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於窗外灑進溫柔和煦的陽光,麻雀和綠繡眼在樹梢上飛躍,將自早晨便殘留在葉片上的露水震落,原本勉強掛在枝頭的樹葉也隨之不情願地落下。
這是一個安穩又平凡的早晨。
大學的春假才剛開始,雖然在某個壞人的逼迫下我還是只能起了個大早,但理論上來說,今天本該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快樂的一天。
……那究竟是為什麼我非得要自顧自地在這胃痛呢?
我努力克制著想要大嘆一口氣的衝動,掛起笑臉,抬起頭重新面對坐在沙發對面的人。
「……久疏問候,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
「探望自己的女兒和她的男友,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吧?」
回答我的是一名將頭髮優雅地盤起,看起來便是一名教養良好的和服美女。她笑吟吟地瞇細了眼,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很久不見了呢,八幡同學。」
「哈哈哈,上個月不是才見過嗎?」
面對那別有深意的笑容,我用僵硬的笑聲給予回應。
這時,雪之下端著茶從廚房走來。她將茶杯依序放在我們面前,用些許責備的語氣向和服美女說道:
「真是的,媽媽……也不是說不能來,但希望至少能提前告訴我們一聲。」
「唉呀,這確實是我思慮不周,不好意思。」
對方──也就是媽媽乃微遮著嘴,嘴角勾勒出豔麗的弧度。
……沒錯。
比雪之下陽乃更勝一籌,雪之下家的大魔王──雪之下的母親aka媽媽乃本人──在今日的早晨突如其來地來訪了。
在放置好茶杯後,雪之下拘謹地在我身旁坐下。媽媽乃這時有些不滿意地說道:
「真是的,雪乃……怎麼會先把茶放在我前面呢?應該先給八幡同學才對吧。」
「……好的,我下次會記住。」
雪之下抿著嘴角,坦率地道了歉。我連忙說道:
「不不不,不用在意這種事吧。話說妳剛才倒是讓我去倒茶啊。」
為什麼要留我獨自在這招呼令堂啦?我暗自傳遞著這充滿怨念的訊息。不過雪之下馬上就搖了搖頭。
「……那樣不行。」
「要是她讓你去了,我可會花一些時間重新好好教她基本的禮儀呢。」
媽媽乃沉穩地笑著。雖然她在笑,但從眼神中看得出來她絕對是認真的,嗚哇好可怕……話說回來,誰去倒茶到底又和禮儀有什麼關係?
喝了一口熱茶後,媽媽乃看著我們重新開口了。
「春假才剛開始不久吧?我心想這是個好時機便來拜訪了,還是你們已經有計畫了?」
言下之意即是:既然你們沒告訴我,那我就當你們都有空囉?也就是我能想來就來的意思吧。
「……中午之後是有點事,但在那之前確實是空著的。」
我不卑不亢地回應。回答中帶有『我們也沒有那麼閒,但如果時間不長的話是可以稍微奉陪。』的意味。順帶一提,我們確實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打算去百貨公司看看廚具而已。
「啊,那太好了。我也不打算待到中午,我們就長話短說吧。」
沒想到,我的回答卻似乎正中下懷。
媽媽乃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並柔和地回應。我於是賠笑著反問道:
「咦?不是說沒有特別的理由嗎?」
「的確不怎麼特別,只是一些小事罷了。」
說完後,媽媽乃不急不徐地從身旁的手提包中拿出兩張像是票券的紙並放在我們面前。
「──得請你們去一趟這裡。」
我拿起票,和湊過來的雪之下一同看了起來。
背景上是夕陽餘照的海洋美景,並用特寫描繪了一艘巨大的郵輪。
在那之上,則是用華麗的字體印著幾個大字。
『林檎II~蜜月郵輪三天兩夜,橫濱-神戶~』
「……郵輪?」
「神戶?」
我和雪之下分別對交通方式和目的地感到困惑。媽媽乃張開紙扇,淡淡地說道:
「那麼,就來說明吧。」
「──八幡同學,你應該知道我們的家族企業吧。」
在我將票放回桌上後,媽媽乃平靜地向我詢問。
雖然語氣十分平淡,但多少帶有試探的意思。我遲疑了一下才答道:
「……知道,是政治家吧?」
「那也算是,不過是另一個。」
儘管這回答似乎令她不甚滿意,媽媽乃還是瞇著眼笑了。
「──是建築業。」
「啊,對喔。」說起來,爸爸乃除了是議員之外,還是建築公司的社長來著。
「還一副剛想到的樣子……。」
雪之下嘆了口氣,她用鋒利的目光掃向媽媽乃。
「……所以,是爸爸那邊的事嗎?」
「要說是也可以,要說不是也可以。」
媽媽乃曖昧地回應。她合起紙扇,不經意地向我說道:
「八幡同學,你有聽過真篠矢(mashinoya)財團嗎?」
「咦?那啥?我不知道。吉野家(yoshinoya)的話我倒是略有耳聞。」
我前幾天才吃了他們新出的明太子牛丼,雖然海鮮和牛肉聽起來就超不搭的,但實際吃起來意外的好吃。
雪之下在身旁深深地皺起眉,原本以為我要被罵了,但她卻反而先是對她老媽不悅地開口。
「……為什麼要提到他們?」
「我就知道妳會有這種反應,但還是請妳先聽我說。」
媽媽乃從容不迫地回應。她向我繼續說了下去。
「真篠矢財團是一個主要從事土地買賣的財團,雖然大部分的事業是在關東,但在北陸和關西地區也有置產。」
說完後,媽媽乃將紙扇往左手一拍。
「不過,比較為人詬病的地方,應該是他們和黑道的緊密關係。」
「……黑道?」
畢竟我從小到大都是普通的市井小民。什麼黑道、教父還是內衣(註)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遙遠的存在。我不禁露出有些警戒的表情。
(註:指新田龍雄的漫畫作品《內衣教父》。)
媽媽乃點了點頭,不以為意地繼續說道:
「山樓組、住梨會還有稻石會──尤其是和山樓組有十分密切的合作關係。」
「嗚哇,都是有名的……。」
聽到那幾個只要是關東人就一定聽過的指定暴力團,我暗自打了個寒顫。
「不過,這又和這個郵輪有什麼關係?」
