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化學方程無法逆反,偏偏某些人不信邪,硬要以微渺力量挑戰自然法則,扭曲秩序,企圖揚起沙塵,使眼前矇矓,覓求心靈短暫的刺激。渾然不知,此等愚行僅能在世界這張廣闊染塵的絹紙上,於邊隅殘留一灘凝滯無語的墨漬。
很不巧的,我選擇做為一個亂數:只想找到一個適合的人互嵌,滿足某個方程式的嚴苛要求:搖頭未必代表拒絕,而是時機未至。缺乏對彼此的認同與理解,導致自眼前飄閃而過的蹤影,倏忽而滅。因此,理智總是會先做個假設:我和我們之間,像一團未醒的麵糰,還要一點力氣去揉捏,讓關係軟化、蓬鬆,並有額外的意見侵入。
於是我終究被微分了。被沉重的腳步、窗外交通紛雜的馬路、難以入耳的重金屬……等瓜分碎裂的官能,任由外音腐蝕僅存的良知,像塊粗糙、孔隙甚大的菜瓜布,勤奮地默拭視覺中的污垢,持續幻想現實這流理臺表面銀亮光滑,夜半卻有多少蟲子疾囂而去,有的逡巡水管、有的以觸角探知食物……牠們被擺置在合適的位置,執行各自的分量,讓方程式得以成立而不再是感官和心靈的幌子。
秘密呈拋物線上曲或下凹,「沒有終點」這份感慨比起半途斷裂的遺憾更加可哀。我懷疑足下每一履都踐踏著前人靈魂,將它們狠心肢解──倘若靈體還有知覺──因此我踮足輕盈,滿懷虔敬不發出聲響,唯恐貿然打擾。有時外界的喧嘩不由分說,刻意苛責忘卻回音的人群,光是辯證自我的微弱打呼,就費了不少心力,而秘密往往藏在這樣的靜謐與消耗中。
在寒流來襲前,我脫去保暖外套。寒暖只是個由感覺證明的現象,而我已喪失平凡的知覺,令猖狂的銳疼在肌膚上紮芽,沒有恰當的理智澆水,相信必會枯萎如昨夜喧鬧。而一旦霑濕晨露,便可能融化於某人的掌心,冷凝那一條條熱情蜿蜒的紋軌。
闔起書本回溯當年,我又拋下何種反應?收拾書包的歡愉,抵不上鐘聲嘹亮地響起,悠揚曠遠,拔除插在痛楚的每一根煩惱。這張人生試卷我想暫時擱筆,相同題組排列整齊掀開眼簾湧入,怎樣作答都有疏漏,不如閉起眼讓答案自述。一柄飛鏢正中標靶紅心,我由衷鼓掌,坐視鏢尾將寂冷搧進眉宇。
想把辭海朝天空的彼端扔去:諸多冠冕堂皇的詞彙,請飛鳥翼乘波濤,潛到海中自行打撈。我有我的語言、陌生與恆常──用餐前的祝禱,湯匙、叉子一股腦自人間齒輪環軸裡逸軌──理解浮士德為何與魔鬼交易。仰著身軀,漠然倒仆接受大地擁懷,在生命方程裡無疑是最浪漫的呼喚。
而在不變中求變,緊繫迷惘的發條,將漪動哪座池面無波的綠洲?睇望神祇遙寄的帳單,嘴角不經意洩出笑意,淹過無名指上的傷疤,令其迸裂出一朵朵向日葵。但窩在現實一隅無所作為,面對雪片來的責難,我慵倦的眼神能冷鍛早已燒傷的鐵塊,再從略灰的洞口窺天:彼處天色蔚藍,海灘腳印堆積似雪,一層層溶化、氾濫我眼眶的水源。
時間終究到了。逼仄黎明的人生方程,勢必要給個合理數值。現在是幾點鐘呢?先前沒入連綿山巒的落日,嘗被地平線侷限的它,如今在眼睫上舞蹈。這個問題不太友善,與世界和我呈現必然的空集合,但我仍不斷畫圓,試圖鑽研更深的洞讓更多的光坦然直入──多一些明亮的話語,使表面看來純白微瑕,適合填選邊鑲著花園和漂鳥的風景。
選擇做為一個常數,長年我俟候著改變,從未放棄。照亮轉角闃暗的燈,喚醒人生判別的良知,將我自浮渺的虛根捧起。儘管幸運降臨,我還要描繪一張藏寶,在所有的道德座標軸失陷前,埋筆終究一片絢爛的解答,不願外力無端介入:每個人都有值得框起的歸宿,在方程反應之前,允諾日夜斑駁,互詰彼此的優劣。
等會還要定期刪除電郵呢。密密麻麻象徵秘密冗長卻令人感覺幸福的無謂主旨,它們在我知覺恍惚時,疊砌了現實的厚重感,將我推回有情的紅塵。牆上壁虎迅捷地爬向窗戶,月光洗亮牠的腹部,我彷彿能猜中上面黏著幾顆星辰,它們互訴心事,眼瞳濕濡,賣力將反應式收尾在我的闔眼。
夢囈開始霧散,為了捍守下一條堅定的方程式,我握緊水瓶,裡頭茶水還剩一點點,從清晨搖盪至黃昏,再從夜央搖盪至黎明,人生就這樣樸實地反應下去,雖不可逆,卻有歲月不懈地追隨。
後記:多年來期許自己未曾改變,興許只是修磨了稜角。若是我徹底徹頭換了個面目,變成逢迎諂媚、貪慕榮利之徒,用不著前賢後賢征伐誅討,我就會自行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