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與自由象限一月份多人創作活動,第二階段投稿,接續前篇。
驢子瞪著鑲有流蘇樣式飾條的玻璃窗,在表明來意後,偌大的帶篷馬車猶如不發一語的金屬雕塑,良久沒有動靜。
「也許是被我們嚇著了。」獵犬繞著車輪的白鐵輻條嗅聞,確信車中乘客尚未離開。
「如果他們只願意招募人類呢?」灰貓以指掌摩娑臉部,初秋的空氣捎來一息水氣,像唇舌輕舐著她亂如蓬草的細毛。若在平時,想必會是一回清新涼爽的體驗;但對於剛逃過溺斃大劫的落水貓來說,她恨不得此刻就在那輛馬車裡,好好擦乾受凍的身子。
公雞剛要搭腔,車門便向外推開,一個矮小瘦削的輪廓赫然出現在眼前,驢子起初以為對方只探出半截身子,隨後才意識到男人的身高僅及自己腰際,若不是蓄滿下頷與頰側的山羊鬍,驢子幾乎要將他錯認成孩童。不過,他那件卡奇色絨褲,以及花色格子背心,顯然剪裁合度且要價不斐。
男人神經質般地來回扭動脖頸,掃視四位動物夥伴,並以誇張的弧度摘下黑羊毛氈帽,按在胸前行禮:「你好!我來自萊訥河畔的漢諾威城,聽到幾位有意前往不萊梅,也許我能效勞。」
「我們在車廂外看到您掛的橫幅,正在招募有聲樂基礎的表演人員,不知是否能應徵這份職缺?」
男人滿臉堆笑道:「事實上,我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營生手段不過是往來鄉鎮之間,買進賣出些工藝品。雖說如此,將有潛力的新人引薦給普魯士地區的頂尖歌劇團亦非難事,這條織工精美的布幔橫幅,便是受贈自我的好友。」
獵犬聞言,欣喜地吐舌呵氣,但很快又憂慮起來——他們可沒有足夠的財力能支付掮客或仲介的費用。
「生意人是不做慈善事業的,顯而易見的是,你們身上也沒有沉甸甸的錢袋或家傳的首飾。」男人察覺到他們的難處,示意獸群看向馬車棧板上閒置的挽具及韁繩:「昨日馬兒趁我不留神時跑了,我正為這批動彈不得的商貨發愁呢。」
他捋了捋花白的長鬚,放緩語速,讓每字每句都能被清楚聽見:「在這段旅途中,我還欠一個能警戒生人的看守、一個報時打鳴的更夫,還有能止住哭啼、哄人入睡的保姆。」
驢子、獵犬、公雞和灰貓面面相覷,他們曾替人類服務大半輩子,直至遲暮之年,才為了尊嚴與夢想毅然出走,享受不過片刻的自由,如今又面臨抉擇,要走回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的老路。
這時男人身後一陣騷動,稚氣生嫩的嗓音此起彼落,輕聲喚著父親。幾個小腦袋眨著咕溜溜的大眼,打量著獸群,孩子裡年紀最大的約莫五、六歲,正是求索新知的年紀,猶疑半晌,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接觸驢子與他的三位朋友。
獵犬仰躺著,喉頭發出舒服的咕噥聲,幾隻小手刮搔著他的肚皮;灰貓被孩子手中舞動的芒草吸引,逗得她上竄下跳;公雞安然端坐在溫熱的懷抱裡,而驢子感受著背部傳來的施重,比起動輒上百斤、堆積如山高的行李貨物,這點負荷還算不了甚麼。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
◆◇◆