我提出疑問,但媽媽乃沒有馬上回答。她先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後才繼續開口。
「你們聽好了,這件事沒什麼人知道──真篠矢財團的社長目前正為了是否出售濱野町附近的一塊地左右為難,而他們內部也為了這個有所爭執。簡單來說……有一半傾向賣,而另一半傾向不賣。」
「聽起來不只和郵輪沒關係,好像和我們也沒關係……。」
「唉呀,不要急,先聽我說完。」
媽媽乃掩住嘴,輕笑了起來。
「那塊地──我們想要。」
「……。」
「正確來說,是我們旗下的建築公司想要。」
說完後,媽媽乃扶著臉,哀愁地嘆了一口氣。
「那個地區作為建案十分有價值,我們也不惜用比市面還高的價格來競爭。不過等了好一陣子,真篠矢財團都遲遲無法做出決策。所以……我們決定要做出行動了。」
「……什麼行動?」
「也沒什麼,只是一如既往的方法。」
媽媽乃用紙扇遮住嘴角,雖然表情像是在笑,但眼睛內沒有笑意。
「動之以情、說之以理──大概就是這兩種。」
「說起來是簡單……。」
雪之下看著她母親,用嚴肅的語氣開口了。
「……媽媽,妳要八幡做什麼?」
「唉呀,妳這樣問就奇怪了。我可沒有指名他。」
媽媽乃意味深長地回答。她再度從手提包內拿出一份透明的資料夾,並將裡面的資料放在桌上。
接著,媽媽乃優雅地翻開那份資料,第一頁上面便有一張被迴紋針夾著的照片。
照片中是一名年輕的女姓,年紀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她留著一頭淡棕色的長髮,五官雖然十分端正,但是卻眉毛微蹙,看起來略顯不悅。
「……這是誰?」
「這是真篠矢財團負責人的獨生女。」
媽媽乃將資料推到我的面前,我將照片翻開,下方的資料便是一份個人的資訊。
「『真篠矢憐』……。」
雪之下輕聲念出姓名欄上的名字,媽媽乃點了點頭。
「是的。這孩子目前是大學一年級……唉呀,不過大學開學後就是二年級了。」
「比我們小一屆啊。」
「不過,為什麼要我們看這個?」
「是呢,為什麼呢?」
然而,媽媽乃沒有回答雪之下,反倒是滿面笑容地反問。
雪之下於是愣了一下,思考了一會後才喃喃說道:
「……原來如此,對象就是這孩子嗎?」
媽媽乃仍然沒有回應,只是用沈靜優雅的動作啜飲著熱茶。但從她臉上的笑意來看,雪之下應該是答對了。
仍在狀況外的我只能用困惑的眼神看向雪之下。不過她沒有理我,而是微慍地向媽媽乃說道:
「原來如此,爸爸不會要我們做這種事……所以這是媽媽妳自己的計畫吧?」
「是呢。所以我不是說了嗎?要說是也可以,要說不是也可以。」
雪之下母女兩人彼此傳遞著曖昧不已的對話,完全沒有要管我的意思。但我那長期被她們訓練出的第六感逐漸高喊著不妙,所以我小心翼翼地舉起手想要打岔。
「不好意思,這裡還有個不懂的學生……。」
「唉呀……抱歉呢。妳先和他說明好了,雪乃。」
「……。」
被指名後,雪之下沉默了幾秒。最終她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資料後向我說道:
「──簡單來說,要說服這個人。」
「說服?說服她什麼……呃,該不會是賣不賣地的事吧?」
「對。以她的身份來說不可能會對決策毫無影響。然而會特地做出這份資料,就代表這孩子在這件事中應該還沒有明確的立場。」
語畢,雪之下疲憊地按了按眉間。
「所以,媽媽希望我們可以想辦法說服她。」
「……喔。說來說去,就是要籠絡這個人就是了。」
「呵呵……雖說這說法不太入流,但就是那樣沒錯。」
媽媽乃瞇著眼睛,臉上仍是一成不變的笑容。
理解了她的目的後,我抓了抓頭,有些粗魯地開口。
「懂是懂了……但這和郵輪又有什麼關係?」
「在這個禮拜三,真篠矢憐會搭乘這艘郵輪。」
媽媽乃馬上回答了我的問題,並且補充地說明道:
「而且……若是沒有意外,平時跟著她的保鏢都不會去,是個絕佳的機會。」
「……有必要嗎?又不是要暗殺人家。」
「有必要。如果不這麼做,你們恐怕連搭話的機會都沒有。」
畢竟人家可是真篠矢家百般呵護的千金呢──媽媽乃淺淺地笑著這麼說道。
「總之,雖然妳爸爸有他的方法,但我還是決定要額外做一些事來幫忙。必要的費用我會出,請你們在這禮拜三登上這艘郵輪。」
「……。」
我和雪之下都陷入了沉默。
該感到困惑的事、該保持質疑的事以及該提出疑問的事太多了,反倒不知從何開口。
過了一陣子後,雪之下才抬起頭瞪向她的母親。
「……姐姐知道這件事嗎?」
「陽乃?她不知道喲。」
媽媽乃笑咪咪地回應。雪之下驚訝地楞了楞,隨即才不可置信地說道:
「為什麼?妳應該也有要姐姐做些什麼吧……?」
「沒有呢,這件事交給你們了。」
媽媽乃一派輕鬆地回答。她打開紙扇,別有用意地看向了我。
「不好意思呢,八幡同學。就麻煩你多多幫忙雪乃了。」
儘管嘴上說抱歉,但媽媽乃的語氣中不但一點歉意都沒有,反倒充滿了無從拒絕的壓迫感。
不過,類似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根據過往的經驗,這種時候我也只能摸摸鼻子乖乖地接受。好討厭……這種無力抵抗的感覺真討厭……我是在提早體驗社畜人生嗎……。
我暗自哀嘆著稍縱即逝的假期並悶悶地說道:
「……總之,我們可以當作這是您對我們的委託吧。」
「唉呀,說法很重要嗎?那如果說這是工作──會不會比較好一點?」
媽媽乃毫無遲疑,用清脆的笑聲沈重地將我的話語打擊回來。討厭,這個人真的好可怕,把我的軟肋抓的死死的。
我無奈地吐了口氣,審慎地向媽媽乃看去。
「……可以提問嗎?」
「當然可以,請問。」
「為什麼要找我們?陽乃應該比較適合吧?」
「唉呀,那我倒是要問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您再清楚不過吧?要說到用言語玩弄別人,您那位長女可說是無人能及。」
「這可就言重了,那孩子還有得學呢。」
「……嗚哇……。」
媽媽乃笑容可掬地否定了我。真的假的,那樣都還不夠?你們家是什麼揍敵客家族不成?
