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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助手先生》Pt.4

Maidenless Runt | 2022-01-26 23:28:43 | 巴幣 2132 | 人氣 513

連載中《助手先生》
資料夾簡介
我準備愛這些遭遺棄的人們,儘管這些人既無用又不吸引人,但這就是我將從事的工作。

5.1. 偶發空間
 
  進口節能轎車行進在商店街上,在車輛形成的鐵塊之流裡不時停泊,梨籬和我坐在租賃來的移動領土中,音響播放的不是電臺音樂,而是像廣播劇的節目,然而當中卻有多種無法解釋的停頓,以及對白上的落差感。
 
  我看向梨籬,駕駛座上的梨籬眼眶周圍泛著黑氣,一臉睡眠不足的憔悴樣。她乾淨無瑕的手指輕敲方向盤像用湯匙攪拌麥片粥,避免自己的一個不留神摔進碗裡淹死。
 
  可能是注意到我觀察的目光,她強自挺直背脊振作,有些蒼白的面頰一時浮現出健康的血色,而後象徵性的清了清喉嚨,我知道我該端坐恭聆玉音了。
 
  「曾經有面螢幕。」
 
  她翹起小指,指向我們之間的空處。
 
  「可以用來放電影看新聞的,可惜螢幕被某個抓狂的乘客給拆了,車主轉賣給我前都一直沒打算裝上去。」
 
  「好個驚悚故事,是原車主告訴妳的嗎?」
 
  「那天,那可憐的傢伙在白天開了夜間加成,我當時心情不太好,在爭論過程中不小心掰斷了螢幕對準他的天靈蓋,最後他用四折之後再四折的折扣把車賣給我。你很驚訝?」
 
  「做的漂亮,這世上處處都有壞人,妳如果身在高譚市,布魯斯韋恩就不會想整天穿著緊身衣開著豪車到處去當忍者。」
 
  梨籬手離開方向盤,在等待紅綠燈時摸了摸震動的音響,彷彿在安撫籠子裡面的貓,我看過這情景,是拖著殘軀回到家中的上班人士,在小小房間裡特有的光。
 
  我被梨籬不曾顯露的一面觸動,導致我沒聽清楚她說的話。
 
  「聽起來是熱情如火。」
 
  「甚麼火?」
 
  「熱情如火,現在播放的電影。陌生嗎?」
 
  「看是看過,但我沒想到妳會喜歡聽電影,而且品味出眾。」
 
  她按下我面前的一顆按鈕,一個暗格抽屜掉落,裡面一整排電影光碟盒子差點將盒底壓垮。
 
  「在我領到這部車前,它們就已經待在這了。」
 
  「真驚人,妳覺得前任車主有全部看完過嗎?這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多片。」
 
  「再看清楚些。」
 
  她好言提醒。
 
  取出一疊盒子,又在空出的位置後發現另一排光碟盒子,看這縱深,裡面或許藏有一百片。以我粗淺的閱片經驗,每一張光碟大致是按照年份從遠道進排列。
 
  「我差不多聽過了兩輪,很困難嗎?」
 
  「妳真該去做製片人而不是計程車司機,想過給他們寫影評嗎?或者寫個劇本,把妳的經歷記錄下來,肯定有些人會想看。比如蒐集很多魔法少女動畫片的愛好者,不過我勸妳先從廣播劇做起──」
 
  「閉嘴,坐好。」
 
  她催動油門,車身猛地加速,我被慣性踹倒在椅背上,奄奄一息。
 
  「好的,但妳覺得這城市的乘客經常發狂嗎?」
 
  「我沒遇過,為甚麼這麼問?」
 
  「為妳的職場環境擔憂,妳看上去很疲倦,不會是疲於應付乘客吧?」
 
  梨籬輕哼一聲,可嘴唇不自覺張開,打了一個很壓抑含蓄的呵欠。
 
  「你當保姆成癮了,但你更該顧顧你自己。」
 
  「在妳身邊我又有甚麼好擔心的?除了突如其來的子彈。」
 
  「注意你的用詞,助手先生,注意勃朗寧先生的小發明,他讓子彈填充的速度比你想像的還快很多很多。」
 
  我住口,但她這麼說也就是坦承了渦所敘述的事情經過。殺人兇手就是妳!我打算這麼說。救命恩人就是妳!我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我還是住口,惹惱疲勞駕駛的後果遠比被扔出車窗還嚴重。
 
  被下了封口令後,我知趣盯著窗外道路不斷倒退。令人感傷的情景,尤其是一旁的梨籬板著一張押送犯人的冷臉。我有股衝動想問她是不是在眾多的職業制服中,也有一副黑色寬邊墨鏡,以及漆黑的皮大衣與皮手套,再沒有比這套服裝更適合她的,幸好我也忍住了。
 
  在狹小的車內,只有電影的聲音環繞在我們座位之間,這讓我有著我們坐正在電影院裡,一起看著同一部電影奇妙的體驗,我透過後視鏡觀察,她緊繃的臉蛋一點點的鬆懈下來,不時把頭撇向一旁打呵欠,紅彤雙眼充盈著無聊的淚水。梨籬半閉的唇瓣隨著電影聲音輕微開闔。
 
  她在為電影對嘴,我藉著聲音和鏡子讀懂她的唇語。
 
  ──是你介紹幾個朋友光顧我的停屍間。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現在我手上多了幾口棺材,我不想浪費它們。
 
  ──我跟那件事沒關係。
 
  ──喔,真可惜查理,你手上有三條8呢。
 
  梨籬的唇形停頓,然後張開。
 
  ──再見,查理。
 
  ──不!大嘴,不要!求求你,手下留情……
 
  短促密集的槍聲從音響驟然響起,我被巨大的音量震到脖頸反射性後仰。
 
  梨籬依舊是那個樣子,不過在極短的時間裡,我還是注意到她因笑容而稍稍露出的月白牙齒。正要說些別的話題,再把問題切到關於魔女的事情上時,梨籬率先開口。
 
  「助手先生,」
 
  是不太情願的語氣。
 
  「雖然說,當初聘僱你做為助手時,我一度以為這會是樁錯誤,但結果卻出乎我意料之外,在安撫羌這一方面你做得很出色。」
 
  這會是個蜜糖陷阱嗎?
 