啟程後的第五夜,動物夥伴們終於初嚐登臺演出的滋味。那天男人的篷車行至寧布爾格——不萊梅西南方的一座林間小鎮,他決定在此消耗庫存的商品,既能掙取食宿的旅資,亦能幫驢子減輕負擔。灰貓替男人出了主意:舉辦一場前所未聞的音樂會,攫獲小鎮居民的目光,讓聞訊前來的觀眾樂意掏出錢包消費。男人毋須擔心樂曲和節目的編排,只需上街略做宣傳,餘下交由樂隊操持即可。這樣無私的建議當然是摻有一點私心的,但男人沒有理由拒絕。
松樹的針葉剛劃破夕陽,灰貓便揚起掌中的指揮棒,獵犬與公雞放聲鳴叫,一高一低、嗚咽頓挫,驚醒倉皇的鳥群振翅而起;驢子則試圖喚起記憶中那段使他激動涕零的旋律,箱上的蹄腳賣力踩著節拍。鎮民們何曾見過這樣一幅光景?爭賭的人群將臨時圍起的空地擠得水洩不通。面對如此盛況,男人當然也不敢歇著,一邊領受銅板,一邊遞出酒水。
觀眾散去後,城市樂手們論功敘獎,久違地大啖佳餚。獵犬歡快地啃咬著帶肉牛骨,吃慣豆粕的公雞看著玉米和麥穀,竟躊躇不敢置喙。另一頭的灰貓倒是不見生疏地爬梳著魚刺,而驢子嘴中塞滿新鮮去葉的丁香蘿蔔,稍一張口就是滿地滴落的唾涎。
「初試啼聲,我們便取得如此佳績,看來驢子的城市樂隊構想,並非癡人說夢。」獵犬大快朵頤,不消半盞茶的工夫,又是一塊巴掌大小的肉排納入胃袋。
「還是貓女士的指揮經驗獨到,不僅引領曲風,還調動了我們演奏的情緒。」
「撇開這些不談,我倒是看出一些端倪。」灰貓若有所思:「我們的團員組成如此奇特,我早料到來看熱鬧的觀眾不在少數,但聽完第一支曲目後,仍不嫌棄技巧樸拙,全都佇足聆賞到謝幕,這就值得玩味了。」
「這些鎮民的神情恍惚、眼神呆滯,即使處於全心投入音樂的狀態,也該看得出情緒的起伏才對。」
驢子不置可否的打斷討論:「那不重要,我只在乎今夜以後,城市樂隊的聲名會傳遍多遠。我敢打賭,在不遠的將來,無論是維爾茨堡的貴族,或是阿爾卑斯山腳的牧童,都將眩惑於我們的魅力!」
篝火忽明忽暗,男人的影子越過草垛,他鼓掌叫好,對驢子這番高談闊論頗為贊同。
「你談論夢想的表情,像極了我的某位故交——噢親愛的漢斯,我不忍卒睹你在庸碌裡掙扎,不知道你是否已離美夢的擘畫、理想的藍圖更近了一步?」
男人從揣想中回神,斂容道:「抱歉驢子,雖然聽來可笑,但有那麼一瞬間我竟將你與漢斯視為同體。他有時真是固執的過份,愚騃無知的眸子裡全是孤注一擲的拚勁,不過我就喜歡這樣的漢斯。」
驢子似懂非懂,他想著自己確實沒有驢子以外的稱謂,也從來不計較這些。背誦並分辨各種長短不一的名姓,並不能讓他吃上幾頓飽餐。但現在不同了,驢子很快便會用上這些體面得宜的拼音文字,一個能瑯瑯上口、傳頌千里的名字。漢斯,或許不失為一種好選擇。
「先生您呢?一路走來我們受了許多恩惠,卻仍不知曉您的名字。」
「自然是沒有漢斯這般耳熟能詳了。你不妨猜猜看吧,若你在抵達不萊梅以前,能說對我的名字,我就實現你的任何願望。」
◆◇◆
灰貓失蹤的前一天清晨,驢子在河畔的榆樹下找到公雞尾梢的羽毛。
自從第三次演出後,公雞的喉嚨便漸漸沙啞腫痛起來,男人只得帶著公雞尋求良醫。幸運的是,男人在不萊梅鎮外十幾里的郊區,找到這帶頗負盛名的專家。
驢子記得公雞是這麼說的:「朋友們,近幾天還有演出,你們加緊練習吧。等我治療好嗓子,便會回歸行列。」然而他們在附近盤桓數日,依然沒聽聞公雞康復的消息,男人說再等下去,就要錯過不萊梅的年度音樂祭典了,灰貓、獵犬與驢子經過協商,決定先進鎮安頓好暫時的住所,再回過頭來接走公雞。
趁著男人踏出旅店,在市場上兜售商品的空檔,灰貓叫住驢子和獵犬。