雪之下在一旁遲疑地接著說道:
「我也覺得姐姐應該比較擅長這種事……不過,應該有別的理由吧?」
「不管有沒有都不重要,那對你們該做的事沒有影響。」
媽媽乃輕描淡寫地打發了雪之下,然後再次看向我。
「還有問題嗎?八幡同學。」
「有,如果我們失敗了怎麼辦?」
「唉呀,這也不用擔心。」
媽媽乃的紙扇遮掩了表情,但能看到越過紙扇後方那秀麗的雙眸瞇了起來。
「下屬的錯誤要由上司承擔。如果你們沒有成功,就代表做出讓你們負責這個判斷的人是錯的……也就是說,即是我的錯。」
「……。」
儘管媽媽乃的語氣平常到就像在說「我去一下便利商店買個飲料」,我仍然感到毛骨悚然並如坐針氈。奇怪?不是才二月初嗎?怎麼我的冷汗會流個不停……?
看我不說話,媽媽乃愉快地收起紙扇,用溫和卻不容反駁的語氣說道:
「那就拜託你們了。至於費用……就先給你們這些吧,我這裡的一張信用卡也先給你們。如果不夠的話再告訴我。」
接著,媽媽乃優雅地從手提包內拿出一個有點厚度的信封袋並放在桌上。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打開來看了一眼。嗚哇……好多福澤大爺……是說船票都已經買好了,應該用不著這麼多錢吧?
「只是一點小數目,必要的話就用吧。」
但媽媽乃只是不以為意地如此說道。這樣叫小數目?有錢人和我想的果然不一樣,難怪我當不成有錢人。
雪之下嘆了口氣。她拿起桌上的船票,研究了一下後說道:
「這麼說起來,她為什麼要一個人搭這艘郵輪?」
「這點並不清楚,但這孩子這次的出遊似乎是很私人的。我也是用了一些方法才調查到。」
「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方法吧……。」
雪之下受不了地按住眉間,疲憊地開口:
「真是的,要是被爸爸知道的話怎麼辦?」
「沒事的,妳爸爸不會對我們發脾氣。至於八幡同學……我就不清楚了。」
「把自己當上司的話,屆時也請盡全力袒護下屬,謝謝。」
把人推入火坑還補刀是不對的,強力譴責這種行為!不過如果坑是自己跳的就算了,像是明明軍事預算超過了十倍還打不下對方之類的,那是真的爛──當然這只是舉例而已,並沒有影射任何事情喔!
「那麼……沒有問題的話,我就先走了。」
媽媽乃抿嘴一笑,乾脆地站起身打算離去。我和雪之下連忙跟著站起來準備送客,媽媽乃卻舉手制止了我們。
「沒關係,不用送了。你們忙吧。」
「……。」
「就交給你們了。八幡同學──。」
──我很看好你喔。
媽媽乃留下這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話後,便踩著優美的步伐離開了。
隨著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響起,我和雪之下面面相覷。
「……現在怎麼辦?」
「……總之……。」
雪之下百般無奈地抱起胸,說出極為理所當然的提議。
「先查查郵輪的行程表吧。」
「……收到。」
……。
怎麼說呢?
果然,這一家不管是從老到少還是從男到女都麻煩到不行。
X X X
於是,在禮拜三之前,我們便做著登上郵輪的準備並一邊研究真篠矢憐的資料。
雖說如此,這些資料卻也沒什麼特別的。除了一些基本的資訊之外,其家族和交友的版面佔了多數,感覺都是想查就查的出來的事情。
唯一比較值得一提的,應該是真篠矢憐的一位名叫朝居苑實的女性。這個人是山樓組一名資深成員的獨生女,真篠矢憐從小便與其玩在一起,似乎是她最為親密的朋友。
……不過,既然真篠矢憐似乎是一個人上郵輪的,這個情報也就沒什麼用了。
我們要做的,只是與孤身一人的真篠矢憐取得接觸而已。
懷著些許忐忑不安的心情,時間很快地來到禮拜三的上午。
我拖著行李箱,和雪之下乘坐中央線後轉乘上野東京線,最後搭乘港未來線抵達了橫濱港。
一下電車,海風便帶著鹹鹹的氣息迎面而來。雖然是平日,周遭的人群仍然絡繹不絕。不愧是橫濱,日本人口最多的市果然名不虛傳……我都快要覺得呼吸困難了。
討厭人群的雪之下看起來也不太好過。她今天穿著白色的連身裙和淡藍色的針織外套,和穿著相映,她的臉色就像個久居不出的千金小姐一樣蒼白。
「……妳沒事吧?」
「沒事……只是有點頭暈。」
說完後,雪之下勉強地笑了笑。
「住在東京一陣子了,還以為自己多少習慣這種人潮了……。」
「……唉,怎麼說,改不了的事也不用硬要改吧?妳看嘛,鸚鵡螺幾億年來也幾乎都沒進化,牠們不也活的好好的?」
「會拿活化石來安慰人的應該也只有你了。就這點而言,你也許和鸚鵡螺一樣值得敬佩。」
「是吧?我超喜歡鸚鵡螺的,以前打電動的時候還會把主角取名成鸚鵡螺武士(オウムガイ さむらい omugaisamurai)。」
「這是什麼不明所以的名字……。」
雪之下傻眼地喃喃自語。唔,她的反應和當時的小町一模一樣。不過後來小町很快地接受了,還會在劇情高潮的時候和我一起大喊「衝啊!鸚鵡螺武士!!」。只能說吾家妹妹對環境的適應性也和鸚鵡螺有得比,真是一項令人稱羨的天賦。
不過,既然是我的妹妹,某種程度來說便是看著我的背影長大的,也就是說該欽佩的十之八九便是我自己才對!果然世界線的收束最終都會回到我身上,Q.E.D(註)!
