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個時辰的討論,不僅為瑞格帶來全新的觀點,不斷高漲的好奇心戰勝對虎鯨的恐懼,更讓瑞格重新審視哈絲蒂身上所蘊含、正處於萌芽階段的某種特質。
或許,現在的哈絲蒂還不夠成熟、性情也比她的熱情老爹還要衝動,可一旦有難以忽視的困難擺在眼前,不論是否與自己相關聯,哈絲蒂一定會想盡辦法尋得出路,也幫助他人度過難關。
如此情懷,世間罕有。綜觀自己的一生,瑞格所遇過的熱心人士,扣除掉老家的同胞,大概只有燈塔村中、以亞德?陽為首的村民們,以及拜自己為師的哈絲蒂吧?
「既然徒弟想幫助同胞,做師父的沒道理不幫忙才是。」
瑞格心裡做此感想,卻不打算向哈絲蒂言明,一來自己是哈絲蒂的師父,再者,這樣的話語只適合同輩之間的相互激勵,自己身為哈絲蒂的長輩,應該採取更加直接的行動。
「師父,想好要說什麼了嗎?」
哈絲蒂不斷催促、有如不知疲倦的麻雀,但並不影響瑞格思考,稍後再次面見梁村長時、重新表明立場的說法,以及後續的對策規劃。
「差不多了。」瑞格翻身下床,全速爬向門口。「先跟村長伯說一聲。至於該用什麼方法對付獅狼,等見到人再一次說清楚。」
「好!」
哈絲蒂應答的瞬間,其身形倏地模糊,眨眼間便來到瑞格身側,也不徵詢瑞格的意願,旋即俯下身、一把將瑞格抱起,並夾在腋下。
與先前的環抱相比,哈絲蒂明顯感覺到重心右移,但只要稍加注意,依舊能邁開腳步、以最快的速度前進。
「師父,抓緊囉。」
「我看起來像是有手可以抓住妳嗎?」
瑞格擺動短小的前肢,鄭重的交代道:「總之,別跑到跌倒就是了。」
「好,我知道。安全第一。」
說罷,哈絲蒂邁開腳步,以遠勝常人的迅捷步伐衝出小屋,轉眼間便繞過大半個熱蘭村,找到正在自家庭院休息的梁村長,向他表明驅趕獅狼的決心。
「……」
不知是消息來得太快,還是瑞格說得太快,梁村長愣在原地、因伸懶腰而高舉的雙手凝固在半空,遲遲沒有放下。
「村長伯。」
見對方沒有反應,哈絲蒂趕緊上前,用自己的方式再度表態:
「趕走獅狼的事情,讓我們也參一腳吧。」
「你們……」
當梁村長終於反應過來、反握住哈絲蒂伸出的友誼之手,內心的激動透過結滿粗糙老繭、顫抖不已的雙手傳來,與在眼眶中不斷打轉、象徵喜悅的淚水相互輝映,向眼前的一人一豹致上真誠的謝意。
§
出面驅趕獅狼的理由、決心,哈絲蒂與瑞格已經透過行動、毫無保留的展現在梁村長眼前。至於後續的行動計畫,需要梁村長動員熱蘭村的全部漁民,進行一場為期數天的作戰規劃與安排。
「梁村長,人都到了嗎?」
為求謹慎,梁村長再次伸手清點、確定人員到齊後,這才向瑞格說道:
「該來的都來了。」
瑞格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後轉向眾人,直接切入主題:
「我說你們,想不想把獅狼趕走?」
無須多問的議題,換來在場的漁民一陣鼓噪:
「那當然!」
「在講廢話嗎?」
「趕走獅狼,搶回咱們的漁場!」
「……」
瑞格之所以明知故問,是想確認漁民們心中,是否仍有對抗獅狼的意志,以及為此奮戰到底的決心。但從他們響徹村莊的吶喊中,瑞格最初的擔心已經成為幻影,是時候進行下一步的說明。
「本豹有個計畫,可以趕走獅狼,以及祂的同伴!不知各位是否願意聽本豹一說?」
一聽說有可行的計畫,人群徹底沸騰,無一不嚷著「快說!」,幾乎把瑞格的說話聲壓下。然而,神奇的是,當瑞格拍打肚皮、響亮的啪啪聲傳進人群,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波動在眾人心中湧現,進而使得眾人主動收聲,靜心聆聽瑞格的說明。
「首先,本豹需要你們做點準備……」
瑞格趴在桌上、朗聲道出計畫細節的當下,無事可做的哈絲蒂選擇待在瑞格身後不遠處、與梁村長一同欣賞瑞格振奮人心的演說。
「哈絲蒂小妹。」
瑞格的演說十分順利,幾乎與不久前、向梁村長說明的一樣,進展至徵詢周邊地形情報的環節時,梁村長毫無預警的呼喚哈絲蒂,並換來對方理所當然的疑惑神情。
「怎麼了?」
「是這樣的。」梁村長直盯哈絲蒂的雙眼,言語中透露出一絲不安:「妳師父說的計畫,真的有用嗎?」
乍聽到這遲來的質疑,哈絲蒂雖然疑惑,但還是回以微笑與肯定:
「當然有用囉。可是,村長伯,你怎麼現在才問這個?」
「歹勢,老朽不是那個意思。」
從哈絲蒂的回答中,意識到問題不符合內心所想,梁村長趕緊換個方式,重新闡述自身不安的根源:
「老朽不是懷疑他,只是,他連村裡的老漁夫都找來,只怕到關鍵時刻,他們幫不上忙啊。」
「沒問題,村長伯。」哈絲蒂笑得燦爛,宛若盛開的花朵。「師父他,絕對不會沒事找事的。」
說著,哈絲蒂伸出食指,輕輕點在自己的太陽穴上,為自己最後的結論下註解:
「我想,師父應該是想從他們身上,問些他不清楚的東西吧。」
先不說梁村長是否接受哈絲蒂的說詞,單是從哈絲蒂堅定不移的氣勢中,便能感受到她對瑞格的信任,使得他也想相信哈絲蒂,相信哈絲蒂所相信的瑞格。
「好了。計畫大概就是這樣,剩下的小細節,邊做邊調整吧。」
再三確定村民沒有其他問題後,瑞格突然想起某件事,趕緊補充道:
「要是我沒猜錯,我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準備。」
眾人聞言,無一不提出疑問,希望瑞格能給出一個合理的答案。只見瑞格先是張大鼻孔、朝地面噴出一口氣,隨後道出他憑藉經驗與直覺、逐步拼湊出的線索:
「既然獅狼非吃我不可,那祂肯定會等傷勢痊癒,再帶著同伴一起殺來。至於祂要花多少時間養傷,我猜大概是一個星期左右。最多不會超過十天」
§
如果要推測一頭虎鯨何時會回來報仇、其準確率必須高達九成以上,問一隻長年身處於虎鯨威脅、並成功生存至今的海豹,肯定是個正確的選擇。
「來、來了,真的來了!」
