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請問我的說明夠清楚了嗎？舒瓦茲小姐？」
達斯汀先生放下茶杯，與我四目相會。
「大致上明白了。不過……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情況，因此對於如何處理，還需要些時間思考?！刮以掍h一轉：
「我想先確認，達斯汀先生之所以如此放不下庫曼少爺，主要是因為罪惡感嗎？還是有其它原因？」
「這個……我也不是很確定，罪惡感確實佔了很大的因素，但肯定不是全部。而且罪惡感到底是不是主要因素，我也無法斷定。」
「那麼，除了罪惡感外，還有什麼原因讓您放不下少爺？您說很思念少爺，但為何如此思念？『思念』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
是因為有很深厚的感情嗎？或仍渴求少爺的陽光嗎？從聽他剛才的敘述，這些原因都很合理，但真的那麼單純嗎？
「……因為他是一個很美好的人吧。他美好到簡直就像是一場夢，但我很確信那不是夢。我也不希望他只活在夢裡、回憶裡或幻想裡。如今他確實只活在那些地方，除非──他確實還存在，我會感覺到他還存在，不是我的妄想?！顾麎旱蜕ひ?，雙手交扣：
「而我想證明這件事情，因此──」
「我明白。但重點是……這樣吧，一個一個來。」我舉起茶杯：
「首先，達斯汀先生會有罪惡感，是因為認為自己是害死庫曼少爺的兇手吧？」
「是的。雖然表面上是其他人導致的，但根本原因在我身上。若我沒有倒下，少爺就不會讓其他人照顧，也就不會發生那件憾事?！?/font>
「嗯，但我想說的是，您千萬別這麼想。沒有人是鐵人，一直操勞下去的話，誰都會承受不住的。聽您方才的描述，您已經很努力了，正是因為太努力了才會倒下。相信庫曼少爺也不會怪您的。」
這是事實。在我看來達斯汀先生沒有任何錯，他只是太善良了，也太自卑了，才會那麼容易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這樣的人善良到令人心疼，而他本人似乎毫無自覺。
「但是──」
「庫曼少爺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吧？既然如此，絕對不會怪罪於您的。誰想要病倒呢？長年病魔纏身的他肯定最清楚了。」我緊握茶杯，語重心長：
「別總是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這樣會活得很辛苦的。」
這種事情，我再明白不過了。
將所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背負一切，終究會不堪負荷，壓垮自己。過去的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會……
「舒瓦茲小姐……您還好嗎？您的臉色看起來很沉重啊……」
「沒事，我只是在想，您的心情，或許我多少能夠體會吧。自己一肩扛起所有責任，那會十分沉重……您也是因為感受到這份沉重，才會這麼痛苦吧。」我舉杯啜飲後，放下茶杯：
「請達斯汀先生放過自己吧，不放過自己的話，是不可能放下他的?！?/font>
我就是為了放過自己，現在才會回到這裡。
「我明白，謝謝舒瓦茲小姐這麼說。只是……我難免會想，當時真的拯救不了少爺嗎？若早一點使用其它方法治療，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像是找到對的魔藥，或找魔療師治療……但就是因為不信任治療魔法，才始終沒有這麼做。」
「我明白。治療魔法確實有它的風險。我本身就會治療魔法，因此再清楚不過了?！?/font>
在聽到庫曼少爺因為對治療魔法嚴重過敏，以致對身體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就不禁心口一揪。治療魔法帶來的風險與傷害，見過太多了。更遑論就連慘痛的悲劇都親眼目睹過了，還是我一手造成的……
「咦？舒瓦茲小姐會治療魔法？真的嗎？就我所知那是十分稀有的魔法，若有這種魔法，應該不會只當魔藥師，而是去當魔療師了才對──」
「會當魔藥師，是因為繼承了家業。雖然我曾放棄過，但也是過去式了?！?/font>