(註:指數學用語「Quod Erat Demonstrandum」(證明完畢)的縮寫。)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同時,雪之下拉了拉我的衣服。
「你在發什麼呆?要走了。」
「喔,抱歉。」
我向雪之下瞄了一眼。雖然她看起來還是有些虛弱,但臉上似乎有點血色了。唔……等等還是稍微注意一下吧……。
我們於是朝著登船處前進,路上也不時會看到一樣拖著行李的人們往同個方向移動。
我一邊走一邊咕噥道:
「有錢人還真多……。」
「有需求就有市場,只是金額會有不同而已。」
「啊,意思是有人想買菜就會有人賣菜吧?差別只在這些人想買的是很貴的菜罷了。」
「雖然這比喻有點奇怪……但確實是那樣沒錯。」
雪之下似乎感到有趣似地噗哧一笑,黑色的長髮隨之抖動。
「不過,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這種消費行為……畢竟快樂的回憶才是無價的。」
「既然都是無價的,那選擇便宜一點的快樂不是比較好?」
「這就跟滿足曲線和消費曲線有關了。唉呀……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請回去翻你基本經濟學的課本,在第三章那裡。」
「所以說,妳為什麼比我還熟啊……。」
我們不都繳一樣的學費嗎?憑什麼妳的體驗比較好?我要申訴、申訴!
隨著大海的氣味越來越濃,一艘巨大的郵輪在拐過一個彎之後便出現在眼前。
「……嗚哇,好大……。」
由於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郵輪,不禁發出了像是鄉下人見到東京鐵塔時的驚嘆。
雪之下也跟著抬頭看向郵輪,接著在一旁略有同感地說道:
「是呢。這艘郵輪長兩百四十公尺,高度則大概是三十公尺。就載客量來看是中型的郵輪。」
「真的假的,還能更大喔……話說,妳之前搭過這種玩意嗎?」
「有搭過,不過還沒到晚上就下船了……過夜倒是第一次。」
「純粹來玩的話應該滿有趣的,可惜這次是要工作。」
「但如果是要旅遊的話,我們也負擔不起船票的價錢。換句話說要不是因為工作也不會來呢。」
「……是沒錯啦。」
在那之後,我們大概查了一下這票的價格,結果一張票就大概要二十五萬左右。搞啥?平時我可是連兩千五都花不下去,更別說是二十五萬了。話說回來不要這麼隨便地就砸五十萬來做這種事啦媽媽乃!加上給我們的就是六十萬了喔!錢可是很難賺的耶!
不過,現在沒有時間感嘆貧富差距了。我東張西望了一下,隨即指著離登船口有段距離的長椅說道:
「那裡可以嗎?」
「……嗯,應該可以。」
雪之下看了看周圍後跟著同意。我們於是前往那張長椅坐了下來,開始觀察著著登船口。
而這麼做的目的也很單純,只是要確認對象有沒有上船而已。
前幾天也已經和媽媽乃確定過了。要是搞半天對方根本沒來,我們就玩自己的也無所謂。為此我們還特地提早了大概半小時過來。
「剛才有看到像是真篠矢憐的人嗎?」
「沒看到,還是再等一下吧。」
雪之下輕輕地搖頭。她坐在長椅上,開始按起了自己的小腿肚,看來是剛才在電車上站了太久了。
我從保溫瓶內倒了熱紅茶並放到她的旁邊,她小聲地道謝後慢慢地啜飲了起來。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等待著,結果直到登船時間後的二十分鐘左右真篠矢憐才緩緩地出現。
我和雪之下很快地便注意到了那個身影。不過那並非是我們有多專心,而是因為真篠矢憐本人的存在感十分強烈。
她留著及肩的淡棕色長髮,穿著則是簡單的咖啡色大衣以及深藍色的單寧褲。或許是不想被人認出來,真篠矢憐甚至還戴了一副墨鏡。儘管如此,她本人就是散發著一種強烈的氣場,要說的話就像是三浦那種人一樣,光是存在於那裡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投以目光。
真篠矢憐拖著深紅色的行李箱,在工作人員驗票之後登上了郵輪。
我於是抓了抓頭,萬般遺憾地站了起來。
「可惜不能混了……走吧。」
雪之下聽到之後,她略感意外挑起了眉。
「唉呀,真是出乎意料……我原本以為你會說『還是我們就當沒看到?』之類的話。」
「咦!對耶,我怎麼就沒想到!?」
「因為你下意識認為得努力工作吧?看來被媽媽影響的不少呢。」
「可惡,還真不能否認……。」
一想到現在的一舉一動也許都在媽媽乃的掌握之中,我就忍不住像個在老闆監視下心不甘情不願地工作的社畜一般努力勞動。嗚哇……這就是名為資本主義的毒嗎……?難道我早已病入膏肓了……?
