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有天，他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大約近十年前，也正是我開始在巴哈活躍的時候，那時我還沒有如今的公會，後來文藝類型公會的復興是在更久以後的事。
自己寫著乏人問津的小說，那階段很少有二位數的GP，回覆自然也是寥寥可數。但偶爾也有那些願意耐心回應我這位連小說達人都沒有的新人，至今我還是深為感激。
這雖然不過是在巴哈扎根以後正常的發展，但回首十年歲月，自己不曾碰到過說我沒資格寫小說，也沒有對於我創作的負面觀感，針對我討論議題的項目，縱然反對也幾乎是很客氣。
我至今走來撰過的小說乃至於時事評論，讓我欲加覺得，這環境對我多半是極為寬容的。
在我最艱難與搖擺的時期，情緒敏感但又容易遇到貴人支撐。最早開始寫作，即有一位較我年長的讀者，是我所認定確實的朋友，他的文采也是走純文學方向，但似乎也不很順遂。
他是在我訂戶可能不到三十人以前便認識我，之後我的文章必定看完，並且回覆相當認真。他說，他由衷希望我寫下去。
然後某天他就無理由地離開了。
之後幾年的過程裡，碰過面的巴哈好友少說數十，巴哈上談過話的讀者好友約有上百，在這期間總有幾位說過類似的話。
年齡層從未成年到退休年齡都有，他們對我表明了：我一定會成功，我不使用天賦太可惜，請一定要寫下去，不寫反而是社會的可惜……這些都是他們的話裡抓來的。
這些話語雖短，但都恰好在我所需要的時候出現。有中國網友看到，特地聯絡我；有他校教授握住我的手，眼神直直向我凝視；有人錄了半小時錄音，內容提到我如何啟蒙她；有在我們擺攤時對我們讚賞不已的教師；有不斷堅信我一定能出人頭地的人……我讓他們失望了。
好友是會更換的，巴哈這地方總是來來去去，當中大部分人因為各種原因沒有留下，離開創作的有之，但離開巴哈，甚而離開生命的，就總讓我心揪。
帳號創立要十三年了，大家幾乎都走了，愛人走了，朋友走了，甚至爭吵過的仇人也走了。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只是過渡。
自己活著越長，自然要面對更多人的死。這是很實際的話。所以我其實會有點怯。我不是害怕人們會離開這裡，而是當我起了憐憫，起了佔有，起了想跟對方建立關係的念頭以後，我終究要面對這一切可能徒勞的結果，即使有了聯繫管道，卻也變得無話可說了。
當然 ，我確信我有價值，才使人們靠近我、親近我，然而價值無法逆反人們的成長以及往後的預定，那些是我所不能介入的。
有些好友或訂戶，他們會私訊或者寄信給我詢問問題探求意見。其實他們都很了然的是，但凡涉及人生的問題，總是很難說得清的，可我還是很願意回應人家，哪怕那些讓我為難，或者連我也不很清的問題，就陪著對方一起思考。
可是他們還是會離開。跟我談過人生的人離開了，跟我哭著說不要在寫出傑作以前自殺的離開了，跟我去喝酒的離開了，跟我一起聽作家講座的離開了，跟我討論文學的人離開了，跟我擁吻的離開了，跟我同床共眠的人離開了，跟我編織夢想的人離開了，跟我……
現在剩下的幾乎都是新人了。連幾個很少數還在的，都會讓我懼怕。
有位滿要好的好友，她幾年前有次唐突地消失。那時我還不能處理很好這種情況，於是陷入極大的空虛感；後來她回來了，我跟她說如果要準備離開不用巴哈，先跟我說一聲
幾個月還是幾年，她又不告而別地突然離開了，後面雖然一樣回來並且還在，但我還是有種懼怕在裡頭。這種悲哀的控制慾，讓我表現出如果過於痛苦就要先斬斷聯繫的樣子。我厭惡這樣虛張聲勢的自己，但我接受它，只是當我又一次情緒失控，我會對自己感到羞愧。
不是羞愧於丟臉，而是我曉得這類感受是源於很早以前……大致是父親跟母親談離婚前，父親打算把我送養，以及父親死後母親也只帶著妹妹離開，這幾件事帶來的情緒是小孩子無法處理的，不會有人解釋的情況下，當我知道父親不在了，沒人跟我說「死了」是什麼意思，我那時在送運父親棺木的車上嚎啕大哭，旁人見這小孩泣不成聲，以為是知道情況下的結果。其實我哪裡知道，只覺得父親終於不要我了嗎？
徒勞。
與人之間就類似這樣。培育關係，然後換人，沒什麼被留下。即便如同與女友分手還可以另找女友這般，任何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你今天從我這裡走過了，你看過、記得過我，所以可能看到與我類似的人，也許文筆不錯，也許外貌相當，也許態度相同，也許好色亦然，但他們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名字，過了我這裡，你找不到第二個十六夜郎。