即便早已不是第一次跟客人透露這些，也無法若無其事地輕輕帶過。
「這……方便過問一下是為什麼嗎？」
「因為我以前想當旅行魔女，用治療魔法四處救濟。為此我不顧一切，放棄了家業。但做了幾年下來，就深刻體認到治療魔法的風險，就放棄了，只好回來繼承家業?！刮肄D移話題：
「總之，不要對過去有太多的假設。人生沒有『如果』，想再多的如果，都無濟於事。重點在於『未來』該怎麼辦。達斯汀先生也是為此而來的吧？」
「那是當然的。我知道不能一直對過去感到懊悔，但是，只要一想起少爺，一感受到少爺的存在，我就……我就無法釋懷，因為這樣就會使我想得知『答案』的心情更加迫切……」他扶額搖頭：
「不好意思，我似乎還陷在這個迴圈裡，無法自拔……」
「沒關係，畢竟問題還沒解決。在問題解決前，會這樣也是很正常的?，F在就來想該怎麼解決吧?！刮遗c抬起臉的藍馬尾青年四目相對：
「首先，我想先確認，達斯汀先生是多常感受到庫曼少爺的存在呢？是無時無刻嗎？還是不刻意意識就能無視？還是偶爾才會感受到？」
「偶爾才會感受到，不過也要看情況。有時會比較頻繁，通常只要我不去留意，就比較不會感受到。但有時就算刻意留意，也不見得能感受到，像現在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了解。那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嗎？還是通常只能感受到氣息，最多聽到聲音？剛才聽您的描述，我不是很確定這點?！?/font>
「嗯，通常只能感受到氣息，偶爾才能聽到聲音。聽到聲音時，也不一定能看到身影。即使能看到，可能也若有似無，很像是縹緲的幻影。因為太縹緲了，就很懷疑是心理作用。這也更讓我懷疑，『少爺』就算真的存在，也不見得真的有現身。也許我看到的，只是想像中的幻影罷了。」
「明白了。那麼，我再確認一次，您不信任治療魔法，對吧？因為庫曼少爺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因此包括自己，都不願接受治療魔法的治療嗎？剛才聽下來，您似乎沒提到有使用治療魔法治療過?！?/font>
無論是買魔藥、求醫，或找委託所等，能做的全做了，依舊不見改善──剛才他有如此說過。我就想，真的是能做的全做了嗎？其中並沒提到使用治療魔法治療──雖然治療魔法並非萬能，尤其在精神方面，除非是被催眠魔法、暗示魔法等精神相關的暗魔法所操縱，否則一般的精神問題，是無法用治療魔法治療的。
不過，這不代表治療魔法對一般的精神問題絕對不管用，還是要視情況而定。但只能治標，無法治本是肯定的。
「是的，誠如先前所述，我不信任治療魔法，自然不會仰賴這種魔法來治療。怎麼這麼問？」
「我在考慮，是否使用治療魔法來治療看看。雖然治療魔法有一定的風險，這一點我十分清楚。但通常是施展越大型的魔法，風險才越高。若是您的情況，施術難度不高，風險是很低的。假使您願意，我可以嘗試看看。」
畢竟他的情況，聽起來也不是使用魔藥就有用的，可能不得不使用自己平常盡可能不使用的治療魔法，看看能不能有意外的效果了。
「不用了，我明白您是好意，但我心領了。對於曾傷害少爺那麼深的治療魔法，於情於理，我都敬謝不敏?！?/font>
他搖頭，聲色一沉。
「我明白，不過正因如此，我才想嘗試。畢竟您也嘗試過各種方法，但都不見成效。因此嘗試新方法，才可能有所突破──更重要的是，這是跟庫曼少爺有關的問題，庫曼少爺對治療魔法的態度，可能也是關鍵?！?/font>
「什麼？」
他瞠目咋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我必須說下去。
「他自從被治療魔法搞壞身體後，就不再願意仰賴治療魔法了吧？但他有反對其他人依賴治療魔法嗎？」
「……沒有，我印象中沒有。他可能是不想限制他人的自由吧，但這不代表他不反對。」
「他是否反對，也已經跟您無關了。他已經無法約束您了，您不再是他的管家了，不是嗎？」
「但是，我不想違背他的心意……」
「也不確定他的心意不是嗎？現在重點是解決問題吧？是您找上門來，請託我幫忙的。這麼說當然不是勉強您，只是我希望您是順應自己的心意，別被他束縛住?！?/font>
我是真心如此期望的。
「但是，真的會有用嗎？治療魔法可以治療心?。课覜]有聽說?！?/font>