  「你大概不能理解,羌在心態上的安定程度對我的工作有多麼重要。不,你當然不會理解。總之,助手先生,我打從心底,非常非常非常感謝你。」
 
  「我對連續三疊詞有些恐懼,而且有點,怎麼說,有點突然?」
 
  「我以為很自然的。」
 
  「是啊,把真摯的感謝緊接在電影的屠殺場景之後表達,相當巧妙的技巧,恐怕影評人會為此寫一段分量十足的分析。」
 
  「你能懂就好,反正我是告訴你了。」
 
  「理解是理解,只是還有點不太習慣。」
 
  「喔?」
 
  梨籬捏緊方向盤,左右擺頭,像是即將出拳的羽量級拳手,活動著頸關節劈啪作響。
 
  「那你習慣是怎麼樣?」
 
  「這有點難以啟齒……」
 
  「說出來。」
 
  「不過真要說的話,其實在我家鄉,當一個年輕女人收到禮物時,為了要表達感激之情,會在要感謝的人左右臉頰和下巴,用嘴唇各碰三下。」
 
  「你需要我這樣做嗎?」
 
  「我就是說說罷了,但如果妳堅持──」
 
  「我會的,在我的小子彈鑽進你的太陽穴之後,你就會對我的感激永誌不忘。」
 
  我看見她只有左手抓著方向盤,右手不知何時已放到口袋裡去。
 
  「但我這人最討厭的就是傳統習俗,讓這下流的風俗滾邊去吧!」
 
  梨籬打轉方向盤,經過迴轉之後,進入一個緩坡,市區的混亂秩序逐漸消失,色彩開始趨於一致。
 
  「我對你的工作總結結束了,也對你表示謝意,所以,我想你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是時候也跟妳道謝嗎?謝謝妳對我的工作這麼關心,以後我一定會加倍努力,大概我會想先從烹飪方面改善她的飲食,從兩菜一湯和飯後一個布丁開始──」
 
  「你也是時候該從這份沒有前途的工作脫身了吧?」
 
  她穩定地踩著油門踏板,車子勻速前進,右側是平緩河川,左側是稀疏防風林,與方才擁擠道路相比,能猜想到接下來的一段路都不會再有停下的一刻。
 
  前路豁然暢通,我助手生涯卻被身旁的女人關上,在她把門完全關閉之前,還從門縫間射出一道寒光,試圖指引出反方向的另一條道路。
 
  「告訴我,助手先生,你離開這份工作後,打算做甚麼事情?作為你曾經的上司,我想我有些微義務為你的職涯轉換期出些力。」
 
  我聽著音響傳來歡快的背景音樂,試圖讓自己也樂觀一點,儘管梨籬打算辭退我,但我絲毫沒有那種被遣散時的驚愕或者解脫,反倒有了此刻我絕不可能被她踢到局外的預感。
 
  我的問題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所以把她飄向我的眼神,當成自己在離開這份工作前還有一段路要走。
 
  梨籬的眼神逐漸從堅定過渡到了疑惑。
 
  哎,我又猜錯她的意思了嗎?但猜錯了又有甚麼關係?
 
  「我心裡的確有想要做的工作,而且還是妳所擅長的領域,有妳的幫助,我一定可以順利轉行。」
 
  「計程車司機嗎?這倒不難,你有駕照嗎?沒有的話我們可以先從這部分開始。」
 
  「的確是還沒有,我猜我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車。」
 
  「那也沒什麼,我可以給……你可以拜託我借給你,我沒那麼小氣。」
 
  「不過我想做的工作,駕照大概不是必需的。」
 
  「嗯哼,跟我說吧。」
 
  「我想辭去魔女保姆的工作,改行做魔女的助手。」
 
  梨籬笑了起來,很輕,也很悲傷,像打開櫃子裡最後一盒蜜桃罐頭。
 
  「助手先生,我必須很遺憾地通知你,你被開除了。」
 
  「太震驚了,理由是甚麼?」
 
  「現在已經沒有你的事了。」
 
  「我以為是從剛開始就沒有我甚麼事情。」
 
  「你是個好人,也有過派上用場的時候,只是現在你一點用處也沒有。」
 
  「好傷人,太傷人了。」
 
  「別哭,等會兒回去收拾東西,搬出那裏好嗎?我會給你一筆錢,讓你能去別的地方暫時住下。」
 
  梨籬拿出討論離婚手續的耐性叮囑我。
 
  「要我離開這座城市嗎?」
 
  「離開羌就好,越遠越安全。」
 
  「妳們打算怎麼對付她?綁在爐子上燒烤?還是蒙上黑布槍決?」
 
  「我會親手處理最後一名魔法少女。」
 
  「為甚麼非得是她?」
 
  梨籬說出了關鍵詞,儘管她的表情疲憊,每說一個字都嫌費力,我還是希望她能有所解釋。
 
  「你就想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還會為了躲避野獸而躲藏於巖洞時,有個巖洞之上懸掛幾把利劍,誰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由誰鍛造,那些超越時代的兵器落下後,可以讓撿到的人無堅不摧,成為凌駕於普通人之上的存在。那麼已經擁有利劍的原人,為了保證手上的武器是僅此一把,他決定要找塊巨巖把藏有其他兵器的洞口永遠堵上。」她打了個呵欠,「在被別人發現之前。」
 
  「但照妳說的,妳們要做的事情應該是把洞堵上,而不是把那個原人給逮了吧?」
 
  「喔,後面的故事是講,原來在那原人之前,早就有其他原人也進過洞穴,只有這名原人把洞中武器拿出來張揚,於是他們決定合力讓世界回到沒有人知道武器,並覬覦武器的時候。」
 
  我把座椅向後仰倒,朝後伸腰,讓僵硬的腰部得到紓解。
 
  結論很明瞭,作為魔法少女的渦必須消失,所以作為渦助手的我必須滾蛋。
 
  「那就這樣吧。」
 
  這麼說完後,梨籬微微點頭,不知道是表示欣慰還是失望,總之她覺得這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回到剛才的問題,那這之後你有甚麼打算嗎?有甚麼我能提供幫助的地方嗎?」
 
  「哎,我也不清楚自己能做甚麼。」
 
  「連想做甚麼都不知道嗎?真是沒出息的東西,那麼……不如這樣子,老實說我最近身體狀況有點奇怪,我可以暫時雇用你做我的──」
 
  「我想為渦介紹幾個朋友,如果妳能幫我的話,我會相當感激。」
 
  「臭小子!你給我聽好了!不準你再跟羌有任何接觸!」
 
  我還在想她能忍到甚麼時候?
 