「這幾天男人有些不對勁。他或許以為我老邁無能,記不住臉孔,但我記得陪伴過的孩子們——他們的每一處特徵,髮型、瞳色與酒窩,就連微不可見的雀斑,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雖然總數始終不變,但我推測他在暗中補充並替換這些兒童,如此頻繁的汰換,我不認為這些孩子是經過收養而來。」灰貓面色凝重,鬍鬚根根拔尖豎起。
「這是很嚴厲的指控,貓女士。如果男人從事的是人口買賣,或者更加陰險的勾當,那麼公雞先生可能早已身處危險之中。」獵犬嗅到一絲警訊。
「更糟糕的還在後頭。還記得每次演出前,男人都會準備數桶葡萄酒嗎?昨天我偶然窺見,他從懷裡掏出紙包,朝桶中傾倒一空,我想這恰好解釋了觀眾一直以來的反應。」灰貓說到此處,利爪無法自抑地伸出,不知是出於恐懼或是憤怒。
三位夥伴相顧無言,過了許久,驢子才問道:「你們接下來有甚麼打算?」
「老實說,我恨不得立刻拔腿逃離這一切,但那無異於親口宣判公雞的死亡。」
「我們得反抗,從男人口中逼問公雞的實際境況。」獵犬露出尖牙:「就算他的口風比吊死鬼的絞索還緊,當我的血盆大口架在脖頸上,他無論如何都要給個交代。」
灰貓點頭同意:「我提議就在今晚演出後的慶功宴動手,屆時他喝了酒,又毫無戒心,肯定玩不出其他伎倆。」
◆◇◆
演出了這麼多場,驢子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心跳聲砰然作響,但不只是緊張的緣故。
四下一片寂靜,彷彿凝神細聽,就能捕捉街角的煤氣燈逐一亮起的動靜。明明被廣場上的千百名群眾包圍著,演出卻遲未開始,而觀眾也只是呆立如木雞,視野裡的空洞裝不進任何畫面。
——比如說男人用套索扼住獵犬頸項的畫面。
男人哼著小曲,隨手撥弄黑羊毛氈帽上插著的一根羽毛,僅憑單手便壓制了奮力掙扎的獵犬。獵犬顫抖委地的喉管吐不出半句咒罵或質問,但那雙怨懟的視線死死地盯住男人。驢子突然希望自己不是站在男人身後,而是融入圍觀的雕塑之中。
灰貓選擇不告而別,是因為她敏銳的直覺,畢竟還是察覺了什麼嗎?
或者男人因施力而發白的指節,在今晚格外忙碌?
「驢子啊。」男人端詳著昏死過去的獵犬,像是在審視剛完成的一部書稿。
「我在這。」
「猜到我的名字了沒?」
「你、你是惡魔......」
「差得遠了。好吧,我是龍佩爾施迪爾欽。」他將頭顱扭向驢子,悠悠唱道:
今兒個我烤餅,明兒個我釀酒。
啊哈,真妙囉!
再過一天孩子就歸我所有,
沒有誰知道我叫龍佩爾施迪爾欽,
驢子瑟瑟發抖,發軟的四肢卻像生了根的草苗,迫使他聽完眼前這個狂人的即興小曲。
「幸虧遇上你,我還真享受了不少樂子。雖然你沒能猜中我的名字,但我決定賞給你夢寐以求的名氣。」龍佩爾施迪爾欽湊向驢子的耳際,手中浮現一只斟滿的酒杯:「只要喝下這杯酒,世上所有人都會知道有這麼一匹驢子,其名為漢斯。」
絳紫色的溶液傾瀉於驢子不住開闔的嘴裡,酒性不烈,甚至可說是淡如清水。但一陣暈眩襲來,霎時將他捲入虛幻美妙的妄臆之中,公雞、灰貓與獵犬隨著杯中的波紋蕩漾,這群沒有名字的傢伙不過就是杯底的泡沫,不值一哂。
驢子——不,漢斯的腳步浮泛,血氣上湧,有那麼一瞬間,他試圖挺起腰椎,以兩腳支撐傾頹的上身。漢斯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貨真價實的人類了。
◆◇◆
這便是我與漢斯相遇的故事了。好久不見,朋友,既然你都花費寶貴的時間看到此處,何不與我再共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