「要看情況，試了才能知道。假使沒用，可能是不適用，也可能證明了不是心病。庫曼少爺可能真的存在?！刮覍H剩的玫瑰花茶一飲而盡：
「您可以謹慎考慮看看，尊重您的決定?！?/font>
「……真的沒其它方法了嗎？」
他垂下目光，壓低聲調。
「是的，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辦法。若達斯汀先生無法接受，可以另請高明。」
「……好吧。畢竟這個問題非解決不可，治療魔法的人才又不可多得，若錯過這次機會，之後可能更麻煩……那就麻煩舒瓦茲小姐了?！?/font>
看得出來他不是很甘願，但理性戰勝了感性，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吧。
「好的，那請閉上眼睛。等施法結束後，再睜開眼睛喔?！?/font>
雖然閉眼不是必要的，但因為要施法的部位是頭部，對方又比較抗拒治療魔法，閉眼對他可能會比較好。
「好的。」
他闔眼，我起身，將手伸向他的頭部，準備施法。
然而，我發現自己莫名使不上力，似乎被什麼束縛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我的狀態很好──
「請等一下！我好像聽到少爺的聲音了！」
「咦？」
眼下的藍馬尾青年，睜眼起身，環望四周。
「他好像在阻止我，不要接受治療魔法……雖然我聽不清楚內容，但有這種感覺。」達斯汀先生離開座位：
「只是……他到底在哪裡……明明剛才有聽到他的聲音……」
「我什麼都沒聽到。但剛才確實無法施展魔法，好像被莫名的力量束縛住了?！?/font>
「莫名的力量？莫非……這也跟少爺有關？」
「咦？」
我赫然，認為這聽起來很荒唐，但想到達斯汀先生宣稱感知到庫曼少爺的存在，難免聯想到這兩者是否有所關聯。若有關聯，會是庫曼少爺顯靈，阻止我施法嗎？但他有這麼大的能耐？還是他已經成為了超脫常識的存在了？
「這只是我的臆測而已，畢竟兩件事同時發生，因此──」
「我明白，我剛才也是這麼想的。問題是若真是庫曼少爺是如何辦到的？而他現在又在哪裡？現在還有聽到他的聲音嗎？」
「沒有，但我隱約感覺到他還在。他肯定還在，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他……」
「嗯……這確實很弔詭，那還是我再對您使用一次治療魔法，看看會不會發生跟剛才一樣的情況？」
「好的，麻煩了?！?/font>
達斯汀先生走到我面前，主動闔眼。我再度嘗試施法，果不其然依舊無法施展。
「舒瓦茲小姐，我又聽到少爺的呼喚聲了！這次比剛才清楚一點，但還是無法聽清內容……」
達斯汀先生再度睜眼，我停下動作，凝神靜聽，觀察周遭有沒有任何動靜。
──不要使用治療魔法、不要使用治療魔法、不要使用治療魔法……
這是……少年的聲音？雖然不太清楚，但可以依稀聽見內容，這難道就是──
「聽到了！比剛才更清楚了！少爺一直說『不要使用治療魔法』，舒瓦茲小姐還是沒聽到嗎？」
「有，這次我也聽到了。看來這真的不是幻聽，除非我們都陷入幻覺，但不太可能……」我持續環顧四周：
「不過，之前是不是沒有我以外的人聽到他的聲音？不然早就可以證實他的存在了吧？」
「對，真是太好了，終於有其他人也聽到他的聲音了，這樣應該就能證明，少爺是真實存在的，不是我的幻覺了吧……」達斯汀先生與我四目相交：
「但是，為什麼這次就有我以外的人可以聽見了呢？難道真的是因為，舒瓦茲小姐想使用治療魔法，觸及到少爺的敏感點，他才會破例，讓其他人也聽到他的聲音，並動用某種力量來阻止施法嗎？」
「有可能。問題在於現在他變成什麼存在？現在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似乎還是看不到人。而且，他的話似乎很制式，只會一直重述『不要使用治療魔法』，達斯汀先生聽到的也是這樣嗎？」
「是的，這一點也很詭異。我覺得雖然很明顯是少爺的聲音，但總覺得不太對勁，若真是少爺顯靈，他只會這樣不斷重述這樣的話嗎？總覺得這不是少爺的真正意志，有點像是……該怎麼說……」
「亡靈的『殘渣』吧。可能這不是少爺的靈魂本尊，若真是他的靈魂本尊，亦即『亡靈』，說話方式應該不會這麼呆板，至少就我所知是如此?！?/font>
「是嗎？那亡靈的『殘渣』是什麼？」
「好問題。只是聽過類似的概念，但具體而言是如何，我也無法下定論?！刮以掍h一轉：
「不過，現在又聽不到他的聲音了。您也聽不到了嗎？」