  「怎麼做?用妳的槍給我腦殼再開個洞?那正好讓我回去休假。」
 
  梨籬用力哼了聲,想表達她的不屑,可惜吹出的氣流連她手背細不可見的汗毛也吹不動,我只看到流著光澤的右手背上,浮現靛藍靜脈紋理。
 
  「我也可以把你交給那三個渾球,折磨活人他們是一把好手。」
 
  「拜託不要。」
 
  「下定決心了?」
 
  「妳的佩槍平常都放哪?」
 
  「你用不著知道。」
 
  「那三個男人是另一名魔女的助手?」
 
  「不告訴你,你跟這又沒有關係。」
 
  「那個新來的小淑女打算做甚麼事情?也是為了處理渦才過來的嗎?我都不知道她那麼受歡迎,或許我應徵的是經紀人不是保姆。」
 
  「再猜猜看。」
 
  「我用不著猜,我會自己去找答案。」
 
  她又踩下油門,車子猛然加速,這次我穩住了身體沒向後倒,但我不知道,等等會是我先倒下,還是車子先撞上某面水泥牆。
 
  「臭小子你……到底是是有甚麼毛病……啊啊啊!我已經對你很寬容了!但你還以為我在開玩笑?」
 
  「妳的槍呢?」
 
  「弄丟了啦!」
 
  梨籬大聲呼吸著,淡棕色的臉龐爬上一層紅暈,不過緊踩的油門逐漸鬆開。
 
  電影的聲音越來越粗糙,並且有著不同程度間斷。因為遲遲不能說服我退出,車主的煩躁也準確傳達到她的愛車上。
 
  她說得明白,但我為甚麼就不願意退出?也許因為她把我當成了外人,而我不願意承認。一直把自己看待的太重要,這是我的失誤。無論如何,我已經答應了渦,答應得給她找幾個朋友認識,所以我必須、必須……
 
  難道我真的是為了這種理由,因而惹惱身旁的女魔頭?
 
  車輛拐進了一條巷子,那是一處寧靜的住宅區,柏油路兩側放著花盆,路面灑滿梔子花瓣,白色花瓣被車輪輾過,我似乎聽見骨骼碎裂的喀啦啦聲響。
 
  梨籬停止說教,說明眼下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隨你怎麼說,但記住,你已經被我開除了。」
 
  她把車停在低矮圍牆前,腳步不穩地下了車,因為她沒有要我留在車上,我也跟著下去,空氣因昨夜的雨水而濕潤,帶有泥土的腥味,可就是聞不到花香,我用力掀動鼻子,聞到淡淡向日葵香氣。
 
  梨籬從我身旁走過。
 
  她踏進石砌圓拱門內,我跟在她身後,裡頭是不該出現在這種住宅區裡的小型園林造景,她的步伐卻不帶絲毫遲疑,熟練地鑽進亂石堆中,我不禁產生這裡就是梨籬住所的懷疑。
 
  跟著她穿過那堆比人還高的奇巖怪石後,杏白花瓣低空飛舞,銀鉛色的天空下,是潔白空曠的庭院,古樸的宅邸大門敞開一線,裡頭的黑暗能把意圖進入室內的光吸收消化。
 
  枯葉外衣的男人手抵身後,身體斜斜地坐在庭院中央,爵士帽子被他放在大腿上,油黑的瀏海下,只有兩顆不能反光的黑色圓球。
 
  梨籬將手放入懷中,似乎正握著甚麼,或者是要讓別人以為她握著甚麼。
 
  「不是說槍丟了嗎?」
 
  「對,但他不知道。還有你跟過來做甚麼?」
 
  梨籬輕聲回答。
 
  「別拔槍,妳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情。」
 
  男人舉起左手示意投降,卻依然維持坐姿,本就憋了一肚子氣的梨籬因此而更加火大,踏上幾步,先是踩上男人風衣外套,右拳揮向他臉頰,男人挺著脊梁,伸手擋在臉旁,接下梨籬的拳頭。
 
  我拍去被風激到身上的花瓣。
 
  「噢?我倒想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情。」
 
  梨籬說著讓拳頭往下一吋一吋壓制,男人的頭和脖頸逐漸朝一旁傾斜出不可思議的角度。
 
  「嘿、嘿,老兄,我是說梨籬女士,別激動,妳之前可不是這麼沒幽默感的人。」
 
  「拜某人所賜,我的耐心和幽默感早在途中被消磨殆盡了。」
 
  說完,男人被迫用另一隻手撐在地板上,以免自己被梨籬的纖纖小手壓扁,我真為他感到難過,但想到他就是把我釘在地板上的兇手,這念頭也就消失了。
 
  「好吧,我道歉,雖然我根本不知道我做錯啥事了。妳可以收回妳的拳頭嗎?我就快飛出去了。」
 
  「我的佩槍,你的魔女,把知道的都交代交代。」
 
  撐在地板的手臂一動,銀光閃爍出幾道危險弧線,將梨籬逼退後,他一個俐落起身,右手的蝴蝶刀收回袖中,拎著帽子,用帽沿撥開瀏海,另一手將左輪手槍朝梨籬扔去。
 
  「梨籬女士,我的夥伴米奇死了,永遠地死了。」
 
  「我很遺憾,但請放心,你不會死的。」
 
  梨籬將槍放回懷裡,順暢的就像讓一顆橘子滑入袖中。
 
  「多謝關照。」
 
  他看向我,梨籬併攏食指與中指,朝我的身上擺動。
 
  「你們以前見過面,但我還是稍微介紹一下,這位平凡的年輕人曾是我為羌聘僱的前助手,他做的挺好的,到目前為止。我習慣叫他助手先生。」
 
  說完她面向我,對著爵士帽男攤開手掌。
 
  「這位衣著品味不凡的大叔,就是新來魔女幽可的爪牙,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代號應該叫華特。」
 
