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離龍山寺一公里外,一名10歲的孩子在街道上狂奔,緊跟在後還有一名年輕女子和氣喘吁吁的老人。
「阿弟古,莫走!(弟弟,不要跑)」女子用客語大聲喊著。
「講什麼客家話啦!老師說要講國語!」男孩用日語回應的同時回頭拉下眼瞼做了個鬼臉。
女子有著一頭飄逸長髮,搭配雷絲鑲邊的純白洋裝,若是再頂著一把陽傘,恣意漫步在這充滿濃濃昭和風味的街道上,定讓男孩子瞪的目不轉睛。
但眼看就要追丟弟弟,女子顧不得矜持雙手拎著高跟鞋並將裙擺一拉,露出了雪白的小腿肚就這樣光著腳從街頭追到街尾。
這下換跑在前頭的孩子慌了,亂了步調的他在經過總督官邸打算翻過花圃圍欄時,被一支高跟鞋狠狠砸中背部而摔了下來。
「姜禮彬,你給我聽著:以後要是敢再這樣跑給我追,我就把你打做狗爬!還有,你在學校怎樣我不管,跟家人說話就是只能說客家話,有聽到嗎!」
摔下圍欄的孩子驚魂未定,加上姐姐的恐嚇更是嚇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後頭趕上的老人趕緊拿出手帕擦拭他的小臉,禮彬趁勢抱著老人撒嬌。
女子一腳穿上高跟鞋,跳呀跳的走近禮彬拾起了剛剛發射的另一支鞋子說道:
「姜禮彬,10歲了還要這樣抱著源叔嗎?你會給人笑死啦!」
「妳才丟臉勒!老虎嫲(母老虎)!沒人要!」
女子這才驚覺街道上的人群越來越多,紛紛往三人投射出異樣的眼光,她趕緊將鞋穿上、拍拍裙擺整理儀容,原先白淨的雙頰也泛起了陣陣紅暈。
趁女子一不注意,禮彬立刻鬆開源叔拔腿就跑。
「姜禮彬你真的想死呀!」
女子單腳立足將脫下的高跟鞋再次瞄準他。
就在此時,那低沈的引擎聲緩緩由遠方傳來,所有人在這瞬間瘋狂亂竄,女子追上禮彬後將其一手抱住死命的往官邸左邊跑去。
不間斷的引擎聲盡職吹奏著前奏,機翼上的死神們開心的手舞足蹈,呲牙咧嘴對著地上逃跑的螻蟻開懷大笑。
死神們抱著1000磅的通用炸彈從空中一躍而下,在湛藍天空中畫出完美的弧線,刺耳的尖嘯聲正是引導著臺灣人進入黃泉國度的主旋律。
炸彈落地伴隨著轟隆巨響,在那整齊的街道上炸出了一個個黑壓壓的大坑,瞬間熱風將人們的衣物燃燒殆盡,連同皮膚、骨頭一個不留的燒個焦黑。
僥倖躲過的人們以為就此遠離了死神的眷顧,誰知道那頹圮的牆面突然崩塌,將人們壓的腦漿迸裂、臟器外露。
比起在死亡焰火中瞬間消逝的生命,這些人似乎還多了一些死前痛苦的掙扎。
就在女子通過轉角時,身後步履蹣跚的源叔被炸彈直接命中,當場四分五裂。
來不及叫喚源叔,更沒有時間難過,姐姐再度將弟弟抱入懷中立刻轉頭往前方跑去。
跑過三條街後,女子停在一棟洋樓前拼命拍打著那扇華麗的鐵門。
「佐吉先生,請你開門讓我們進去!」
這棟洋樓的主人在幾天前還非常熱情的招待女子一行人,在此危急時刻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來這避難。
「不行,給妳進了一堆人也會跟進來,本島人走開!」門裡的人們狠狠的回絕了女子。