一如瑞格的猜測,自熱蘭村展開戰前準備起,第八天的太陽自山頭露臉、悠哉地往天頂走去時,熱蘭村外海終於傳來動靜,嚇得負責監視海面動靜、擔當打更人的高瘦青年立刻抓起銅鑼,一邊奔向村莊中心,一邊敲響銅鑼。
「啊?吃早餐了嗎?有什麼魚可以吃?」
當銅鑼的鏗鏘聲傳到耳邊、驚動半睡半醒的瑞格時,哈絲蒂趕緊衝到瑞格身邊,用力將其搖醒。
順帶一提,野生海豹的睡眠時間並不固定,每一次睡眠都是淺度睡眠,時間從十幾分鐘至一兩個小時。這是長年在人類社會生活的瑞格拚盡全力,卻始終無法擺脫、被基因所束縛的習慣。
「師父,快起來!」
由於長年的相處,哈絲蒂深知瑞格的作息,不但沒有責備瑞格,甚至在確定瑞格正準備醒來之際,果斷抱起瑞格,直奔漁港而去。
「什麼?獅狼來了嗎?」
被疾行時產生的氣流啪啪打臉,瑞格猛然驚醒、發出響亮的叫聲,向哈絲蒂提醒,自己已經清醒。
「啊!看到了!」
哈絲蒂二話不說,立刻奔向近在眼前的海邊,同時向瑞格發出最後確認:
「師父,要上囉。」
「走!」
就讓獅狼見識一下,熱蘭村村民的骨氣、海豹的勇氣!懷抱著相同的信念,一人一豹在大海中化為一道細小水痕,直奔外海而去。
與之相對的,是從外海直線殺入、共有十來隻的虎鯨群,牠們以獅狼巨大的背鰭為旗幟,一同向近海海域發出復仇的咆哮:
『哦──!』
這時遲那時快,就在獅狼注意到前方動靜、準備下達指示時,只見有道身影忽地調轉方向,直往西南邊奔去。
『追上去!抓住那隻臭海豹!』
一股熟悉、令獅狼食慾大振的海豹氣味一閃而過,使得祂下意識的發出指示,無論如何都要抓住瑞格,用他的血肉來祭奠自己的五臟廟。
『還有那女娃,定要讓她見識本座的厲害!』
單是對方沒有躲在陸地上、而是選擇下海與自己對峙,獅狼便感受到一股濃厚的挑釁意味,這讓獅狼很不是滋味,非要把哈絲蒂帶往外海,讓她好好體會一番、何謂海中霸主的威嚴。
然而,不知為何,游泳速度遠勝人類與海豹的獅狼等虎鯨,竟遲遲無法追上哈絲蒂與瑞格,彷彿有種未知的力量正在幫助一人一豹,脫離獅狼等虎鯨的追殺。
又過了一會兒,獅狼稍一回頭、例行性的確認同胞的狀況時,赫然發現部分同胞受不了全速前進,落在隊伍後頭。
『不可能!不可能!』
恥辱,恥辱啊!竟然追不上一個小女娃!眼看隊伍後頭的同胞暫時無法跟上,獅狼本就旺盛的怒火更添薪柴、呼吸用的氣孔彷彿要噴出火焰。
『本座乃靖海侯,獅狼是也!區區海豹與女娃,絕非本座對手!』
不顧身後同胞接連發出、象徵勸阻的鳴叫,獅狼果斷拋下同胞、以尋常虎鯨無法達到的神速,一步步逼近眼前的獵物。
「──!?」
直到獅狼拉近距離、徹底看清對方的身影時,獅狼又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原因無他,正是祂所追趕的、被認定為哈絲蒂與瑞格,一人一豹的組合中,竟沒有祂最想吃掉的瑞格!
唯一出現在獅狼眼前的,只有抱著一團光球、游泳速度奇快的哈絲蒂!