  「喔?」
 
  爵士帽男踱步到我面前,興味濃厚。
 
  「老兄,妳不再是羌的助手了?」
 
  「似乎是這樣。」
 
  「現在你是待業人口?」
 
  「似乎也沒錯。」
 
  「那麼我有份工作,想借老兄你一用。」
 
  「你的米奇已經死了,永遠地死了,記得嗎?別想找人借屍還魂。」
 
  梨籬冷冷插話,爵士帽男和我都沒有理會。
 
  「是甚麼樣的工作?我擔心我無法勝任。」
 
  「別擔心,是跟羌有關的。」
 
  我裝作沒聽見梨籬的劇烈咳嗽聲。
 
  「嗯,這是個很有挑戰性的工作,但毫無疑問,我在這領域是富有經驗的。」
 
  「你敢?」
 
  梨籬悄聲恫嚇。
 
  「自然、自然,老兄你的經驗是很難得的,所以我才需要你。」
 
  「但考慮我前雇主的態度,我還有個問題。」
 
  梨籬發出些許滿意的悶哼聲。
 
  「請盡量提問吧。」
 
  「我何時可以去上班?」
 
  爵士帽男將黃銅圓餅放到我手中。
 
  「現在,你可以叫我華特了。」
 
 
 
5.2 偶發空間
 
  門柱漆成了朱紅,我盯著上頭的一道裂縫,坐在大宅一側青瓦屋舍內,心想著裂縫是如何產生。
 
  坐在等候區的人不只是我,還有一名青年,戴著細框眼鏡,米色絨毛外套下是一件斑馬條紋的長褲,很斯文也很謹慎,跟那天把我按在地上時的表情相差無幾。
 
  他主動朝我伸手示好。
 
  「叫我高飛,你就是新米奇?幸會幸會。」
 
  我握住他的手,形式上的輕握,卻遭到他熱情回握,我感覺手骨像摺扇般要被收成一束。
 
  「過去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段小插曲,想必華特已經跟你解釋過了,那我就不用再道歉,不然顯得我見外。」
 
  「我也聽說過禮多人不怪。」
 
  「繁文縟節不是我們辦事的風格,你握手時可以加重點力道,會顯得你更有自信。」
 
  「謝謝建議,但我很想知道,為甚麼偏要用這些代號?你們不怕收律師函嗎?」
 
  名為高飛的青年低頭笑了笑,是好學生在課堂上被偶然點名的笑容,他豎起拇指對主宅的方向晃動。
 
  「有人喜歡,有人越喜歡,我們得到的幫助就越多。」
 
  朝他指的方向看,只有牆壁,必須走出門才行,不過外面天冷,而大門又關了起來,與其出門受凍吃閉門羹,還是拿著號碼牌在小屋裡等候比較好。
 
  在等候室的除了他外,還有一個我沒見過的東西,原諒我的無知,但她全身被厚度如棉被的翠綠織物層層包裹,從頭到腳只露出眼睛的縫,經歷過最近的事情,我不能確定這百分之百就是某個人。
 
  這毛茸茸的東西彎著腰,捧著一袋鼓起的塑膠袋坐著。高飛也沒與其搭話,兩人裝作互不相識的同桌,我坐在他們之間,偶爾能看到彼此窺視觀察。
 
  「這位朋友是你的同伴?」
 
  順便抽回了手,藏在背後大力甩動。
 
  「不,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叫高飛,他叫米奇,神秘的朋友有興趣跟我們聊聊嗎?」
 
  高飛與我都等著對方回應。
 
  神秘朋友默然起身,走到旁邊更偏遠的座位坐下,對我們的關切表達出明確抗拒。
 
  高飛繼續坐著搓手,對著外頭兩眼發直,似乎多少受到著名的動物制約實驗影響,他的工作多半是在長時間的等待中度過,全為了挖掘到一瞬間的變化。
 
  「你很能打嗎?」他突然問。
 
  「能打?我不覺得,我這輩子只在中學時打過幾次架,勝率在六、七成左右,如果老師沒有阻止的話我能少輸兩次。」
 
  「我先問問罷了,畢竟我們三人中,米奇總是負責動手的那個,我負責情報,至於華特負責發言跟抵賴。」
 
  「負責動手是甚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打人跟挨打。」
 
  「我不是來應徵打手的,而且我超怕痛,上次被你們這麼一搞,我到現在看到鐵製品還會發抖。」
 
  「原來如此,華特有給你甚麼東西嗎?」
 
  我從口袋拿出華特扔給我的懷表,按下按鈕,一面底部是米老鼠圖案的錶面顯現在他眼前。
 
  高飛一手把懷錶拿了過來,雙手成圈圍著錶旋轉,黃銅外殼反射出門外的光。
 
  「老鼠總跟魔女一同出現,中世紀的鼠疫到童話故事的公主,這是巧合或者她們打骨子裡是同類東西?」
 
  「是同類東西,兩樣小孩子都喜歡。」
 
  他摩娑下巴,把玩懷錶一會兒才還給我。
 
  「你就是米奇沒錯了,你說自己不想當米奇,又為甚麼要接受華特的委託?」
 
  「這很複雜,但簡而言之,我是為了渦的事情……」
 
  我不自覺壓低聲,是注意到角落的神祕朋友有側耳傾聽的風險,關於渦的事情,我總感覺捲入的人越少,她就越可能會安全一些。目前已知要追殺她的人,已經包含了黎籬與另一名魔女,會出現在此處的人,多少都有些可疑,尤其是對方的床組裝扮都在不斷說著自己大有問題,誰知道脫下衣服後會不會是另一名擁有武器的洞穴原人?
 
