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無法再繼續來上課了,總覺得有點寂寞呢。」
佐藤和也揚起略顯無奈的微笑如此表示,石川智則四十五度躬身道:「這段日子,感謝佐藤老師的教導,還有師母的照顧!」
交抱雙臂,佐藤和也沉吟了兩秒:「嗯……這可不行呢,阿智。」
因為不理解老師這席話的意思,石川智狐疑地抬起頭,他便接著說道:「讓我家寶貝女兒哭泣了,是男子漢總該負起責任吧?」
微微瞠圓雙眸,石川智有些手足無措:「是、不……可是……」
負起責任是什麼意思呢?難道牽了女孩子的手、害人家哭泣,就必須結婚以示負責嗎?
在各方面都相當早熟的石川智,唯獨對於感情結婚這類事一竅不通,不過,這年紀大多數的孩子都是如此。
佐藤和也以筆直的視線望入石川智眼底,雖然還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石川智稍微……真的是稍微想像了一下,如果他未來的新娘是這個害羞的模樣有點可愛、笑起來的樣子更可愛的女孩,似乎讓他莫名有股期待感。
於是,石川智鄭重其事地頷首說:「是,我會負起責任,努力讓她幸福的!」
這個總是成熟得像小大人的孩子,難得一次表現像個十足的孩子,這番宣言讓佐藤和也好氣又好笑,他忍不住笑道:「等、等一下,剛才你們才出去多久就私定終身了嗎?」
「不、不是!可是,老師……」
彎下腰,佐藤和也以手指彈了他的額際道:「我的意思是,請你繼續和小靜當朋友!」
「……」
撫著額的石川智眨了眨眼、直視著佐藤和也,後者瞇起笑眼、放柔了語調:「即使不當我的門生,這裡也隨時歡迎你,倒不如說……麻煩你常來這裡走動,小靜這孩子因為太害羞內向而沒什麼朋友,難得見她交到好朋友,要是你願意繼續和她來往就好了。」
「……我願意。」
「謝謝你。」
雖然,可能需要一點時間,短時間內也許真要分開一陣子,但是石川智也是真心希望能繼續與佐藤靜來往,所以連身為父親的佐藤和也都這麼說了,確實讓石川智心中滿溢著感動與感謝。
「那麼,我……」
「等等,既然你都來了……阿智,現在畫一幅畫給我,當作畢業作品好嗎?我負責聯絡你的母親,今晚你就在這裡住下吧。」
垂首沉默思忖好片刻──現在回家,也沒有他能做的事吧,接下來他決定好好陪伴母親左右,就讓他任性這麼一晚……沒問題吧?
「……好。」
沒有太多猶豫,石川智點頭同意,因為不清楚會分開多久,他想趁這機會向女孩好好地道別。
「……是,我明白了,請您放心……請別客氣,也請您好好休息。」
掛上聽筒,佐藤和也臉色凝重地長吁一嘆,正巧捧了杯熱茶打算送來給丈夫的佐藤薰,見到丈夫眉頭緊鎖的模樣,將熱茶擱在桌面後,伸手搭著他的肩問:「怎麼了嗎?」
佐藤和也的大掌覆於妻子的手背,只是望著熱茶升騰起的裊裊白煙、放低了聲量:「……我與阿智的母親通電話,說希望他今晚留下住一晚,雖然看到那孩子的模樣我就猜到應該是家裡發生什麼事了,我原本也不敢多問,可是石川太太心裡也不放心阿智這孩子,就把事情告訴我了……昨天深夜,他的弟弟因車禍不治走了,她說阿智很喜歡我們這地方,就拜託我照顧他了,說是一晚也好,希望他的心情能輕鬆一些。」
聽見如此沉重的消息,佐藤薰不由得微施力抓著丈夫的肩頭,也跟著眉頭緊鎖:「原來如此……那兩個孩子剛回來的時候臉色很差,又是一副哭過的樣子,看來小靜知道原因,也許承諾過阿智不對任何人提起,所以那孩子才會自己憋在心裡吧。」
「小靜這孩子因為內向不多話,所以養成了靜靜觀察他人的習慣,她的感覺十分敏銳,也有可能是她自己認為要是自己說出來可能會給阿智造成困擾,才會選擇自己憋著也說不定,無論如何,她能讓阿智這個習慣隱瞞、習慣強顏歡笑的孩子說出自己的痛處,這也確實不容易呢。」
「嗯,我們的孩子被人信任呢。」
「被人信任是件好事,但是希望她不要太勉強自己才好。」
站在和也身後的薰輕輕環抱著丈夫的頸項,倚在他的肩頭低語:「那孩子沒問題的,況且還有我們在呢,不是嗎?」
「……說得也是。」
題目不限、用具與手法皆無限制,唯一的要求僅有石川智必須畫出此時內心最真實想要傳達的聲音。
剛洗完澡準備就寢的佐藤靜已換上了一身粉色白點連裝睡衣,她來到畫室想通知石川智也該洗澡就寢,站在門口,她見到石川智的背影,此刻的他看著自己的畫一動也不動。
瞄向作品,看上去應該是完成了,不過……總有一種不好打擾的感覺。
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又或者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因此讓佐藤靜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最後,她看見石川智抬起手臂,似是以手抹過臉後,他這才動手準備收拾畫具,側過身子時眼角餘光也才瞥見佐藤靜的身影。
