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有一年夏天，我趁著暑假到一間速食店打工，那是一間主打牛肉漢堡的連鎖加盟店，名氣挺大的，可是這間店因為選的地段不好，所以跟其他的連鎖店比起來，來店消費的客人不多。
唉，何止是不多，根本就是冷清到不行，開在喜馬拉雅山上，生意或許都會比這裡還要好。
我來上班的第一天，我問店長要做什麼，店長跟我說我只要負責接待客人就好。但是當我站在櫃檯後面，發現根本沒有客人可以接待的時候，還心虛地想著：
這裡真的有需要工讀生嗎？這樣子下去真的好嗎？我在這裡真的有任何存在的意義嗎？
但我還是很厚臉皮的每天晚上都來上班，打完卡之後，就站在櫃檯後面發呆等著下班。
那天晚上，店裡終於來了一名客人。說起那名客人走進店裡的方式，可真是讓我嚇了一大跳。
因為當時店裡就跟平常一樣一個客人也沒有，我就站在櫃臺後方望著一隻不知道從那裡飛進店裡的豆娘，想著莊周夢蝶的事情。然後忽然砰的一聲巨大的聲響把我從神遊狀態叫了回來，只見店門口的玻璃門被用力地打開，一個小男孩像是被追殺一樣衝了進來，靠在落地窗上面呼呼的喘著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小男孩，感覺像是一名像是從日劇裡面走出來的小男孩。
他有著精緻的五官，剪著短頭髮，看起來氣質很好。
他身上背著一個銀色的小提琴盒。
過了一會兒，那名小男孩落寞地垂下了肩膀，他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然後把小提琴盒放在桌子上。
他失魂落魄的看著放在桌上的小提琴盒。
然後就這樣一個小時過去了。
因為他一直都沒有過來點餐，所以我走了過去，在他桌上放了一杯可樂，我會這麼做，是因為如果等一下店長如果從裡頭出來，看到客人桌上沒有東西，問我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我會不知道怎麼解釋。
桌上有一杯可樂的話，就比較好解釋了。
小男孩訝異地看著正滴著露水的可樂，抬起頭看著我，好像在說他沒有點這個。
我慌張地說：「呃，這是店裡招待的，因為小朋友你剛好是本店開店以來的——」我誇張的比了一個數字，「第一百萬名客人喔！恭喜，恭喜……」我慌亂地拍著手，語無倫次的說，「小朋友祝你百年好合，祝你早生貴子，祝你金榜題名。」
我僵硬地走回櫃臺，我面無表情地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個銅板，幫那杯可樂付了帳，然後立刻崩潰的蹲在櫃檯的後面。
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心裡無聲地慘叫著。
我心想自己都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啊。
當我振作起來，重新出現在櫃檯後面的時候，我發現這時小男孩也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打開了盒子，從裡面拿出了一架小提琴，我心想那裏頭放著的，果然是小提琴沒有錯。
然後那個小男孩舉起那架小提琴，他雙手握著小提琴的琴頸高高舉起，像是日本武士舉著武士刀那樣。
我歪著頭，心想小提琴是這樣子拿的嗎？
接著他雙臂用力地往下一揮，作勢要把那把小提琴往桌子上面砸。
那一瞬間我都要崩潰了。
拜託不要，那是店裡的桌子啊啊啊啊啊！！！！！！
正當我心想我這個禮拜的薪水就這麼飛了的時候，就只差大約五公分的距離，那把墜落的小提琴在桌子上方停滯了下來。
那男孩看著那把差點被他砸爛在桌子上面的小提琴，我則是看著那張差點被他用小提琴砸爛的桌子，我們兩個都呼呼呼的喘著氣。
接著那男孩的表情忽然變了，他把那架小提琴往內轉了半圈，只見他把琴架在脖子上，還從盒子裡面拿出琴弓。
他把琴弓搭在琴絃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就開始拉了起來。
悠揚的樂音立刻填滿了店裡的每一寸空間。
一聽見琴聲，一直都在後頭偷懶的店長立刻探出那顆鬼鬼祟祟的禿頭，當他發現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他把目光投向我。
「那小鬼頭是誰？」
「是客人。」
「客人？」他狐疑地瞇起雙眼在他身上打量，「我們這邊有低消喔。」
這下我慌了，來這麼久了，從來沒有聽過什麼低消啊。
我搓著手，恭敬的問：「呃，店長，請問一下，我們這邊低消是多少啊？」
我本來以為店長聽到我這麼問會立刻大罵：「都來這麼久了，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可是他也沒有生氣，他只是不斷地眨著眼睛，然後汗水一顆一顆地從額頭上冒出來，明明冷氣就開得這麼強，不曉得為什麼他還會覺得熱。
最後他只問了我一句：「他有點餐嗎？」
我說謊：「點了一份套餐。」
「是喔。」說完又把那顆鬼鬼祟祟的禿頭給縮了回去。
「店長，那個……」
於是店長又伸出那顆鬼鬼祟祟的禿頭，「怎樣啦？」
「要不要我去跟他說一下？」
「說什麼？」
「說他這樣可能會打擾到其他客人。」
店長聽了，又把頭縮了回去，只聽見他的聲音從理頭傳來，「看到鬼喔，你是哪隻眼睛看到這裡有其他客人？」
哎呀，也對啦。我傻哈哈的摸著後腦杓。
不過店長這麼說真的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其實我並不想去打斷他的演奏。
那名男孩依然繼續忘我地拉著小提琴。
我不太懂音樂，不過閉上眼睛，似乎能夠從那悠揚的樂聲中看見一座美麗的花園。
音樂結束之後，他放下小提琴，他垂下頭，落寞地嘆了一口氣，但下一秒又訝異的把頭抬起來。
因為我站在櫃檯後面，用力地幫他鼓掌，一邊鼓掌還一邊大喊：