  「渦?喔,羌啊。」
 
  「因為梨籬剛剛把我從助手職位攆下來,從她那我已經得不到任何可以理解所謂回收魔女的訊息,這時候,你的老大華特找上了我,他說要給我一份跟渦有關的工作,問我有沒有興趣,我當然接受了。只是到了現在,我也是從你口中才得知工作的主要內容。」
 
  高飛用手指頂了眼鏡架,安靜了一會兒,嘴裡咕噥著甚麼,似乎再反芻我的話語。
 
  「我以為華特是徵人來解決那群傭兵不守信用的問題,居然是馬上想對付羌嗎?那就奇怪了。」
 
  「你想知道更奇怪的事情嗎?我好像聽見腳步接近的聲音,孤男寡女終於要出來了。」
 
  「這話有意思,難不成你迷上了梨籬女士?」
 
  「你甚麼時候發現的?老實告訴你,是她把我給甩了,為了掩飾我的悲傷還有更悲傷的小小尊嚴,我才騙你說是她開除我。」
 
  「你似乎是個不錯的傢伙,很有防備心,希望你跟人肉體對抗的表現也是如此傑出。」
 
  青年給我一個免費附贈的輕度扭曲笑容。
 
  梨籬推開大門,神態侷促,她今天很反常,過往的從容已經淪為她踐踏而過的白花瓣,在她身後的華特也凝著臉,兩人往會客室走來。一進來梨籬就對我勾勾手指,我下意識地站起,走道她面前,然後才想到她已經不是我的上司。
 
  「助手先生,你一起進來。」
 
  「我被續聘了?怎麼沒人給我通知書?」
 
  「難道你希望我叫你臭小子嗎?少囉嗦,動作快點。」
 
  華特吐煙般發出長長的鼻音。
 
  「梨籬女士,米奇老兄已經是我的人了,尊重一下他的看法如何?老兄你也別惹惱梨籬女士,跟著來就是了。」
 
  「哼!」
 
  「我走,老兄總比臭小子動聽,但有甚麼我需要注意的嗎?沒打領帶還能入內嗎?」
 
  「聽到了嗎?恭喜你撿到一個心思縝密的助手。」
 
  聳肩應對梨籬的調侃後,華特來到高飛面前,烏雲蔽日的預感使高飛注意力飄向他方。
 
  「從進門觀察到現在,你都琢磨透了嗎?」
 
  高飛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片飄進來的白色花瓣,即便庭院鋪滿白花,在主屋外的青色小屋倒沒有被入侵的跡象。
 
  「要是我沒理解錯,這紙花的來源是幽可女士的白鴉。」
 
  華特也撿起白花,看了一眼後一口氣將它吹到高飛肩上。
 
  「全部都是?」
 
  「全部,庭院到宅邸,每一處角落的每一片花瓣,全都來自牠的身軀。」
 
  「解釋解釋。」
 
  「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幽可女士的白鴉在鎮守居所時受到某種刺激,觸發防衛機制而返還原形。其二是幽可女士置身的處境反映到白鴉身上後,被認定為會造成身體支離破碎的狀態,他的軀殼承受不住印象的衝擊就此四分五裂。」
 
  「幽可女士發生甚麼事情?」
 
  「我無法確定。」
 
  「最糟糕的情況是哪種。」
 
  「不管哪一種後果我們都不能承受。」
 
  「那麼往後的呢?我們要怎麼做?」
 
  「決策有三,其一是立刻抽身離開此地。其二是繼續幽可女士原訂計畫,一方面在過程中假想隨時有他人會介入干涉。其三是改變計畫,揪出使白鴉返還的罪魁禍首。」
 
  「我知道了,幽可女士那裏肯定沒問題,我們只要繼續進行幽可女士的計畫就行,可以回去做準備了。」
 
  高飛沒有動靜,連我知道了這樣敷衍的點頭也沒有。
 
  「你還有甚麼要補充?」
 
  「我無法確定幽可女士的情況,但她已經不再可信。米奇永遠的死了,記得嗎?他作為助手的重生機制並未啟動。」
 
  「沒錯,但你篤定這是幽可女士的問題?」
 
  華特手裡突然多出了蝴蝶刀,他甩出短刃,對準自己脖頸動脈,高飛沒動,梨籬袖手,我的聲音被兩人的冷靜卡在喉頭,硬吞回去。
 
  「我可以立刻證明機制是否依然有效。」
 
  「犯不著,梨籬女士,請妳重述當時米奇的死法。」
 
  被點名的梨籬倒沒有不滿,不過手指揉著眉心,表現出厭倦的意思,在她看來,也許能被替代使用的助手,是死是活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不然就是她真的累了。
 
  「當時我正在與他叫來的三個傢伙戰鬥,一個行將就木但強的要命的拳師,一個臃腫愛說黃色笑話的巨型皮卡丘,還有連匕首都快拿不穩的危險的老年飛刀手。等我解決前兩個傢伙時,他已被第三個傢伙一刀正中額頭,結束了他餘下的助手生涯。這可真是高危險職業,只有不能正視自己的傻子才會搶著去做。」
 
  最後一句話她是看著我說的。
 
  「他在妳到場時還活著嗎?」
 
  梨籬從長褲口袋拿出一只小巧的錫製扁壺。
 
  「在我來到現場時,叫米奇的傢伙兩臂已經被砍斷,十條命還剩下一條,我餵了他幾口我調的飲料續命,至於是甚麼成分,就跟可口可樂配方一樣是機密,別白費力氣問了。」
 
  米奇面對華特。
 
  「你是怎麼想的?」
 
  「玩飛刀的在武器上耍了些花招。」
 
  「甚麼程度的花招能破解『傳記者』?這在梅菲的戲法裡也有最穩固的結構,除非是用同等層級的專對方式才有可能。放眼這個地方有誰能做到?」
 
  「這就是你的工作了,記得嗎?一人做中樞,一人當儀錶板,一人成硬體。現在,給我回事務所,把下一步計畫和米奇的死法搞清楚再說。」
 
  「這些事我會做的,但你知道為甚麼公司一次非得給幽可女士分配三名助手嗎?」
 
  華特並不想聽他的解釋,一把將高飛從椅子上拉起,往門口摔去。高飛踉蹌的跌出幾步扶住門框,把剩下的話說完。
 
  「為了預防特殊情況,其中也包含了幽可女士背離計畫時各助手對任務的獨立裁量權。公司從分派任務伊始就對幽可女士懷有戒心,這就是整個回收任務的前提,忘記工作內容的人是你。只要你還打算在幽可女士設下的圈套走下去,我就打算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你打算自己來?」
 