「啊,被發現了。」
身在水下的哈絲蒂自然無法出聲說話,但獅狼依舊能從哈絲蒂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嗅出她此刻的情緒起伏。那種彷彿在嘲笑自己愚蠢、被區區誘餌引誘至此的譏諷神情,無時無刻都在削切著獅狼的理智。
『吼!宰了妳!』
「嘿嘿,先追上我再說吧。」
哈絲蒂不慌不忙,抱著散發出瑞格氣味的光球,宛如海豚般向前疾行,徹底斬斷獅狼的最後一條理智線。隨著隱藏在體內的另一股力量爆發,獅狼擺動尾巴的力量更上一層樓,進而將自身的速度提升至另一個境界。
「糟糕,好像鬧過頭了。」
感受到來自後方、深沉如黑水溝的殺意,哈絲蒂趕緊拍了拍光球,將其中的力量釋放、進而以更快的速度帶動自己行進,以免獅狼真的追上自己,一口將自己吞下肚。
「但願師父已經準備好了。」
按照瑞格的作戰計畫,哈絲蒂順利來到鹿耳灣附近──一處位於熱蘭村西南方,兩側被鹿耳狀的沙洲所阻擋、獨留中間一處出海口,地形獨特的海灣。
§
『該死的臭海豹,竟有如此深刻的信仰。』
第一個令獅狼驚訝、並徹底改觀的,是瑞格所信仰的神明,也就是海豹之神──哈波所帶來的種種奇蹟。
自祂馳騁於大海至今、莫約百餘年的時光中,祂從未見識過,有哪路神明如此慷慨,在子民陷入危機時,賦予充滿光與熱、甚至顛覆種族劣勢的力量。而且,這股力量竟能轉移給其他種族!
『不僅僅是救助盟友,還能順道散播信仰。該死,樂天派的臭海豹,就知道曬太陽!』
不過,那小女娃究竟是怎麼回事?另一個令獅狼困惑的,是抱著海豹一族的奇蹟光球、善盡誘餌職責的哈絲蒂。
對於誘餌戰術,獅狼自認是這方面的行家,並在一次又一次的捕獵中,獲得名為成功的驗證。真正令祂不解的部分,乃是哈絲蒂毫無畏懼的從容。
『是臭海豹的信仰?還是幫助同胞的情懷?還是,兩者都有?』
注意到周遭環境的變化、稍稍上浮後,獅狼速度不減,距離哈絲蒂不斷擺動的雙腳僅剩數公尺之遙。
『吼!』
看準哈絲蒂準備換氣、整個人浮上水面的瞬間,獅狼奮力擺動全身、帶動身軀躍出水面。在陽光的照射下,獅狼巨大的影子徹底籠罩哈絲蒂。
「──!」
虎鯨飛躍海面的畫面著實驚人,但哈絲蒂絲毫不慌,再次拍打光球,利用光球帶來的推進力,以毫釐之差避開獅狼的泰山壓頂。
「咧──。」
確定自己並未得手之際,獅狼的眼角餘光捕捉到哈絲蒂得意地吐舌,並以手指拉動眼皮的奇怪舉動。
能在生死一線的追殺中,做出這般意義不明、對現況沒有幫助的動作,就算獅狼對人類的社交方式不甚了解,也能從百餘年的經驗中,得出另一種結論──挑釁!
『好!本座倒要看看,是什麼讓這小女娃如此大膽?』
怒火燃燒至此,獅狼不但沒有發出怒吼,甚至發出同伴們鮮少聽過、渾厚而高亢的笑聲。人類或許無法理解其中的含意,但同樣身為虎鯨、與獅狼稱兄道弟的同伴們無不膽寒。
每當獅狼發出這笑聲,就意味著獵物不會立刻死亡。先是奪去行動用的肢體,接著在海面上反覆浮沉,直到獵物上氣不接下氣、哭著叫媽媽時,將其拖入暗無天日的海底,直到獵物徹底斷氣為止。
『還跟得上的,跟著本座一起,本座要結束這一切!』
至於獅狼何時能實現心中所想,祂的心中已經浮現出清晰的景象。
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眼前的海域,正是獅狼熟悉的另一處漁場──鹿耳灣。
『就算逃進鹿耳灣也沒用!』
當前方的嬌小身影猛地轉向、直朝鹿耳灣出海口游去時,獅狼兩眼放光,果斷忽略沙洲的阻礙,緊貼沙洲邊緣、直奔鹿耳灣出海口!
『嗯?那些木樁是哪來的?算了,不重要。』
然而,獅狼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場看似毫無懸念的追殺,竟會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最終演變成單方面的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