雪之下輕輕一笑,沒有多說什麼便站起身。
然而在下一秒,望向登船口的她卻突然吃驚地瞪大眼睛。
「……咦?」
「啥,怎麼了?」
「那個人……是不是朝居苑實?」
跟著雪之下的目光,我看向登船口──
只見一名身形嬌小,留著一頭短髮的年輕女性在這瞬間正好朝我們的方向看了過來。
我原本反射性地想轉頭避開視線,雪之下卻馬上低聲說道:
「……不要轉頭,這樣反倒會看起來很可疑。」
「喔、喔……。」
我於是硬生生地僵在原地。還好對方只是瞄了一眼,隨即很快地上船了。
「……呼啊。」
雖然嚇了一跳,不過多虧對方這個舉動,我才能確定雪之下說的沒有錯。
那個人確實是資料中的真篠矢憐的好友,也就是朝居苑實本人。
我和雪之下頓時面面相覷,過了好一陣子才連忙拉起行李箱,在各式各樣的困惑中登上郵輪,開始了這次的公差之旅。
X X X
諾大的豪華套房讓人感到格外的不安。儘管房間特意做了挑高,我的心情仍像被關在籠子的倉鼠一樣沉悶。
我躺在大到不可思議的的床上,楞楞地說道:
「……是不認識的天花板(註)。」
(註:出自《新世紀福音戰士》TV動畫第二話標題「陌生的天花板」(見知らぬ、天井)及裡面碇真嗣的臺詞。)
「你在說什麼?」
「──沒事。」
甩了甩頭重整心情,我用力地起身坐回了床邊。
雪之下坐在位於床鋪對面的沙發上,她沉穩地用房間內的熱水壺泡起了擺在一旁的紅茶包。
「總之,來重新整理現況吧。」
說完後,雪之下嚴肅地放了一個不知哪來的潘先生玩偶在桌上。
「我們的首要目標不用說,是接觸並說服真篠矢憐。」
「是沒錯,不過那玩偶是怎麼回事?」
「但是,不知什麼原因……她的好友朝居苑實也登上了這艘郵輪。」
「嗯,是沒錯。而且話說居然還有第二隻?」
看她如此理所當然地並在旁邊放上第二隻潘先生玩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吐槽了。總之雖然我知道雪之下不會理我,但姑且還是義務性地問一下。
果然雪之下沒有絲毫理會我的意思,她抓起第二隻玩偶並沉思著開口。
「……不過,兩人卻看起來沒有接觸。」
「對啊,不然她們就會同行了吧。」
因為那兩人上船的時間幾乎是同時,所以基本上可以排除單純約在船上再碰面的可能性。何況兩人還是好友,正常來說從出發旅行開始都會黏在一起才對。
「……所以,我在思考是不是有必要更改計畫。」
雪之下放下玩偶,正色向我說道。
而對於她的提案,我抱起胸思考了起來。
我們原本採用的計畫是這樣的:由雪之下和我與真篠矢憐接觸。先用中立的態度探聽她對於此事的想法,接著再向其分析真篠矢家應該出售該地的原因。至於最後要怎麼做就交給她本人決定。
根據真篠矢財團近幾季的慘澹財報,要用數據來表明獲得週轉資金的必要性是很簡單的。這個遊說方式想當然是由雪之下提出,不僅簡單暴力而且也非常合理,十分有她的風格。
然而,最大的隱憂在於──身為領導人獨生女的真篠矢憐不可能不知道──保守一點的話則是八成也了解財團目前的財務狀況。也就是說,在這情形下仍舊立場不定的她應該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才對。
如果是這樣,特地向真篠矢憐說明的我們也只是追求利益者的廢話而已,搞不好她連聽都不會想聽。
因此,當時的我其實有提出另一個計畫,然而卻被否決了。
──可是,計畫終究趕不上變化。
我還沒開口,雪之下便嘆了一口氣並沈重地說道:
「……現在的話,也許採用你的方案比較合適。」
「……是沒錯。」
至於我提出的計畫則比較複雜一點,那便是由我一個人接觸真篠矢憐並予以說服。
──原因有兩個。
第一是雪之下終歸逃避不了自己的身分。只要她自表家世,我們就難免立刻被套上說客的帽子。儘管雪之下本人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畢竟我們本來就是來當說客的),但對於真篠矢憐來說肯定就不一樣了。
……就如前面所述,也許她光聽都覺得煩吧。
然而,只有我去的話便可以迴避這個問題。
因為和不擅長掩飾的雪之下不同,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在規避自身立場的情形下和真篠矢憐打交道。
……至於第二個原因就有點不好聽了。
那就是──根據資料表示,真篠矢憐是一個自主性極強,個性強烈、十分有主見的人。
雖然不知道這種個性的真篠矢小姐為何會為了出售該地與否搖擺不定,但這種說一不二的傢伙通常和雪之下都只有兩種下場:不是一拍即合,就是不歡而散。
考量到這種風險,我也曾提議也許雪之下盡量避免和真篠矢憐接觸比較好。而且說實話,比起與他人溝通,雪之下本來就是更擅長後勤支援的類型。儘管我說不上多會和別人交流,但要是萬不得已得在我們之中擇一去和某人交好的話──就兩顆蘋果挑不爛的原則而言,還是我上比較妥當。
儘管以上的分析有憑有據也合情合理,在當時還是被雪之下火速地反對了。
……理由嘛,則單純到不行。
雪之下抱著沙發上的靠枕,鬧彆扭地撇過了頭。
「……可是我不喜歡。」
「……呃。」
「不過,事到如今也不能因為我個人的好惡來行動了。」
雪之下嘆了口氣,對我掃來銳利的目光。
「我想不用我多說……請你好好抱持著工作的心態去做。」
「不,我可不明白什麼是工作的心態──嗚哇好可怕我知道了拜託妳別這樣。」
話都還沒說完,雪之下的眼神便漸漸溢出了殺意。嗚哇……看來她是真的非常不甘願啊……。
「總之,就按照你的計畫來吧。至於朝居苑實……必要的時候就由我負責。」
「了解。」
在媽媽乃給的那份資料上對朝居苑實的著墨不多,只提到似乎是個安靜沉穩的人。不管怎樣還是希望能避免與對方接觸,畢竟在不確定朝居對售地的立場之前,雪之下的身分最好都別曝光。
「那麼,開始行動吧。」
雪之下簡短地發出了指示。我點了點頭,從行李箱中拿出一本包著書皮的書,樸素的棕色書皮上方用娟秀的字跡寫著「真篠矢」三個字。
「話說回來,朝居那邊怎麼辦?」
我穿起外套,在出房門前向雪之下詢問。雪之下此時將印有船內店家資訊的導覽圖攤在床上並回答:
「只能先確認那兩人到底有沒有碰面了,所以……拜託你了。」
「喔,收到。」
我於是伸了個懶腰,一邊轉著脖子一邊離開了房間。
X X X
根據事先得知的資訊來看,二月份並非日本國內郵輪旅遊的旺季。
原因在於此時的日本大多都冷成一片,人們通常不會選擇這個時期來搭郵輪。在溫暖的四月到八月期間才會比較多人選擇來趟郵輪之旅。
所以,與平時相比,這艘名為林檎II的郵輪上應該沒有太多的乘客。