  「米奇已經死了,我不能再把自己也搭進去,要是你打算說我懦弱,就得想想你是不是夠蠢。」
 
  「那你就放手去做吧,我這裡有老兄一人夠了。要記得,當初決定誰做頭腦是抽籤決定的,挑明了說,你也不是真的無可替代。」
 
  「又有哪個助手不能被取代?」
 
  高飛離去前在門外點了根菸,朝我點頭致意。
 
  此時,天空已有了近乎晚霞的色彩,透染滿地無色無垢的白紙。
 
  「接下來就剩老兄你和我了。」
 
  華特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比起高飛,他的動作可說是相當溫柔。
 
  倚著窗櫺,對兩人漠不關心的梨籬垂下眼瞼,拔開扁錫壺蓋,將最後幾滴透明水珠抖落在舌尖,珍惜地捲入喉中。
 
 
 
5.3 偶發空間
 
  「跟我來。」
 
  華特走在前面,梨籬緊跟其後,我在梨籬深藍燕尾服之後,三人的影子先在院子野草中變長,再以門檻為屏障逐步褪去黃昏的輪廓,最終於門內消失。
 
  室內,我丟失了華特的身影,但感覺得到梨籬近在咫尺,她的呼吸,向日葵的氣息,以及肉體瀕臨崩潰前自內臟透過肌膚傳來的異味。
 
  為了尋求黑暗中的安全感,或者是我一廂情願,她湊到我耳邊低語。
 
  「我知道這單調的地方都有些甚麼,空曠、空白、空無一字的廢紙、空想的雕塑,以及心靈空虛的女人,我來這只是想找那女人,如果她在就讓她現身……可以先開燈嗎?像剛剛那樣。」
 
  最後一句在空間中迴盪著,隔了一陣子,遠處傳來華特的回聲,低沉、音節模糊難辨。
 
  「你說甚麼?」
 
  聲音持續傳來,但變得更加模糊難辨,我朝著聲音來源踏出一步,肩膀卻被按住不動。梨籬半個身子擋在我前面。
 
  「華特,你還在那裏嗎?還在就給我弄點光來。」
 
  擊鐵被扳動特有的沉重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廳堂兩側牆面浮現了點點橘光,排列一直線,在似乎是薪柴的爆裂聲裡,火焰逐漸旺盛,直到室內通明。
 
  正如梨籬所說,點亮後的廳堂就是一片空地,上頭和外面一樣鋪滿了紙花瓣,唯一的區別只在四面的白牆構造的密閉空間。
 
  進入密閉空間的華特卻不見蹤影。
 
  梨籬也摸不著頭緒,收起武器沿著四壁尋找,但這就是空無一物的廳堂,根本毫無他躲藏的空間。
 
  「這傢伙居然趁我不注意,藉著黑暗偷溜了。」
 
  探索完的梨籬這麼結論,但她不理解在明知道就是要離開也不會有人阻攔的情況下,華特依然選擇背著我們逃跑的理由是甚麼?為此她搓揉眉心,她的額頭已被摩娑的通紅。
 
  我朝盒狀空間的盡處走去,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在那裏的紙花瓣較為稀疏,不過我也沒傲慢到認為自己能發現梨籬沒注意的細節。
 
  「有個疑問困擾我很久了,那就是這些紙屑除了增加清掃難度外還有甚麼用途?」
 
  「不確定,但多半是構成她使役物的媒介。我看過那隻白鴉,能讓使役物那麼的靈活,肯定得讓它與自己的生命相聯結才行。」
 
  「與生命連結?意思是如果那東西碎成紙片,那它的主人也已碎成幾萬片了嗎?」
 
  「只是一種可能而已,使役物跟使役者的關係並沒有明確的規定,當然也沒有等號一說……但能同時將紙和血這兩種概念相反的物質作為媒介,我應該要知道她是誰才對……」
 
  梨籬蹲下來,抓起地上一大把紙片思考,那隻白鴉體積得有多大,才能在解體後留下那麼多紙片?
 
  一聲輕呼,紙片從梨籬手中滑落,她的指尖被劃出一道傷口。
 
  白牆的底下,有一小塊空間沒被紙屑遮蔽,從面積判斷是能容納一個人跪下的方形,似乎是放過宗教儀式給人跪拜用的地毯。
 
  敲了敲牆壁,實心的,沒有隱藏東西,我轉過身,梨籬正專心吸吮著手指。
 
  「我現在該做甚麼嗎?」
 
  「那傢伙要你進來的,我猜不透,也不想猜,包括在你面前特地演了齣眾叛親離戲碼。」
 
  「妳忘了加上密室逃脫的魔術。」
 
  「閉嘴。」
 
  「好的。」
 
  「他還沒有完全離開,知道嗎?」
 
  「我會試著理解。」
 
  「訊息,注意……遺留的訊息……」
 
  梨籬抵著膝蓋站起,但才起身到一半又頹然摔倒,我朝她走去,她舉手向我胡亂揮動,垂頭抗拒。
 
  「讓我坐一下,坐一下就好,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妳這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幽可她昨天還在這,設下陷阱讓我變回這狼狽的樣子。你說這會不會也是她的陷阱?」
 
  「幽可?是那個新來小魔女?」
 
  「我不認識她,但她說的對,羌歸她處理會更好,但我就是沒法接受,那本來是我的職責……我必須做這事……」
 
  她身邊的紙片抖動著,一開始我以為是有風吹過,但這現象越來越明顯,不一會兒屋內的全部紙片在地上沿著一個中心逆時針攪動翻滾,自天花板俯瞰的話,也許能看到一個巨大的紙風車在火光跳動下轉動。
 