「Bravo！Bravo！」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激動，我只知道他的小提琴，讓我這個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也聽得很感動。我真的鼓掌得很用力，用力道雙手都紅了起來，我股著臉頰，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大喊：
「Bravo！！！！！！！！！！」
我一直喊道臉頰脹紅，胸腔的氧氣完全被我耗盡為止。
然而就算喊到完全沒氣了，我也沒有停止鼓掌。
那男孩一開始有點訝異，然後用雙手摀住臉，接著他感激的看著我，整張臉紅通通的，像一顆蘋果。
他向我深深的一鞠躬。
他把小提琴放回盒子裡，關上盒子，然後把小提琴盒揹回背上。
他走向店門口。
不過離開之前，又對我深深的一鞠躬。
我很想對他說些什麼，但是話都到了喉嚨上，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然後他就離開了。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那名小男孩了，他再也沒有來過店裡，不過這個世界畢竟那麼的小，我跟他也許曾經在哪裡的路上相遇過吧。
但誰會去注意到那種事情呢。
再說，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啦，就算真的在路上遇到了，也保證認不出來啦。
我早就不是當初那名打工的學生，那名男孩想必也已經平安的長大成人了吧。
不知道過了二十年，那個小男孩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了呢？
我想也許自己開了一間新創公司自己當老闆，也許在哪個學續機構做研究，也或許現在正站在某條街的路口，滿頭大汗奮力地想要拉一份保險吧。
至於我自己，話說過了二十年，我變成了一個什麼樣子的人呢？
唉，就是一個追求平順的普通人罷了。一事無成，得過且過，平凡度日。小時候對著朋友吹噓的那一個個美好的夢想，一個也沒有實現，也沒有想過要去實現，這輩子也大概完全不可能實現了。
研發時光機器回到過去偷看女生洗澡什麼的，唉……
徒增的年紀沒有讓我多長什麼智慧，體重到是增加了不少。
我結了婚，也生了小孩，我的孩子也已經上了小學。
這個周末，老師出了一篇作文叫我兒子回家寫，作文的標題叫做：「媽媽眼中的爸爸」。說真的，這什麼爛題目啊？我心想等他拿聯絡簿給我簽的時候，一定要在上面對老師抱怨一頓。然後我兒子為了寫這篇作文，真的拿著一那張五百字的稿紙跑去纏著我老婆，想要知道她眼中的我是個怎麼樣子的人。
然後我老婆瞄了我一眼，罵了一句：「不重用！」然後就走掉了。
我不怪她，當時她正在氣頭上，因為我又錯過那個下午的垃圾車了，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了，而這個月才過了五天。
只有三個字的評論當然是寫不出一篇作文的，我知道我那笨兒子的想像力沒那麼豐富，畢竟是我親生的。
他追了上去，對著自己的媽媽抱怨：「說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嘛……」
當時我正在客廳坐著看報紙，還剛喝了一口茶，聽到我兒子這麼說我差點把茶給噴了出來。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我在報紙上面讀到了一篇專訪，訪問的對象是一名最近似乎很有名的小提琴家，最近似乎要在哪裡的演藝廳開獨奏會的樣子。
報紙上面附了幾張訪談的照片，那名小提琴家很英俊，剪著一頭俐落的髮型，率倒像是從日劇裡面走出來的男主角一樣。
看看照片裡那濃密又滑順的頭髮、削瘦卻又健美的身材，還有鼻挺帥氣的西裝。
我摸了摸自己日漸稀疏的頭頂、拍了拍日漸油潤的鮪魚肚，拉了拉沾滿汗水跟汗臭的白色背心上衣。
我不屑的撇了撇嘴純。
那篇專訪的流程大概是這個樣子的，先是訪談者不斷地吹噓那位小提琴家的豐功偉業，說什麼他的專輯銷量多好，他的音樂影響了無數人，他的音樂改變了這個世界之類的，然後那位小提琴家就一直「沒有啦，沒有那麼誇張啦」假裝謙虛的推拖著。
真的開心的話就給我表現出來啊，我生氣的想著。
話說，這個男人用音樂改變了世界啊。
真是了不起。
(不重用！)
我想起了前一會兒老婆對我的評論，無奈地喃喃自語：「對啦，對啦，我就是不重用啦，像我這樣子的……像我這樣子的……」
嗯，像我這樣子一顆廉價的螺絲釘，根本就不可能對這個世界造成任何正面的影響吧。
我這一輩子的所作所為，大概也完全沒有給誰帶來什麼美好的回憶吧。
因為我就是這樣子的，一個在社會上可有可無，被誰取代都沒有人在乎的人。
我繼續讀著那篇訪談。
然後我就讀到那位小提琴家在話題進行到一半時，忽然說了一句，其實他小時候曾經考慮要放棄。
讀到這裡，我揚了揚眉毛。
他說並不是一直都是喜歡拉小提琴的，因為是被半強迫的，所以小時候曾經有想過要放棄小提琴的想法。
但是就在他真的這麼做之前，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他興起了再努力一下下的想法。
一下下就好，每天都努力一下下。
然後回過神來，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說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情，他現在不會站在這裡，就是那件事情改變了他的人生。
接著他就在那篇專訪裡面，將這個故事給說了一遍。
那是發生在一個夏季的夜晚，一間生意冷清的速食店裡頭的故事。
一名失意的小男孩，一名蠻不在乎的店長，還有一名在櫃檯後面拼命鼓掌的店員。
那是一個這樣子的故事。
(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