就像我的母親當然可以再嫁，我也能從別的男人身上尋找父親的影子，可那人就只有一個。這個人們熟知的事實令我悲傷，而我覺得對方獨一無二的看法，固然會讓對方感到欣喜，但我在他們眼裡也是這樣的嗎。我想並不盡然。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如何跟女性相處。孩子從父母的交流學習對待異性的方法，以及建構起早期的婚姻想像。但我父親一個月都可能不回家一次，全家沒人知道他的聯絡方式，他的缺席讓我在這部分的學習一片空白。所以，我至今還不曉得他臥軌自殺的原因，直到最後一刻，家人也都不知道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同樣的，我也不曉得該怎麼過生活，於是這些都是我的嘗試。我到現在都覺得我不適合婚姻，因為我的另一半會因為我的問題變得痛苦；連算命師都這麼說（不過是別的原因）。
雖然事情過了快二十年，然而我遇到感情要好的好友，總還是會不禁想到離開。當對方令我感到快樂時，便讓我聯想到將來失去這份快樂的我有多寂寞，於是先行體會了別離的痛苦。
徒勞。
至今最能調動我情緒的情話，不是我愛你或你是最棒的，而是我是你的，我不會離開你。
我不怕人離開我，因為「人」哪裡都有，我害怕的是失去這個我投注過感情的獨一無二的對象。朋友或異性，要找到可以作伴的並不是難事，但離開的不會回來，這才是讓人刺痛的現實。可是生命就是不斷失去和告別的過程，或許可以說，唯有離開才見證了我們的人生。
不是你離開我，就是我離開你。
想跟我建立長期的聯繫，這種話有幾個人說過，甚至說共度一生的都有，還是別開玩笑了吧。
可是偶爾，我還是想對那些容易自卑的人說些什麼。人生雖然注定要以分離作為基調，但部分的人甚至覺得自己沒有被愛的資格。我想告訴他們自己所具備的特別的地方。
雖然總有人跟你錯身而過，過去的永遠不會回頭，但不是因為你不好而失去，是人們總在失去的過程。
所以我也喜歡跟性格上有缺陷的人相處，因為他們更知道特殊性跟自我價值的可貴，即便往往這兩者他們都以為自己沒有，但我會一直一直一直告訴他們。
意識到這些的最大幫助是，雖然無法避免分別的痛苦，卻能避免把分別都歸咎於自己，也更有辦法注意到離開其實更多是自然的結果，而它是人為很難干涉的。
但這麼說又令我有點羞愧了，我所偏愛的情話其實就是無可能的虛妄。內心深處曉得實際是怎樣運作，於是知道留存是假的，可又有部分想相信這是真的。
當人們又一次遠離我的世界，我的理性能夠快速理解情況並接受，而感性則又無可避免地感到悲傷。
徒勞。
所以會想退出也是事實。世界無可迴避地持續它本有的規律，一切都在變化，恆久不變的唯有變化本身。
這也是比起線上遊戲，我更傾向於單機遊戲的主因。因為它會等待，無論生活如何忙碌，只要虛擬世界的系統依然足夠被電子零件給支撐，總有一個世界等著我去拯救，在裡頭生存的人與我無論多久沒有相逢，也依然在那裡對待著我。
真實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一切都在逝去，而自己的存在之於世界根本微不足道，沒有誰需要有我才能得救，也沒有人會在原處等著我的到來。每天都如同NPC生活著的，每次出門上班時碰面都會道早安的隔壁鄰居，今天過後也可能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所以這種來去令我疲憊，感覺自己像某些刻畫不同種族的故事中，壽命遠超人類的精靈，最終眼見認識的人接連離世，使他不得不站在一個旁觀的位置，以冷漠來抵禦可能產生的苦楚。
於是我的小屋首頁表明了自己交友需求極低，請不要自行發交友邀請過來。不是我不需要朋友，而是我太疲倦了，或者說我還沒習慣疲倦。而且我想說的話更適合在文章中梳理，也不用因長串的訊息讓對方困惑，也不會造成不得不回應我的困擾。
即便是在現實中凝視愛人的臉，也會使我想到魯迅《影的告別》：「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能跟我熟識的人很少是在正常世界的那一邊，他們多半有部分的偏執，也有著諸多並不符合現實的想法，同時追求著某種純粹因而難以如願的事物，於是容易陷溺於某些細膩的苦惱，碰到棉花也會受傷，故而我的話比較能夠被他們所理解的吧。這樣的人其實都是千瘡百孔的。
只是他們在我眼裡也是會遠離我以及我終要遠離的部分。
如果世界只是更大的監牢，那麼我們還能逃到哪裡；如果我要準備離開你們，那麼我還能走向何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