  撇去是否合乎現實,這情景確實好看,不過通常好看又不合常理的東西,大多都帶有一些負面作用,比如在高樓頂端俯視城市景觀,每往前踏出一步都能見識到更驚人更全面的景觀,而墜樓的機率也會不斷提升,至於墜落的一瞬間,還會有擺脫了水泥地,漂浮於空中的夢幻感受。
 
  靠近紙漩渦中心的梨籬,禮服被鋒利的紙片接連割破,而在衣物外的肌膚也慢慢出現一道道血痕,但她似乎毫無知覺,繼續低頭打盹。
 
  我用手護臉,踏過如小狗嬉戲的紙花,把梨籬橫腰攬住,半拖半抱往屋外跑去。
 
  門不知道在甚麼時候被關了起來,似乎從外面上了鎖。
 
  「你流血了。」
 
  梨籬仰著頭,身體依然綿軟無力。
 
  「妳可真是觀察入微,那關於門的事情妳怎麼看?」
 
  「你不先問我眼前戲法的事情?」
 
  「因為我嚇得只想得到要逃出這裡,來不及想這些不合理的問題。」
 
  「不合理的事情如果把你給宰了,那也會突然合理了起來,就像法律修正案……」
 
  「嘿,妳還清醒嗎?」
 
  「嗯,我從不睡覺,但我醒著其實也是為了睡眠,我慢慢醒來……不然,你也可以叫醒我看──」
 
  ──啪!
 
  我甩了梨籬一耳光。
 
  「臭小子你來真的!」
 
  梨籬尖叫,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惡貫滿盈的手。
 
  「抱歉,剛剛一瞬間身體就擅自做了反應。」
 
  「你就是故意的吧!」
 
  「那也是因為我以為妳要我這麼做。」
 
  屋內捲動紙片的範圍擴張的很快,在我們說話時,分布在角落的紙片也隨著隊伍飛舞,我拉著梨籬的身體,向後盡量躲開這些白色刀片。
 
  「別抱那麼緊,我快被你勒暈了。」
 
  「那妳快想想辦法啊,梨籬A夢!」
 
  「真拿你沒辦法啊……」
 
  她從懷中掏出那把手槍,然後將它遞給了我。
 
  「對不起,我不該開這種玩笑的。」
 
  我向她鄭重道歉。
 
  「我是要你拿著槍,對準漩渦的中心。」
 
  「可是在我的家鄉持有槍械是違法的,我需要心理建設一下。」
 
  梨籬完全不管,將槍塞到我手中。
 
  握緊槍柄,沉甸甸的相當厚重,是單手幾乎難以平舉的程度,仔細看這把楓紅左輪與電視上看到的左輪都大上一點,我的手掌剛好能握住,但換做她的手能握得穩嗎?我下意識看向她的手。
 
  「瞄準好了,等倒數就扣下扳機……」
 
  聲音到了後半段又成了夢囈,總之我先照做吧。
 
  用一隻眼看著準心,手臂向前平舉,對著轉動著圓心,我等待她的倒數。
 
  「酣……呃……吁……」
 
  我壓下扳機,但扳機如巖石般紋絲不動,試了幾次就是壓不下去。
 
  「好像卡彈了。」
 
  我告訴梨籬。
 
  她脖頸一歪,倒在我的手臂上,睡著了。
 
  就在此時,本來還像攪動坩鍋魔藥的紙片們一齊靜止,重新朝著中央聚集,由低到高堆壘出一顆蠶繭一樣的圓球,當室內所有的紙都聚集到球上時,又不再有任何動作。
 
  我趁機把梨籬背靠著門放下,想了想又把她挪到牆邊,她的頭順著牆面滑到地面,看到她用高難度瑜珈的動作繼續沉睡,不得不佩服她彈性十足的軀體。
 
  我試著把大門推開,門卻有如被灌了鉛,怎麼推都沒有反應,甚至用肩膀頂撞時也感受不到自己是撞在木製門板的觸感。
 
  這個意思是不想讓我離開吧?摸著疼痛的肩膀,想著自己之所以要進來,是出於華特的邀請,現在華特即使已不在場,但是推想之所以不讓我出去,多半也有他的意思在內。
 
  全都說成是華特的問題,多少有些推卸責任的意思吧?這棟宅邸鋪著花瓣的地毯,讓我以為是迎客用的,但反過來想,又何嘗不會是對經過的人發出警訊,再進來就會是私人空間。
 
  好像在哪聽到過,一個人的房屋就是他的城堡,私闖城堡而未經允許者,城主能夠對其動用武力反抗侵略行動。當我踩上白紙的時候,宅邸的主人就已經把槍口對準了我,並耐心等候,等待我甚麼時候才要跨過她在屋內設下的界線,那道界線,自然是連晝夜都無法入侵的主宅。
 
  身後的圓球又蠕動起來,像一顆碩大的心臟在跳動,裡面有甚麼東西要破繭而出,卻始終差了一點而無法突破外殼。
 
  我舉起不能扣發的左輪手槍對著圓球,做出威嚇的動作,對方既然能用槍口對我,那我也該展示我的槍,即便這既不屬於我,跟模型槍沒兩樣,拿來嚇嚇超市店員可能還行。
 
  意識到我帶有威脅的動作,圓球內的東西不再掙扎,轉而連著球朝我的方向滾動。
 
  事到如今,把槍扔下高舉雙手或許才是最理性的選擇。
 
  我的理性要到很晚才恢復,紙球停在距離槍口不到五公分的位置,在槍口前方隆起一團腫塊,腫塊向前延伸,拉長變細,最終出現如老人枯瘦手臂的輪廓,不斷延展的枝幹末端碰觸到我臂膀,攀過我的肩膀,滑過肋骨和腰際,伸進褲子口袋,扯著黃銅懷錶的鍊子向外拉。
 
