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小說不想或不能寫下去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不要再寫了。只是這麼一想,卻又總確信自己還是要寫下去,只是暫時寫不出而已。
這樣的時刻裡,發表在日誌分類的雜記作為一種隨性而成的文章,它就成了我無法面對小說時的歸宿。我是漸漸往那裡去了。
照常例(其實也已不「常」了),許多篇被我設成達人專欄的日誌,實際上該是要做成小說的。只是,為了闡述道理而盡是說教的論述,雖然直觀,卻也比小說更加吸引人——我畢竟無法寫出能包裝說理而又吸引人的作品;同時,我也日漸缺乏了將現實材料傳遞到虛擬世界的能力。
於是許多文字都變得很無趣,就像如果無法從與人類的交流中換來喜悅,便會突然對人群感到厭倦一般,但自己還脫離不了文字,正如自己也不會因厭倦而脫離了人群。只是無數次抱怨著不想繼續,又默默告訴自己再來一次。對寫作、學業、工作、戀愛或女人什麼都是一樣,滿身泥濘灰頭土臉地回家,說自己要到不用寫作、學業、工作、戀愛或女人也能活下去的地方,隔天依然繼續。我讓自己陷溺在這種倦怠感裡也找不出脫離的辦法,或起不了逃離的動力。
最近這幾天,住在公寓樓下的夫妻時常爭吵。由於建築設計的緣故,窗戶什麼都有很好的隔音效用,所以外頭的聲音便傳不大進來,卻反而因此讓同棟公寓內的聲音在夜深人靜時更加鮮明。
已經不曉得是由誰先開始,總之是在凌晨時丈夫喝斥要妻子「閉嘴」、「滾去睡覺」,而女的歇斯底里地說著不夠清楚的叫罵。隔天早上,可能為了充分利用上班前的時間,兩人又會爭吵,且這聲音也幾乎是喊了。丈夫不耐煩地大聲說了什麼,妻子重複講了三、四次連哭帶吼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知道我為你付出多少嗎」,這陣子總是如此。
但有時候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人與人的悲觀並不相通,在我無心介入他者的時候,任何有意義或無意義的傳達,都可能只是不同吵鬧的雜訊。
他們可能也受制於婚姻的倦怠,沒有脫離的辦法或沒有逃離的動力。
近來,由於手邊所創作的小說主題的緣故,我又一次檢視了自己的創作歷程。自在巴哈發布最早的小說到此刻為止約莫十年期間,風格逐漸穩定了下來,也從早期過度閱讀日本文學(嚴格說來是二戰時期的作品,尤其是太宰治與芥川龍之介)所培養的內在探索習性,逐步在閱讀中(尤其是魯迅)走向「社會化」的主體延伸。
可實際上,雖然訂閱戶是在近些年的幾篇心態投機的文章得到的,絕大多數都是日誌類的作品,看起來像是更講「理」了,但許多在日常間悟到的答案也在麻木中被忘卻多半,一些早年很掛心上的問題隨著踏入務實社會也被擱置,即便有點思緒可充作答覆(我的日誌雖然有人偏愛,但我寫起來一直都很勉強),但亦不是很明瞭。
有時我也還覺得,自己連問題也說不清。自己像是見了個時事或風潮,便有位老師在臺前問道:「有無什麼問題?」而臺下學生們進行提問,我卻連有怎樣的問題都不曉得,只得有些狼狽地寫點不夠精確的文章發表了。
老實講,什麼問題與答案足夠精確,什麼文章更具價值,社會化是什麼,社會要的是什麼,讀者要看的是什麼,我真正要陳述的是什麼,我做過成百上千篇文章背後的內涵是什麼。我不能回答這些。
或者,我們回歸到更貼合「我」的問題,例如我口口聲聲講自己覺得精神比物質更具價值,自由又比僵化更為可貴,但究竟我為了這些有沒有真的做出超越個人的努力,又有付出什麼比旁人更多的代價嗎?