「是的。這樣感覺更奇怪了，更不像是少爺本人了?？赡苤皇悄硞€跟少爺『有關』的東西……」達斯汀先生雙手交抱，來回踱步：
「但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對『治療魔法』格外敏感？真的是因為少爺生前深受治療魔法帶來的副作用所苦，才會在死後，仍對治療魔法懷恨在心，成為怨靈嗎？」
「不無可能，但真的是怨靈嗎？就如剛才說的，最多只稱得上亡靈的殘渣吧。但是，就算真是亡靈的殘渣，又是怎麼來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
我陷入尋思，這狀況確實很棘手，也難怪達斯汀先生多年來都求助無門吧。
「這樣聽起來，這是很特殊的情況吧。既然是特殊的情況，應該是有什麼特殊原因才會觸發。目前可以確定的是，『他』對治療魔法很敏感，因此……」
特殊的情況，特殊的原因才會觸發，對治療魔法很敏感……
啊。
莫非──
「我想到了，說不定，關鍵真的就在『治療魔法』上。我不是指試圖使用治療魔法就會將他引出來，或執著於治療魔法這些，而是會發生這樣的現象，可能根本原因就出在治療魔法上。」
「什麼意思？」
藍馬尾青年眨眼，屏氣凝神。
「若他真是『亡靈的殘渣』──無論是不是姑且先這麼稱呼，總之他是某種特殊的存在，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特殊存在，很可能是因為某個特殊原因造成的。而這個原因，從他對『治療魔法』有非比尋常的反應與執著，甚至能直接干涉看來，很有可能他的存在本身就跟『治療魔法』有關。只是不一定是剛才講的，是因為對治療魔法懷恨在心，而成為怨靈。若真是怨靈，也會是一般的亡靈，而非這種情況?！刮易叩竭_斯汀先生的面前：
「若非怨靈，但確實跟治療魔法有關，那有可能是『治療魔法的產物』──他接受過治療魔法的治療，接受治療後體質也發生了異變。這可能連帶他死後可能在某些原因下，遺留了靈魂的『殘渣』，而這殘渣保留了治療魔法帶來的異變成分。」
達斯汀先生一臉難以置信，為了讓他信服，我便持續解釋：
「會有這種推論，是因為基本上『亡靈』是死者靈魂受到魔法汙染後的產物，那『亡靈的殘渣』也可能是類似的道理。只是既然是殘渣，可能更虛無縹緲，更不容易被感知到。我們是具備了某些條件，才能感受到吧?！?/font>
這不見得是有說服力的說法，但我盡力了。
「是這樣嗎？這些也只是假設吧？有什麼根據可以證明，少爺──或者說疑似少爺的存在，就一定是『亡靈的殘渣』呢？」
他果然不太相信。這也無可厚非，現在能做的，就是持續討論了。
「因為他類似亡靈，又不盡然是亡靈。亡靈應該更能被感知到，甚至心意相通。他卻若有似無，而且只有特定對象才能感受到。比方您跟我。我若不是因為企圖施展治療魔法，我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吧。」
他俯首默然。
「您以前求助的對象，未曾對您使用過治療魔法，就無法觸發聽見他的聲音的機制吧。這樣或許就說得通了?！?/font>
雖沒經過嚴格論證，但已是目前想到最有可能的了。
「真的嗎……以前確實嘗試了各種方法，都無法讓其他人聽到他的聲音。包括使用各種魔法……但確實沒試過治療魔法，這樣的話……」
「那就更有可能了。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不過姑且先這樣推斷吧。他可能是治療魔法的產物，因為某些原因，他一直跟在您的身邊。一般而言亡靈都不見得能夠存在這麼長的時間，遑論殘渣。殘渣照理而言更容易消逝，他卻奇蹟似地存在至今，還能干涉施法，這箇中肯定有什麼緣由吧……」
或許是某種「執念」吧──只是這執念，不一定跟治療魔法有關。也有可能不是因為執念，而是其它原因，這還有待釐清。
「我相信。問題就在於，到底是什麼緣由……而且若根本不是亡靈的殘渣，那這些想法都會被推翻了吧。有沒有亡靈的殘渣，都還是未知數。若真有，又為什麼沒有被廣為人知呢？像我這樣的情況，應該也不會罕見了?！?/font>
「就如剛才說的，正因為是殘渣，可能更容易消逝，更容易消逝就可能更無法被察覺到存在吧。再加上要感知到其存在，似乎還需要一些條件觸發，就更不容易被察覺到了。達斯汀先生之所以時常能感覺到，應該是因為他跟達斯汀先生有很密切的聯結，或還有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才比較容易感受到吧?！?/font>
