你呢?」
他沒答腔,只是望著她。
窗外大雪紛飛,風雪拍得窗戶嘎嘎作響,室內卻出奇安靜。如果有火爐就好了,岡倫想道。這樣即使沒人說話,火舐木頭的嗶啵聲也能填充他們之間的時間與空間,不會讓房間顯得這麼空曠冷清。可惜,現在回蕩在室內的只有秒針的聲響,倒數計時般讓人硌得慌。
他起身:「我去收拾房間。」
「不用麻煩了,」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雪看起來沒想像中大,我坐大眾運輸回去就行了。」
他查了下手機,地鐵和公車確實都還在營運。時間也還早,讓她自己回去並不過分。
偏偏此時,他突然不想讓她走了。
他應該讓她走的,這樣對他們都好……如果他有這樣的決斷力,當初就不會理會簡訊,甚至在她剛進門時便將她轟出去。
她也許是真心實意要走,也可能是欲擒故縱。無論如何,他挽留了她。
「留下吧,收拾房間不麻煩。走到一半大眾運輸停了還要去撈妳就麻煩了。」
「當真?那我就不客氣了。」她立刻躺回沙發,一臉愉悅。
該死,果然是釣他的。
「本來今天想放你一馬,但既然你留了我,剛才的問題你是非回答不可了。」
「我有沒有面對真實的自己?」岡倫頭疼起來。
「沒錯。」
他揉著太陽穴,嘆道:「回答這問題有什麼意義?你明明知道,我……」
「嗯?什麼?我不知道,快說。」她整個人都貼了過來。
「坐好。」他指著沙發另一端嚴肅道。
「偏不。」她幾乎要貼到他身上了。
他只好伸手格擋:「……真想知道妳倒是拿出態度來,這逼人就範的架勢是怎樣?」
她咬牙切齒起來:「我之前多少次拿出良好的態度,你哪一次認真回答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須給我交代清楚。」
僵持著僵持著,他突然洩氣了。紅莉棲差點撲到他身上,趕緊穩住重心退了回去。
「妳真的想知道,是嗎?」他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我明明已經回答過了。」
「我不懂。」她說。
她怎麼能不懂?天才如她,怎麼可能不懂?
她皺眉:「你不說,我怎麼可能懂?」
紅莉棲收起所有玩笑,起身:「我還是回去吧。今晚多有叨擾,實在抱歉。」
「別鬧了。」他說。
「時間還早,公車沒停駛,誰鬧了?」她冷聲說。
他失去耐心,一使力,將她拉回了沙發上。
「妳想知道,那好,我先問妳一個問題。」他說,「妳有沒有想過,我在日本已經有別人了?」
紅莉棲呆住了,完全一副從未想過的模樣。那模樣太過滑稽,以致於岡倫一時也不知道怎麼接話,只能與她大眼瞪小眼。
過了好一陣子,紅莉棲才懦聲問道:「所以……有嗎?」
「沒有。」他說,「可是,縱然沒有別人,我在日本也——」
他倏地住口,痛苦地捂住臉:「不行。」
「你到底在怕什麼?」她移開他的手,卻見他避開她的視線。
「你這樣,我也會難過起來的。」紅莉棲輕聲細語,「喜歡我,讓你這麼痛苦嗎?」
「別說了。」他說,「算我求求妳了,放過我吧。」
她看了他一會,試探性地伸出手,緩緩地接近他。他沒有抗拒,於是她的手掌便貼上了他的胸口。
她一使勁,他便倒在了沙發上。
「你看著我。」
一開始,他不敢直視她,只是用視線描摹著她的輪廓。紅褐的發絲,耳郭,臉側的弧度……最後才終於看向她的眼睛。她眼中盡是安撫,於是他平靜了下來。安撫到深處,卻轉為撩撥。那溫度太過熾熱,幾乎要將他點燃。
他抬起手,輕輕以手指觸碰她的臉側,劃過耳後,最後將手掌貼在她的頸後。他將她勾了下來,讓她趴倒在自己懷裡。
一開始,她似乎很緊張,全身緊繃著。他抱著她,慢慢撫過她的背,一遍又一遍,漸漸地,她便放鬆了下來,安分起來。
反而是他不安分起來。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俯視著她。他騰出一隻手,撥開她臉上的髮絲,指尖順著她的臉頰滑到了下巴,而後將手撐到了她的肩膀上方。
他低下頭,以鼻尖觸碰她的鼻尖,又將額頭抵上了額頭。
紅莉棲閉起眼,身子再度緊繃起來。
岡倫輕聲說:「妳放心,我不會做什麼的。」
紅莉棲睜眼,眼中盡是失望:「我倒是希望你做點什麼。」
他笑了:「傻瓜。」
他撐起身子想坐起來,卻被她用自己的招數勾了回去,還因為用力過猛而牙齒磕牙齒。
岡倫捂著嘴緩了一會後才埋怨道:「妳這技術真是差勁到家了。」
「沒人給我練習呀。」她哀怨。
他沉吟了一會後,低聲說道:「我只示範一遍,仔細看好了。」
而後便俯身,吻起她來。
*
隔天岡倫走出桶子房間時,她已經離開了。
他很慶幸,在這最後的時刻不需要面對她。他已經用盡所有力氣了。
他走到客廳,才發現她給他留了樣東西。
他拿起桌上的紙條:「生日禮物。」
紙條下是一本《物理評論快報》,是他們合作的論文所登上的那期期刊。現在要弄到紙本的期刊需要額外花點工夫,但就算是這樣,拿來當禮物未免也太過不濟。
他哭笑不得地拿起期刊翻閱,卻在翻到他們的論文時呆住了。
紅莉棲那傢伙,在她自己的名字下簽了名。
這是什麼?簽書會嗎?她簽名的時候一定是想成簽書會的。可白紙黑字到了他這,他卻不自覺想到了更多,更深遠的意涵。
他曾以為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此刻再看向那與自己無緣的未來,卻又幾乎抽搐起來。他咬住下唇,直到滿嘴腥味才止住顫抖。
就浪漫這最後一回。
他拿起筆,在一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