有的,但實際的結果是,我沒有比別人走得更遠到哪去。我當前寫的小說就在描寫類似的東西,繞了大圈彎路,最後還是回家;過去小說的習性則是人身並沒有動,心卻跋涉了長途一般,於實事無補,精神卻很疲憊——這樣稱得上努力或代價的嗎?
而即便我批判過不少社會現象,不滿過不少民眾的弊病,這些使我顯得有些不同於人,當中某些見解還頗得少數人認同,可我以為要去除掉的這些,也依然有我身在其間。那些懵懂無知的人群,參雜著同樣懵懂無知的我自己,並且我更為可恥,我不只是過去要批判他們,我寫完這篇文章以後,將來還是會繼續批判;因為錯的不會因為成千上萬人在做就在我心中以為是對,更不會因我也在做便成為對的,假若它是從來如此,而我也是這樣從來如此的話,那麼如果它的存在將導致遵循者走入滅亡,那我也不認為應該少我一位。倘使真有什麼太陽能將陰霾給革去,那我將要讚許它的存在,也欣喜自己終於能夠無不滿地休息,因為掃去了一切寫作的必要了——只是我不很確信自己是否完全甘願。不過還沒有什麼太陽使我去想這問題。
談到不去寫作。當我感到不願意寫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大約三、四年前教授自殺的往事;這件事我是在巴哈發動態過了。
教授曾教我古文類的寫作,雖然並未對他很熟悉,但曉得他在該領域裡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記憶裡是身子挺硬朗、中氣十足,另外記性挺好,上課時還能將文章輕易背誦出來,我常感受到他所具備的豪邁風骨,沒有普遍文人印象裡帶有的鬱悶與氣弱感。許多同學對他應都有這印象的。他因罹患無法自理的疾病,覺得自己倘若無法全力授課就不願在講臺上,離開教職後不久便走了。
對於這樣一生用腦創作、謀得社會地位乃至於個人價值的人來說,在表達上逐漸受到阻礙便已足夠令人喪志,且不用談後續認知或行為障礙的不便,還要眼看著自己能力相較過去的衰敗,同時狀況只會越來越糟。唯一的辦法只有依靠勉強的醫療技術去減緩退步,但這也意味著除此之外我們幾乎只能袖手旁觀。
表述能力的下降,對於從事創作領域的人來說,無疑是等同於剝奪生命的絕癥。這幾乎等同於自我價值的根基,尤其是同我這樣相信能通過書寫到達彼岸的人來說,僅有的一張入場券失去了。維繫個人尊嚴的能力被抽空以後,我們回到人間,變得比平庸更加平庸,我們畢生都想走到遠處,而今遠處成為到不了的地方,我們要如何面對這樣的自己?
近些年來,我不只一回提過自己創作能量與寫作能力的退步,本就不夠豐沛的用詞變得貧乏,對事物捕捉的敏銳度遲鈍了下去,就連題材的大方向理解,都日漸有種隔膜阻攔在我與它之間,這在我看來是明顯地感受到了,以至於疑心是不是憂鬱癥的作祟。上回達人專欄的小說已是三年多前的《深呼吸少女》,後來偶有輕鬆的小說隨筆,可這些嘗試終究回不到往昔了。
一種自己再也寫不出好故事的恐懼令我難以安心,過去的短篇小說可以寫出七、八千字甚至一、兩萬字,還有餘心去想出本子、擺攤賣書,而我已沒了這樣多的氣力。
雖然這麼說,但不能將一切失意、失常、失能都盡歸疾病的吧,這於身處逆境兼有工作、家庭、人際苦惱卻仍在做文章的人來說,我的說法對他們並不很公平。
說到底,我的資質平庸,所謂能耐不過是將他人所知的再講述一回;關於寫作的技法,縱然讀過比一般人稍微多一些的書,真正學到的幾乎沒有。我的創作幾乎是憑藉著感性而非技術,仰賴著天賦而非努力,即使靈感一來便可隨意成章,卻又在環境與個人狀態的變化下極為不穩定。