  我僵直不動,不是因為被嚇到無法動彈,不完全是,而是紙球表面顯現出一排用紅黑色液體排列出的訊息。
 
  ──妾身不是敵人 是羌的故人
 
  乾縮的手臂挑起懷錶,在末端又生長出三根手指狀的分岔,中間的一根放在懷錶的按把上,壓動兩次,錶面的指針靜止。
 
  殘缺的手將懷錶塞回我的口袋,再伸出時手指增加回正常的五根,而紙紮的手臂肌理又更豐滿接近人型。
 
  「所以妾身才受不了現在的年輕人,工作稍不如意就腳底抹油,還得要在離隊前製造點小麻煩,用妾身給他對付魔女的禁魔裝置來對付妾身,真是別出心裁。」
 
  紙球對我說,不對,該說是人形紙雕以少女的聲音對我說。
 
  不知透過甚麼辦法,剛才還是拆除建築工事鐵球般的紙球,轉眼間化成一個穿著中世紀華服少女的型態,從衣裝道肌膚都是相同的蒼白,僅有臉龐的五官,用紅黑色液體稍微補強,更多墨水是在描繪眉毛和眼眸色澤上。
 
  我仍舊將槍口對著她。
 
  「給我一次機會猜猜,妳就是梨籬提到新來的小魔女,五十坪大白色渡鴉的主人,以及梨籬每次臨睡前念念不忘的幽可嗎?」
 
  「喔?你稱呼梨籬或羌都不用加個女士嗎?像你這種的助手我還是第一次遇上。」
 
  「可能我總以為自己是幹保姆這行的,既然我答對了謎題,應該不會被妳吃掉了。」
 
  「妾身難道像母獅子嗎?不過你又猜對了一次,妾身不會對你怎麼樣的,畢竟你是羌的小狗。」
 
  「不再是了,我現在似乎成了華特的助手。」
 
  「那你就是妾身的小狗,會握手或叼飛盤嗎?不會也沒關係,乖乖聽話就好,現在放下玩具槍,然後讓開。」
 
  「沒問題,但能把門打開,我好把路讓得更寬敞一點嗎?」
 
  新來的魔女幽可將手放到我的手腕上,我竟然能感受到一絲柔肌的觸感。
 
  「當個知書達禮的好狗狗,可以嗎?」
 
  她用對著幼犬說話的語氣問。
 
  「開個門讓我出去當條野狗。」
 
  「你不信任妾身?」
 
  「我們貌似是初遇。」
 
  「是偶遇喔。哎,難道這世界的狗不再把第一眼看到的人當主人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條狗的主人也是這傢伙。」
 
  我用鞋跟輕碰趴臥身後的梨籬。
 
  「所以妾身才討厭現在的人,但既然你堅持,還是作罷好了。」
 
  幽可收手,轉身走向廳堂中央,在那裡有一道用紙編織成的方形地毯,她站在上面朝著門口一揮衣袖,牆上的火炬盡數熄滅,喀啦一聲,大門原本靜止的時間彷彿從我連續撞擊後的瞬間開始流動,兩扇門向外大力甩開,中間破了個巨大的洞。
 
  隨著第一縷夕照介入,屋內首次有了時間流動的感覺。
 
  「不是有那麼一種說法,光陰就是時間嗎?還有珍惜光陰之類的話,城市的光會越來越常進到羌住的房間裡,羌的時間可不多了。回到羌的身邊待著,我們終將再見。」
 
  我有些意外,她會這麼放過我,總算能放下異常沉重的左輪,我按摩臂膀,簡單轉動上臂,好不容易才稍微驅散肌肉的麻木,我蹲下,準備托起梨籬。
 
  牆面紙片如群集的蝨蟲,爬滿梨籬的後背。
 
  「笨狗,你不讓路,難道妾身就不會自己來嗎?」
 
  那是能讓小狗翻身露出肚皮的甜美聲音。

  我迅速將手槍對著幽可,但她毫不在意,她當然不在意,誰都知道這東西就是個唬人的玩具。
 
  我的鞋上也開始覆滿紙片,試圖甩開,但那就像是從泥沼裡的無數隻小手,牢牢將我固定在原地,並且一路向上蔓延。
 
  這就是慘遭梅杜莎石化的過程吧,但這些是紙,所以是樹化的過程才更合理。即便如此,我還是徒勞地朝幽可的方向舉著左輪,直到紙片淹過我的脖頸,蓋住我的口鼻讓我開始對窒息感到恐懼。
 
  又要光著屁股去見渦了,這過程肯定不會太好受,窒息的感覺使我用力捏住槍柄,近乎絕望的壓著扳機,就在我以為我的手指將要折斷時,扳機突然動了,即便聽覺與視覺都被阻斷,還是能透過觸感意識到手上的左輪成了拉開保險栓的手榴彈,槍柄以外的部分四散炸裂,。
 
  「我都忘記這世界上還會有白癡就算看過好萊塢電影,也依然不會用擊錘上膛。」
 
  紙片倏然落地,梨籬趴在我背上,細細喘氣,雙手握著我持槍的手,我握著楓紅槍柄,手指扣在虛無扳機上。
 
  紙片、槍枝碎裂的外殼與子彈散落一地。
 
  「助手先生……帶我到有床的地方去,剩下的事情,之後再跟你計較……」
 
  梨籬放開雙手,環住我的脖子,想跳上我的背用雙腿夾住我的腰,卻因失敗而向後摔倒,我及時拉住她,屈身把她揹起,踏出門檻。

  庭院的紙花瓣盤旋向上,騰飛升空,直到天空的極渺遠處,才向著某個方位,團成蟒蛇般旋轉著竄去。
 
  穿過亂石堆,走出宅邸,從她口袋搜出鑰匙,把她放進轎車後座,在駕駛座繫上安全袋,插入鑰匙,對著音響按下撥放按鍵,熱情如火那令人安心的電影開場爵士樂緩緩流瀉,這時我才想起自己身上根本沒有駕照。
 


創作回應

魚子壽司
劇情推進了……?好棒( ? )?
2022-01-29 06:53:21
Maidenless Runt
嗯,光速劇終了:)
2022-01-29 07: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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