「是這樣……嗎？那……到底該怎麼辦？無論他是什麼，到底該如何才能跟他溝通？無法溝通的話，這問題無法解決吧？」
一直保持冷靜穩重的達斯汀先生，聲色逐漸難掩焦慮迫切。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現在做出了再多推斷，都還無助解決問題吧。
不過──
「關於這點，使用治療魔法應該是行不通的，因為會被阻撓。那就要嘗試其它辦法，像是……若少爺真是因為某種『執念』而留存世間，那他的執念是什麼呢？」
「這個……我不知道。會這麼問，是認為問題可能出在這裡，要對癥下藥嗎？」
「沒錯。跟一般的亡靈不同，像他這種特異存在，要能心意相通，可能要先從自己做起。當然這也只是我的推斷，要說為什麼有這種推斷……可能是長年當魔女的經驗吧?！刮覊旱吐暁猓?/font>
「剛才聽您說了很多關於庫曼少爺的事情，您的側重點主要是對他的看法，以及自己的感受。但說穿了，還是以自己的視點為出發。雖然這無可厚非，但或許問題就出在這裡?！?/font>
我很清楚要了解一個人並不容易。就如我過去不了解母親的過去，不了解查理斯、夏洛特的真實心情。過去所邂逅過的人們也是，包括「那個人」──
「您是認為，我只站在自己的立場思考，卻沒有好好了解過少爺嗎？」
「您認為呢？這種事情只有您最清楚。」
達斯汀先生一點就通，悟性應該滿高的。
「這個……我一直認為自己很了解少爺。即使不敢說完全了解──這之前也有說過。不過，或許就是沒有完全了解，對少爺的認知有所偏誤也說不定?！顾鋈桓┦祝?/font>
「只是我也不清楚，我該如何坦然面對少爺……」
「沒關係，可以慢慢想。他一定願意等您的?！?/font>
我對他展以微笑。
「真的嗎？但願如此了……這麼多年了，我還一直無法好好回應少爺，就這樣一直讓他等著吧……總覺得很愧疚，可能只有好好面對，我才能看見全貌?！顾o握雙拳：
「希望我未來能看到的，不會只有『殘渣』了?！?/font>
「我相信可以的，祝福您?！刮易呋貦櫃叄?/font>
「那麼，接下來我可能也幫不太上忙了。還是您還有什麼問題？只要是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會盡力解答跟協助?！?/font>
「關於這方面，我想是沒有了。十分感謝舒瓦茲小姐，幫了大忙了。」
「不會，達斯汀先生太客氣了。我只是推測一些可能性，跟給予一些方向的建議而已?！?/font>
「這對我而言就是很大的幫助了，真的十分感謝您?！?/font>
笑意於他的唇角漾開，始終彬彬有禮的他，似乎終於流露發自真心的笑容。
☆
一段時日後，達斯汀先生再度來訪，告訴我那件事的後續。
據他所言，在接受我的建議後，為了好好面對真實的庫曼少爺，鼓起勇氣回西斯堤伯爵家一趟。除了向西斯堤伯爵夫婦問候外，也到庫曼少爺的墳前獻花。
在此過程中，他跟西斯堤伯爵夫婦聊了許多關於庫曼少爺的往事。西斯堤伯爵夫婦也跟他分享了庫曼少爺的遺物，諸如未能送出的卡片──由於庫曼少爺藏得很隱密，故西斯堤伯爵夫婦是近來才偶然翻到。翻到後也曾考慮過是否寄給達斯汀先生，但因失聯已久，以致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巧合的是，達斯汀先生主動登上門，也終於有了開口提起的機會了。
簡直是命中注定啊，西斯堤伯爵夫婦是如此向他表示的。
至於卡片的內容，基本上都跟達斯汀先生有關。達斯汀先生深感震驚，他完全無法想像，庫曼少爺竟然如此在意他。而這在意的心情，卻被隱藏起來了。讓他一直以為，自己始終只是他忠實的管家，「朋友」身分也因為受限於主僕關係，始終有無可救藥的距離感。平常少爺也不會跟他過分親密，這更讓他深信，自己或許在少爺心中，也沒佔多大份量。
然而，卡片的內容，幾乎都是庫曼少爺對達斯汀先生的感情。舉例而言──
──你知道嗎？梅爾，我時常在想，我對你的感情，似乎逐漸壓抑不住……我唯恐自己越矩，打破那道界線，但我知道是不行的。絕對是不行的。一旦打破了，你一定會深感困擾，甚至變得討厭我吧。而且我也一定會被當成離經叛道之徒，如此一來，我可能會被世界拋棄吧……