雖說多半也有自己懶於練習而對小說本身的生疏,當我疲憊時見到那些勤於寫作的同伴時,心中難掩一些羞怯。
當我此刻再看過去的創作,江郎才盡的念頭不時閃過腦海,而我的過去其實也很不值一提。所謂代不過數人,人則不過數篇,現在不只具娛樂性的小說本就寫不出,連參雜社會議題的小說《美麗新世界》、《東特勒大遊行》、《巴哈姆特的最後一日》都也不大能寫了。
詩作方面,新詩自認以《八九點鐘的太陽》最為優秀,要與娛樂性兼重的則是《討厭年輕人》;也還是寫不出自認較有文學特質的《一日暴雨》、《烏鴉》、《夜書登科錄》,尤其是《夜書登科錄》多半就是我那「不過數篇」的其中一篇。
這類「不如過去」的感受,大約在近十年前也是曾體會過的。那時自己是校內的田徑隊員,參加過幾場馬拉松比賽過。大多數時候的訓練都是很沉悶的,可當自己不能再做下去時便對這段過往更難忘懷。
每日十公里以上的訓練,從校內跑到校外去,訓練地點由山腳到山頂,從沙灘頭跑到沙灘尾,從夏日豔陽到冬天寒流的黑夜,有時跑步的地點是長達數里的直線道路,約莫到了中途疲憊時,雙腿便會正常地感到發麻。這個時刻若將視線投射到盡頭,更會覺得這條道路永無止境。
我至今也還很記得田徑的隊友與我一樣在烈日下將自己曬傷,汗水在邁開腳步時順著身軀擺動被從髮端甩開,而沒被甩掉的汗水會將頭髮黏貼在額頭,其他部位的汗液乾去了以後會在那裡凝結成細小的顆粒覆蓋整個區域,這是汗水裡存有的鹽分;或者是在海灘奔跑時腳底陷入沙地舉步維艱的狀態,身體被曬傷的情況下小腿被沙粒刮過肌膚像細小的刀割開般發疼;或是在正式競賽時選手瞪視前方的目光,當有人與自己錯身,或自己要將對方給超越之際,彼此之間迸發的激烈的廝殺的憤慨,縱然那時腿部已麻木到了沒了知覺,肺部擴張下也能感受到心臟一擠一動間把血推入或送出的壓縮,但維持著這種不適感,還是向對方傳遞出一決勝負的氣概。
不過後來如同絕大多數的運動員一樣,畢竟是不跑了。我實在是覺得,能夠堅持下去還是首要的要緊事,可資質平庸者,或因略具才能而到了這種環境下的我,努力很難勾到頂尖,也容易碰傷,最後傷痕累累地在根本稱不上退役不退役的處境裡退出。要說是放棄的理由,說實話的確是的,但我觀察到這是最符合實際的狀況。
寫作自然也是這樣的。這麼說看似是替個人的懶惰找藉口,我想也是的,只是人們發懶的緣故除去本身從未嘗試過的,就是自己因各種理由不再像過去那樣對這件事懷抱熱愛了,或者是逐漸認清到自己那一道難以跨越的界線。像寫這樣的文章也是對寫小說的一種懶惰,但畢竟是寫字,勉強還算維持著尚在創作的感受。
即便這樣說好像是我還會要繼續寫的,但說不準到頭來連手邊的作品都無法完成。
我有種奇怪的自負,不時得提醒自己不能忘卻自身的責任,如今談到是什麼支撐著我,這種自負帶有很大的要素。我不是來這世上獲取純粹的社會地位的,我必須得肩負起值得擔當起個人存在的責任。於是,這種自負也體現在我的交友觀,倘使覺得我寫作、讀書無意義的,那麼這樣的人畢竟無法成為我的摯友;若是伴侶無法支持我創作,那麼她就只能成為前任;假使我無法結識到這樣的伴侶,那麼無伴侶對我也是很好的下場。為著這點奇異的沒來由也無實證的自負,我周遭的任何人都可以被犧牲。