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剛才經過的大廳。
這個地方也做過了挑高,在上方有許多富麗堂皇的燈飾。在前方服務櫃檯內的則是穿著套裝,面帶微笑的服務員姐姐。
我暗自吐了口氣,掛上記憶中符合輕佻資格的樣子走向櫃檯。
服務員注意到我後,很快地用燦爛的笑容向我搭話。
「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嗎?」
「唉呀~跟你們說喔,我剛才在餐廳撿到這個啦。」
我笑開了嘴,拿起手上的書並向服務員展示。
「我想問一下,是不是有叫真篠矢的人在船上?方便的話可以幫我聯絡她嗎?」
「啊,失物的話請放在這就可以了。如果有這名乘客的話我們會再行通知。」
得到預期的回答後,我大大地嘆了口氣,用厭煩的表情說道:
「什麼~?我看你們是不懂啊~?」
「……是、是的?」
「那可是真篠矢啊~?和那個財團同個名字耶!我當然要趁機賣個人情啊,怎麼可能把東西給你們就走人?」
「……這、這樣我們會有點困擾……。」
果然,服務人員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我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用煽動的語氣小聲地說道:
「唉呀~妳就打個分機問一下嘛?我也不為難妳,如果真的是人家掉的,妳再留我的電話給他就好了。」
「咦?啊……那請在這裡寫下您的電話……。」
「不不不,我怎麼知道妳們會不會真的留啊?我就在這等,問到之後再叫我。」
說完後我便退到旁邊,一邊輕鬆地吹著口哨一邊看著服務員姐姐。她雖然有些不甘願,但還是拿起手邊的話筒並撥打了幾個數字。
我緊緊地盯著服務人員,她在說了幾句話後便將話筒掛上,向我露出不滿但不失禮貌的微笑。
「不好意思……對方說沒有遺失書籍類的東西。」
「咦~真的假的~」
我發財的機會啊~我一邊如此喊著一邊沮喪地垂下肩膀,隨即像賭馬場內常見的落魄大叔一般頹喪地離開了。
過了幾分鐘後,我回到了房間,卻發現雪之下不在室內。
稍微找了一會後,才看到她正站在陽臺看著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略有所思。
冬日溫暖的陽光灑在她白皙的側臉上,雪之下靠著扶手,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海面。
海風時而拂過,黑色的長髮也跟著隨之飄動。
──眼前的光景美得簡直像一副畫一般,讓我不禁楞住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後,雪之下才注意到我回到了房間。她連忙走進室內,關上門後略帶歉意地開口了。
「不好意思,沒有發現你回來了……我去把暖氣打開。」
「咦、呃……不、不用啦,不會冷啊。」
我甩了甩頭,隨手將書丟到桌上並說道:
「總之,那個……四一三二。」
「……是嗎?那就是在第十二層了。」
雪之下點點頭,接著向我露出稱許的微笑。
「很順利呢?不愧是你,非常擅長這種把戲。」
「……啊~也算運氣好吧,畢竟對方看起來滿年輕的,好像沒什麼應付客人的經驗。」
隨口回應後,我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鐘。
「那麼,雖然有點早……要先去樓上等嗎?」
「嗯,那樣比較好,畢竟不知道她會不會出門。」
──總之呢。
之所以要演那齣爛戲,是為了要找出真篠矢憐的房間號碼。
在拿到船票後,我們用客人的身分登入郵輪公司的網站,取得了有關這次旅程的資訊。
其中一個資訊,便是房間的分機號碼。
這艘郵輪的居住區是第九到第十三號甲板,我們的房間在第十一層的九十七房,分機號碼則是三零九七。
也就是說──只要知道房間的分機號碼,便能得知房間本身的號碼。
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資訊。
因為要說到整件計畫的第一個難題,當然就是得先找到真篠矢憐在船上的行蹤了。
再怎麼說,這也是一艘內部巨大的郵輪。儘管遊客能去的地方只有大約一半左右,但若要靠我和雪之下兩人地毯式地搜索剩下的每個區域,還真不曉得要找到什麼時候才能發現真篠矢憐。
我於是又找了郵輪的內部導覽影片,發現他們服務櫃檯內的桌子偏矮,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內電話。
接著,我們(應該說主要是我)很快地便擬定了這場戲。至於書上的字跡嘛……想當然是雪之下寫的。雖然雪之下對這種欺騙服務人員的方式有些不滿,但畢竟沒有更正派的方法了,她也只好同意。
……唉呀,還好就結果而言是順利的。這場戲比較困難的地方在於要演的有點奧客又不能太奧客,那種感覺實在是很難抓。不過後來我回想著在電話中拗老爸把剩下工作做完的討厭上司並試著學那個語氣說話,成果出乎意料的還不錯。果然社會歷練(老爸的)還是很有用的,謝謝你!老爸!希望你能在注意身體的情況下繼續努力工作喔!
雪之下披上淡藍色的外套,轉身向我嫣然一笑。
「走吧,八幡。」
「……啊啊,好。」
在居住區每一層的電梯前都設有一個交誼廳。
我們現在的目的是在第十二層的交誼廳內等待真篠矢憐走出房門。除了是要確認她確實住在這一層以外,若是情況允許,也想看看她大概會去怎樣的店家。
此時已經快要接近十一點了,既然真篠矢憐剛才還在房間內,那麼現在就是去等她的好時機。
隨著門鎖打開的聲音響起,雪之下已經離開了房間。
我將室內的燈全部關閉,頓時只剩下從陽臺傳來的,海浪拍打海面的聲響。
……然而,不知為何。
原本該是讓人放鬆的韻律,卻令我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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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還擔心也許真篠矢憐已經離開了這一層樓,但還好在大概十分鐘後她便出現了。
最初注意到的是雪之下。她對我使了個眼色並看向電梯口,看過去後,我才發現那是真篠矢憐。對方這時已經換上了輕便的牛仔褲和黑色長袖,正一臉無趣地等待著電梯。
而她的身邊,沒有朝居苑實的身影,
「……。」
──要跟上去嗎?