「這時候還在分什麼本島人?」女子聽完怒不可遏用力的踢了鐵門一腳。
眼見那機群已經慢慢逼近,女子不得已只好離開那座洋樓繼續往北跑。
轟炸機掠過總督府炸出一個大缺口,經過附近的人們被壓在瓦礫堆中,哀嚎聲此起彼落。
「若竹小姐,這裡!」
「任一郎先生!」
女子轉頭看了一眼,發現叫喚聲來自於之前教會中有一面之緣的任一郎先生。
「快!」任一郎一個箭步向前抱著了禮彬,接著跑向對街的小巷中,若竹則緊跟在後。
轟炸機沿著重點標的物不斷投彈,水泥建物就像是海邊的沙堡一般遭到海水推打後瞬間傾斜倒塌,方才那棟洋房也無法倖免成了一堆瓦礫。
「等等別跟丟了,我帶妳們到防空洞去。」
1943年開始,美軍因為跳島戰略(註一)的緣故對臺灣實施大大小小的空襲,因此日方加強了臺灣島民的防空教育,並在臺北建了許許多多的防空設施。
若竹點了點頭,任一郎默數了幾秒後便抱著禮彬衝出暗巷。
這區似乎暫時停止轟炸,留下了數個大小不一的坑洞。
就在任一郎東閃西躲即將跑到對街時,一面石牆突然倒向任一郎。
他的左膝以下被石塊砸爛,身上也多處撕裂傷,重傷的他卻還死命的護住懷中的禮彬。
「任一郎先生!」
若竹趕緊靠前想拉出任一郎,但僅憑女子之力根本無法辦到,任一郎揮了揮手說:
「抱歉,我只能到這了。」
任一郎摘下破裂的眼鏡繼續說道:
「等等往那裡去就會看到防空洞,別猶豫了,快走!」
若竹被急哭了,仍然拼命的拉著任一郎。
「別徒勞,我即將回歸主的懷抱。」
「去吧!我必堅固你,我必幫助你;我必用我公義的右手扶持你。」
說完,任一郎讓禮彬離開自己的懷中並鬆開了若竹的手,就這樣無力的躺在街道上。
南方的天空似乎又傳來那陣陣催命的引擎聲,若竹強忍著淚水,抱起禮彬往任一郎所指的方向繼續前行。
途中經過了一家麵包店,若竹那飄逸的秀髮被窗內竄出的熊熊烈焰灼傷,髮尾瞬間捲曲,但她不以為意,在確認過禮彬沒事便繼續拔腿狂奔,終於到達了任一郎所說的防空洞。
或許是命不該絕,防空洞內還能容的下姐弟倆;幽暗擁擠的洞中,投彈聲在頂上此起彼落的響著,水泥碎屑不斷的從木門間隙滲透,洞裡的人們緊緊依偎著彼此顫抖著不敢發出聲響。
下午兩點半左右,防空洞內的幾名男子小心翼翼推了推門板發現無法開啟,眾人用力頂了好幾下才撞開木門,大量的碎石子伴隨著光線掉落進至陰暗的室內。
一名男子往外探了探後頭也不回的就爬出防空洞,留在洞中的人們見狀也緊跟著爬出。
就在若竹爬出防空洞時,她看到的不再是那種熟悉的臺北街道,而是人間煉獄。
大街上滿目瘡痍,無論是日式木造房舍或是巴洛克風格的洋樓都殊途同歸化作一堆瓦礫。
斷肢和不明的臟器四處噴灑、吊掛,雙眼流著血淚的男子不斷地喊著某人的名字。孩童在瓦礫堆上聲嘶力竭的哭喊,而母親則被震飛至對面條街的電線桿上,整排現代化的街道被大火包圍冒出陣陣黑煙。
若竹立刻將剛爬出的禮彬雙眼遮住緊緊抱著他。
「姐姐,我們要去哪裡?」滿臉髒污的禮彬抬頭問若竹。
待情緒稍稍平復後,若竹牽著禮彬的手漫無目的的走在街道上。
「我也不知道。」若竹披頭散髮紅著眼眶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