所以我長存著一種憤怒的意志,對社會、旁人甚至是自己,可這種緊繃的思緒造成了旁人難以理解的精神負擔,最後就是用這種怒火在無能空燒。正同人們一次次發動汽機車引擎時,多半是由於它發不動的緣故。我次次提醒自己關於責任的事,而又次次萎靡了;我空轉著自己的魂靈,在次次失望的境地裡盼望下一回它得以正常運作。
像平時我所發的動態或雜記,有些好友還會說今天有寫點什麼出來是挺好的之類的話,而我會說這不算的,因為我想寫的不只是這些,真正要寫、必須寫、急切寫的,卻總未寫出來,儘管發表多少短文,在我看來都是零產出,沒有多少實切意義的;可這些也得花心思。創作慾是不分你做短文還長文,是新詩或小說,到了一個階段便會耗完的。
照這樣一講,其實我連這篇雜記也不該寫,應當去寫我真正要寫、必須寫、急切寫的小說才是,然而我又很有自知之明,曉得這雜記若不在這時寫出,倘使去做小說了,那麼創作慾又將於中途再次空燒,我便既無小說出來,短時間內又什麼也沒說出了。
可即使我這樣地開口,喚來的不過虛空而已。
即使我在這裡或他處表現得多半是很坦然的,這樣坦率地展現自身苦惱與表達自己究竟是能力不行,給人一種問題並不嚴重的樣態,可於我來說處境還是頗為艱難,而又覺得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很多了。
然而我畢竟還是有看過去寫的雜記,雖然說並無什麼意義,卻起碼做了點回望的功用。我的意思是,上述這些情境,雖然往年來略有不同,橫跨了我就學與就業的階段,但大抵還是類似的。
我好像偏愛用這種方式做一種階段性的完成,這又有些類似於戀愛,每次得戀或失戀又要發點感想,倘不敢說的話也要在心底細思,覺得自己還是不行,這裡不足那裡不好的,但歸根結柢還是要犯錯誤,還是要在情緒裡掙扎,縱是這樣,還是要接著戀愛,文章自然也要繼續寫。這心境頗為類似過去寫過的新詩《明天開始重新做人》,犯錯悔改再輪迴。
是有些無奈地在進行重複,結果上來講當前總是自己所面臨過的最大難關。我的想法依然還是老套,也還是覺得自己不行,也不夠認識自己跟客觀環境,幸運的是寫作本身並沒有被我給失掉,雖然總懷著如履薄冰的心情擔心失去,於是感到倘使自己不寫些什麼,將來就要忘記現在的自己,也覺得這些通過寫作而得到的好友或餽贈都要一同逝去了。
但客觀而言,其實每一步都是在積累在邁進,無論向有形無形的敵人奔襲或頹唐地緩步而行什麼的,除非不走了。什麼時候會如此,我也說不準。不過我當前以為要緊事還是如何在碰傷與不怕碰傷的前提裡堅持下去,畢竟這在無論怎樣的領域都是一樣,被風雨吹過就難免沾溼身軀,邁步則更艱難,到底還是順風時得意便以為簡單,本質卻是面對內心風暴和外物滋擾以後才得以測出實情的。
若無法自泥沼中掙脫,就要給泥沼所吞沒,連身影也見不得了。我只是害怕會被泥沼給吞噬,所以才貼著相近的文,邊懼邊走的,還好至今也並沒有停。
可保險起見,還是作為階段性的記憶,期望以後也還有可以做這種怯懼但始終沒有停過的紀念,所以還是要發出這篇文章來。
就像我每一回擁抱我的愛人,或是對好友或他者說愛、喜歡時,都是在懼怕,卻也同時在向自己確認將來還有再談愛或喜歡的時候。我看待文章是這樣的,每次與讀者的相逢都是一次結束,每篇文章都是最後一篇。
所以,每次擁抱也都是一次告別。
所以,晚安,以後有機會,我希望還能再說一遍。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