──嗯,走吧。
我和雪之下互相用眼神傳遞了訊息,隨即無聲地站了起來,跟在其他乘客的後方一起進了電梯。
真篠矢憐在第六層甲板出了電梯。看看四周,有許多乘客的目的地也是這一層。我們因此得以正大光明地跟在人們後方慢慢地跟著真篠矢憐前進。
就在我好奇地打量四周時,手上傳來柔軟溫熱的觸感,原來是雪之下默默地牽住了我的手。
「……。」
咦,怎麼這麼突然?話說應該沒有手汗吧?可是這時把手抽走再擦一擦也太怪了,我只好假裝不在意。
「……這樣看起來比較自然。」
雪之下似乎也有點害臊,她低聲快速地說完後便一把抱住了我的手臂。
為了不要讓雪之下太累,我於是向她更靠近了一些。
不過,如果仔細觀察附近的乘客,會發現雪之下的確是對的。
大多的客人們都成群結隊,不是情侶就是家庭,反倒是像真篠矢憐這種形單影支的人看起來有點突兀。
「這一層是這艘郵輪的公共區域層。有舞廳、會議室、酒吧和放映室,當然也有各式各樣的店家。」
雪之下挨著我並向我說明著。
「如果要觀光的話,這裡應該就是主要的區域。」
「總之如果想殺時間,這裡就是首選對吧?」
「這樣說到底合不合適呢……不過是這樣沒錯。」
雪之下露出淡淡的苦笑。我們這時步入了一個廣場,中央有噴水池以及公共藝術,許多商店也林立於兩側,看起來簡直就像都市內的商圈,只差似乎沒有路邊攤而已。
「喔,她走進一間店了。」
自從出電梯後,真篠矢憐都一直用逛街似的緩慢步調走著,這時她總算選定了一個店家,那間店似乎是一間高級的服飾店。奇怪了……這種店在東京到處都是吧?有必要在郵輪上來逛嗎?
然而,這時想太多也沒用。我和雪之下在能看見服飾店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準備等真篠矢憐逛完。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我們眼前經過。
俐落的黑色短髮以及嬌小的身軀,怎麼看都是真篠矢憐的好友──朝居苑實。
她戴著帽子還有口罩,似乎是想要掩人耳目,但老實說這樣反而看起來更加可疑。
朝居苑實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只是用充滿憂慮的表情注視著店門口,隨即快步走向旁邊的柱子並躲了起來。
「……這是在幹嘛?」
「總之,看來她們兩個不是一起來的呢。」
過了不久,真篠矢憐走出店門口,信步朝著其他商家的方向走去。
朝居苑實很快地混入人群中,跟著真篠矢憐離開了。
「……。」
雖然感到有些困惑,但該做的還是得做。
我和雪之下對看了一眼,隨即無言地起身並跟了上去。
在那之後,雖然情況變成了朝居苑實→真篠矢憐,我們→朝居苑實的詭異情況。但大致上沒出什麼問題,不管是誰都沒有被遭到跟蹤的一方發現,我們也得以確認真篠矢憐逛過的區域。
……不過,也都沒什麼特別的。除了服飾店以外就是禮品店,都是普通的遊客會去的地方。
在這期間,朝居苑實就是第一次叫小孩去跑腿的母親一般,在真篠矢憐的附近觀察著她,並且在每當快被發現時便會一溜煙地躲起來。搞什麼,是在演哪齣?
「她們該不會在玩全員逃走中吧?不過是一對一的那種。」
「怎麼可能?被追的人才不會跟著獵人走。」
「說的也是……呃,話說妳看過啊。」
在我們低聲閒聊的時候,真篠矢憐往電梯的方向走去,看來是要離開這一層了。
然而,躲在角落的朝居苑實卻沒有跟上,反倒是果斷地走向附近的樓梯口。
「……糟糕,要跟哪個?」
我皺著眉看著走往不同方向的兩人,雪之下抿嘴想了一下後說道:
「不用跟朝居苑實,她的目的地應該和真篠矢憐一樣。」
「咦?妳怎麼知道?」
「現在已經接近中午了,真篠矢憐應該是要去餐廳區吃午餐。朝居小姐大概也知道這件事,只是因為一起搭電梯太容易被發現……於是乾脆走樓梯過去等。」
「喔,原來如此。」
果然在這種時候還是雪之下的腦筋動的快,真是幫大忙了。
我們於是跟著真篠矢憐來到第十一層,也就是郵輪內的餐廳區。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一層內總共有八間餐廳。其中四間是免費的,只要出示房卡和餐券就能使用。另外四間則是需要另外付費,不過可以用餐券折抵一些費用。
走出電梯後,真篠矢憐先是在這一層逛了一圈,隨即選了一間最少客人的餐廳走了進去。
而就像雪之下猜測的,朝居苑實果然也來到了這一層。她稍稍猶豫一下後也跟著走進了同一間餐廳。
「……。」
我和雪之下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彼此都多少有些緊張。
──按照計畫,現在就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這是個好機會。」
雪之下吐了口氣,心平氣和地說道:
「朝居苑實看起來有不能與真篠矢憐接觸的理由,所以應該不用擔心她會貿然插入對話。」
「似乎是這樣……。」
「不過,預防萬一……朝居苑實就由我來牽制。」
雪之下颯爽地站起身,她將頭髮撥向耳後,頭也不回地如此開口。
──另一邊就拜託你了。
接著,雪之下便走進了餐廳。
留在原地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這是工作、是工作。
既然是工作,就算百般不願也只能上了。
趕緊結束這件麻煩事,好好享受這一張二十五萬的郵輪之旅吧。工作結束的啤酒才好喝嘛?畢竟儘管不願承認,但勞動過後的報酬總是特別沁入心脾,能喜歡不勞而獲還沒事的只有貓而已。這可是有研究證明的,不是我胡言亂語。
(註:還真的是這樣。)
非常遺憾的,我不是貓。
所以就算喜歡不勞而穫,也只能含淚勞動了。