「佐藤同學,有什麼事嗎?」
「啊……那個、我是來叫你去洗澡準備睡覺的,你先去洗澡吧,用具我幫你收拾!」
「可是,看妳的樣子應該洗好澡了,再讓妳收拾畫具弄髒手……」
「沒關係的!也就是把手洗乾淨就沒問題了,你先過去吧,媽媽在等你呢。」
「師母在等我是嗎,不好意思,那就麻煩妳了。」
「嗯。」
既然有人正等著,石川智匆匆忙忙地向佐藤靜點頭致意後便小跑步離開畫室,佐藤靜這才踏入畫室、望著石川智的作品一步步踏上前。
……兩只破舊的娃娃被擱置在陰暗的玩具箱之中,娃娃的臉上與身軀傷痕累累,躺在昏暗的玩具箱內給人一種相當無助的感覺,但是畫布的邊側有著漸層灰白至白的色調。
因為石川智學畫不過兩年,所以手法與表現都還相當稚嫩,沒有任何責怪與嘲諷之意,佐藤靜只是純粹努力思考推敲邊側這有別於其他彷彿能吞噬一切黑暗的色調,是否有其他意義存在。
此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僅憑腳步聲佐藤靜就能判斷出來人是父親和也,所以她沒有轉過頭,和也走至她身側停了下來,凝視畫作每個角落,最後,他露出苦笑道:「……簡直像是求救訊號呢。」
聞言,佐藤靜抬頭望向父親問:「爸爸,你知道他要表達的意境嗎?」
「嗯……不是十分確定,但是十有八九吧,小靜,那妳怎麼看?」
「畫面應該是玩具箱的內部,我覺得被作為畫面主題的兩隻娃娃看起來很無助,看起來就像被遺忘似的,不過……」
她伸出食指、指向自己弄不明白的邊側說:「我看不懂這裡要表達的意思,會是作畫失誤嗎?」
到這裡,佐藤靜的想法與自己完全一致,佐藤和也溫柔地勾起唇角拍了拍她的腦袋:「我認為呢,應該是光線,阿智在光影的表現上本來就比較弱了,應該說……好像還沒認真教過他這部分的技法,在我看來就像是玩具箱緩緩被打開的瞬間、外頭的光線絲微射入黑暗的玩具箱內部吧。」
「啊……的確,這麼說來……」
佐藤靜微瞠水眸、微啟唇瓣,又因為難過而心頭揪成一團,她抓住自己的心窩未發一語。
如此,畫面呈現簡直就像是……
石川智兄弟倆傷痕累累,彷彿靜靜地被遺忘在角落,為了不讓父母擔心,所以再多苦痛也選擇像只布偶靜靜吞下,吞下的苦痛造就了心頭的傷,一如娃娃破舊的傷痕,他們在黑暗之中相互依偎──期盼著光明與救贖。
正如父親所言,簡直像是求救訊號。
但是……如今,屬於石川智的『光明』會是什麼呢?
「爸爸……我能為石川同學做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
毫無猶豫、斬釘截鐵的回應反而讓佐藤靜有些意外,和也轉向女兒、蹲下身子對她說:「這種事沒有明確的解答,畢竟每個人需要的東西不同,而每個人能夠給予的幫助也都不同。」
食指輕觸著小靜的心窩,他又接著說道:「而小靜妳能做些什麼,妳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不是嗎?所以,這是妳該自己思考的事,無法找我們尋求答案的。」
抿著唇,佐藤靜鄭重地頷首。
她的力量很小、聲音很小,但是……一定有她能為他做的事吧!
因為僅有主臥室與佐藤靜的房間,在石川智意外大膽地主動向佐藤和也要求與佐藤靜共寢一室時,身為父親的佐藤和也大腦機能立時停擺而呆愣著,反倒是佐藤薰相當爽快地答應了,保持笑容從櫃子裡取了多餘的被褥與枕頭。
就在佐藤薰準備進入小靜的房間佈置時,被丈夫從身後環抱阻止:「等、等一下!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女兒會不會今晚就被拐跑啊?考慮清楚啊薰!」
認為丈夫太小題大作的佐藤薰沒有回過頭,只是輕描淡寫地答道:「你拐跑的也是別人家的女兒哦,佐藤先生。」
一句話就讓佐藤和也立刻鬆手,佐藤薰頭也不回地進入女兒的房間為他們鋪好床、再去招呼他們上樓睡覺。
熄了燈,兩張並排鋪在一塊兒的床褥確實讓他們有些害羞,下意識地轉身背對著對方。
黑暗中,萬籟俱寂,只能聽聞彼此的鼻息。
沒有人閉上眼,在這似乎有些失眠的夜裡,不完全是因為害羞而無法成眠,而是一股說不上來的離愁盤旋心頭,雖然心裡明白不是再也見不上面了,但是……
毫無根據的,就是有種下次再見面時,會『有什麼』改變了的直覺。
牆上的鐘滴答作響,在失眠的夜裡聽著反倒令人心慌而難以平靜,這種時候反而討厭過於安靜而導致五感變得敏銳的靜謐……
雙眼也習慣了黑暗,隨意起身又擔心要是對方睡著了會驚擾……
該怎麼打破這令人心慌窒悶的寧靜呢?
更重要的是……
兩人都決定了要好好向對方道別,卻在能清楚看見對方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
興許,是這份遺憾才造就了這個失眠的夜吧。
想呼喚對方,但是……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不願給自己留下任何遺憾的石川智,他放低聲量、語氣輕緩:「佐藤同學,妳睡了嗎?」
「……還沒,好像有點睡不著。」
「我也是……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們面對面、聊聊天,好嗎?」
「嗯。」
應允過後,兩人同時側過身子面對彼此,與此同時,兩人一眼便望入對方的眼底似的,這時候才覺得似乎沒有自己想像中害羞,雙方因而放鬆了不少。
望著女孩的雙瞳,即便四下漆黑一片,但石川智仍覺得她眼中的澄澈能倒映出自己的臉龐,半覆眼眸,他想起了今日種種……奇妙的是,自己的一天彷彿是從遇上佐藤靜的那刻才開始的,在此之前,他說了哪些話、做了哪些事的記憶都相當模糊。
奇怪了……雖然清楚感覺得到自己的心情依舊是陰鬱沉重的基調,但是為什麼弟弟小樹的死在此刻又這麼不真實呢?
和這個女孩待在一塊兒,心裡莫名平靜……他真的不是在作夢嗎?
於是,石川智下意識地伸出手、輕撫女孩的臉頰,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佐藤靜吃了一驚,但她也只是眨了眨眼、沒有作出過大的反應。
滑嫩的觸感與微熱的溫度讓石川智切確感受到自己身在現實世界之中。
「明天開始……」
男孩輕吐話語,讓有些慌張而分了神的女孩立刻集中注意力。
「我們可能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面了。」
「嗯,我從爸爸那裡聽說了。」
雖然,自己以『陌生人』的身分從他口中聽見他的打算了,但是此刻的她是佐藤靜,而不是拐過彎才能看見臉的陌生人。
「不知道會多長的時間……我……」
「我會寂寞的。」
不待石川智將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給率先搶了白,佐藤靜甚至還伸手覆於石川智撫著她臉頰的手背上,因為這過分溫暖的熱度傳來,這才讓石川智意識到自己居然毫無自覺地摸了人家又沒收回手,雙頰頓時有些發燙,萬幸的是在這片黑暗之中是看不見的。
對於佐藤靜過分直白的宣言,讓石川智有些難以招架,而佐藤靜之所以會這麼老實,一方面是因為她下定決心要與石川智坦承以對,另一方面這回也確實有些說話不經大腦。
如果石川智仍舊像原本一樣,表現出游刃有餘的模樣,興許佐藤靜還不會意識到自己說出了多大膽的話來,但正是因為石川智難得有些手足無措而尚未開口回應,讓她經自己回想找出違和之處時,才發現自己說了多不得了的話,她趕忙收回手,卻被總算釐清的石川智給一把抓住。
「……我也是,不過,我一定會回來的。」
「嗯。」
佐藤靜此時的笑容就像如釋重負一般,純粹的開心,為了他微不足道的一句話而開心。
見狀,石川智也不由得勾起唇角……連自己都無法相信,在如此沉重的心情之下,居然還能夠微笑,而且不是過去偽裝自我的笑容。
兩人的十指交扣,石川智想要事先為下一次見面的改變先行作點準備,他便開口詢問:「吶,我想……下次見面以後,我們直呼對方的名字可以嗎?」
「……嗯。」
「那、現在就先預習吧,晚安了……小靜。」
「……晚安,阿、阿智。」
互道一聲晚安,牽著彼此的手,感受得到對方傳遞而來的溫度。
這個夜,安穩而寧靜。
半年過去,這段期間石川智從未到美術教室露面。
在學校,佐藤靜也只是從遠處看見他,一個人的時候還是陰鬱而若有所思的神色,與同學相處時也仍舊是初次見面時展露出的虛假笑容。
就算兩人意外四目相交,也總是點頭致意便罷,未曾有過一句交談。
一切都沒有變化,像是回到起點似的。
佐藤靜不斷思考,自己究竟能為石川智做些什麼?
無奈,她認為自己什麼也做不到,該怎麼為他找回心中的陽光,她真的不知道。
一回,她正巧聽見同學聊天提到自己的父親與隔壁班的石川智的父親是同事的事。
佐藤靜思考著──如果讓石川智感到不幸的起源是來自他父親的背叛,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石川智也說過自己對父母重修舊好還是抱有期盼的。
那麼……
能把石川智的陽光還給他的,也只有他的父親了吧?
於是,佐藤靜站起身離開座位,生性害羞內向的她,主動走向聊天中三名她並不熟稔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