我在心中重新演練了一次劇本,接著將手機的某個功能打開後起身走進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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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餐廳是自費的自助式餐廳,在出示房卡與餐卷後,我稍微觀察了一下裡面的狀況。
裡面呈現長長的L型,真篠矢憐坐在能看到海景的一側,桌上雖然有一盤餐點,但她似乎還沒有要開動,只是拿著杯子沉思般地看著窗外。
至於在遠遠的另一側則是雪之下以及朝居苑實。雪之下坐在朝居的對面,似乎正在和對方低聲交談。
明明是在餐廳內,朝居卻連口罩都沒脫,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過我也幫不上雪之下的忙,只能期待那邊進展順利了。
我隨便裝了點東西後,便逕自走向真篠矢憐的座位。
「這邊沒人坐吧?」
接著,我用稀鬆平常的語氣向她開口。
……然而,真篠矢憐看都沒看我一眼。
她望著窗外,用如笛音一般澄澈的聲音無趣地說道:
「你是哪一個?」
「……啥?」
「財團?媒體?八九三(註)?」
(註:日文念法為『YAKUSA』,與黑道同音。)
真篠矢憐興致缺缺地用手肘撐著窗櫺,舉手投足都暗示著一件事。
──無論是哪個,她都絲毫沒有興趣。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得知我的行程的,但如你所見,我身邊一個保鏢都沒有,只是單純自己來散心而已。所以──不管你是誰派來的,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她的語氣十分有禮貌,但也婉轉而確切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對於她的回應,我直接了當地──
「噗,還以為妳要說什麼咧,妳當妳是哪來的王宮貴族不成?」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真篠矢憐對於這個回應似乎十分驚訝,她這時才轉頭看向了我。
……我這才第一次正面看到她的臉。
真篠矢憐的五官就如照片上看到的一樣端正,不過比起照片,她的面容更多了一份傲然。
若要將雪之下比喻為蒼藍色的凍火,眼前的真篠矢憐肯定就是會燃盡一切的烈火。
在她的注視中,我若無其事地在對面坐下。
真篠矢憐沉默了一會後才皺著眉開口了。
「……難道都不是?」
「妳要是真的會怕,要不寫張紙條貼在背後?『謝絕財團法人、媒體與黑道份子打擾』,這樣就可以先把那群人篩掉了。」
我刻意輕佻地說道。真篠矢憐挑著眉,似乎感到有趣地揚起嘴角。
「言下之意就是……你是那群以外的人?」
「怎麼,最近找上妳的都是那些人?妳也太受歡迎了吧,難怪會一個人逃到郵輪上。」
被我這麼一說,真篠矢憐愣了愣,接著不悅地瞪向我。
「……還真會說啊,所以你是誰?為什麼要找我?」
──總算問到了關鍵的問題。
如果處理不好這個疑問,肯定便會功虧一簣。
我沒有馬上回應,只是先不急不徐地喝了口咖啡。唔……不愧是高級的餐廳,連咖啡都苦的特別爽口。還是說這單純是周遭華麗的裝潢帶給我的錯覺?
沉默了幾秒後,我才輕描淡寫地說道:
「詳情我不能說太多,不過……我是來幫妳的。」
「……來幫我?」
「沒錯,妳也心知肚明吧?」
我曖昧地點了點頭,真篠矢憐充滿狐疑地看向了我。
「太可疑了,我可不會就這樣上鉤。你倒是說說看要幫我什麼?」
……嘖,果然沒有這麼好上當嗎?
不愧是財團的千金,對於話術上的爾虞我詐肯定是如數家珍吧。
不過,這種時候要是顯露一絲的狼狽就會失敗。
我的底牌雖然不多,但還是有可以將每一張利用到極致的方法。
所以我沒有遲疑,反倒是咧嘴一笑。
「可以啊?真篠矢家的千金小姐。」
「……。」
真篠矢憐的表情絲毫不變,但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一絲驚訝。
儘管事到如今根本無須強調,但還是首先讓對方了解自己是掌握了資訊的人。
再來,則是說出少數人才知道的情報。
「像是……你們目前內部的鬥爭。」
「……。」
不過,這些都不足以挑動對方。
我決定在最關鍵的時刻放手一搏。
「以及──和妳鬧翻的好朋友。」
如此說完後,真篠矢憐的雙眼急遽地睜大。
……中獎了。
然而,我沒有把想要握住雙拳大喊「OH YES!」的喜悅表現在臉上,只是淡然地繼續開口。
「不過,我也知道突然有個陌生人這麼說肯定很可疑,所以……要怎麼做就取決於妳了。」
「……呵。」
沒想到,真篠矢憐只是輕笑了一聲。
接著,她饒有興味地看向我。
「不錯,我有點興趣了。」
「妳是說要怎麼解決問題嗎?」
「不,是對你有點興趣了。」
說完後,真篠矢憐就像是要看穿我一般凝視著我的雙眼。
面對那灼人的視線,我硬著頭皮,皮笑肉不笑地回應。
「──哈哈哈,那可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你是該感到高興沒錯,那麼……。」
真篠矢憐瞇細了眼。
「在那之前──你叫什麼名字?」
「比企谷八幡。」
馬上回答後,我諷刺地揚起嘴角。
「隸屬於侍奉部部門,請多指教。」
「……這是什麼詭異的部門?」
「是吧?我當初也是這麼覺得,跟侍奉這字眼扯上關係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過,就算不是好東西,我──或是說我們,仍從其中獲得了某些事物。
又或著說,失去了某些事物。
──那麼,這次的是哪一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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