──有時候，我真的會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始終沒勇氣跨越出去，但又無法割捨感情的自己。到頭來，為什麼會對你產生這種感情呢？是因為孤獨嗎？寂寞嗎？沒有朋友嗎？不，我大可跟其他人做朋友，但我不感興趣。無論是跟其他家僕，或是父母介紹的對象，又或是在社交場合認識的對象，我都無心跟他們打交道，遑論更進一步的關係。我只會虛應故事，在我學會「開朗」後，社交對我而言已非難事，但我不想，真的不想。
我已經有梅爾了，為什麼還需要其他人？為什麼？難道我就不能跟你，繼續過只屬於我們的日子嗎？
達斯汀先生轉述至此時，眉宇緊蹙，緊咬牙關。深作呼吸後，才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這份感情過於沉重，你一定無法承受，所以我才會選擇忍著。忍著不是為了讓自己遺忘，放棄這段感情。相反地，我希望自己永遠保有這樣的感情。如果可以，就算你哪天離開我了，或者我離開你了，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是因為你，才能努力活到今天。如果忘了你，那我活著的意義，也被否定了吧。
──為什麼少爺對我有這麼深沉的感情呢？他對我的感情又是什麼？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還是我一直以來拒絕去懂？
達斯汀先生向我如此自白後，又持續說下去。
──我其實感覺得到，你似乎刻意迴避我對你的感情，如同我會刻意跟你保持距離一樣。我感覺得到你也很克制自己，努力盡管家的本分，從不越線。我不能肯定你對我的感情，但我很確定自己不滿於現狀。所以我渴望擺脫水槽，游向一直以來最渴望的自由。
這才是我真正想「長大成人」的原因。
──時至今日，我才終於明白，當初他為何會帶我去水族館，跟我說那些話吧。
達斯汀先生壓低聲調，輕聲嘆息後，心痛溢於言表，但仍未停止述說。
──說不定，我們想的事情是相同的。只是我不敢向你確認，你也不敢向我確認吧。正因如此才無法有進展，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啊。
即使你跟我想的有所偏差，那也無妨。我只知道，至少我看見的你，一直都十分努力。無論遭遇什麼困難都永不言棄，不斷積極學習，努力成為更好的人。我很羨慕這一點，因為你有健康的身體。但比起羨慕，更多的是對你的憧憬與欣賞。變得越來越好的你，又如此善待總是帶給你麻煩的我，讓我更深深覺得，不能辜負你的心意，我不能讓你失望，必須一直是這副模樣……如此一來，這樣的關係才能維繫下去，我也才不會失去你。
「『像我這樣的人，你能一直不離不棄，真的是謝謝你了，梅爾。』他最後一張卡片的最後一句，是這麼寫的?！?/font>
眼前的墨藍長馬尾青年俯首低喃，看不清他的神情了。
他說，在讀完卡片內容後，便請求西斯堤伯爵夫婦，讓他回到庫曼少爺的房間一趟。西斯堤伯爵夫婦答應後，他二話不說，飛也似地跑過去。
──我想回到他的房間，僅僅是因為，讀完那些卡片後，我產生了某種強烈的預感。我深信自己對他有更充分的了解，也有辦法好好面對他了，所以就要回到專屬於他的空間，也是見到他最後一面的地方。只要回到那裡，就一定會發生什麼吧。
眼前的墨藍長馬尾青年，如此說道。
他回到庫曼少爺的房間後，看見了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他很確信，朝思暮想的紅髮少年，終於以完整的姿態，現身在他的眼前。
「少爺！」
他飛奔上前，將心心念念的紅髮少年──庫曼少爺擁入懷中。
「太好了，我終於見到您了……這十一年來……終於……」
他聲淚俱下，想感受庫曼少爺的體溫──然而，他發現庫曼少爺並沒有實體，他只能抱住虛空。庫曼少爺的身軀，也與自己的身體些許重疊了。
「是啊……等了你十一年，可惜的是，我這種狀態，只能存在很短暫的時間，畢竟這是得來不易的奇蹟──所以我只能把握有限的時間，盡快把過去沒能告訴你的說出來吧?！箮炻贍敵掷m依偎在他身上：
「首先，我想先告訴你……你不是這些年來，時常感受到疑似『我的亡靈殘渣』的存在嗎？基本上，你先前找的那個叫克勞迪雅?舒瓦茲的魔女推論大致上是對的，只是也不完全正確。不盡然是因為治療魔法跟執念的影響，更關鍵的是……你心中呼喚著我，我就回應你的呼喚，你才有看見我的『殘片』的機會吧?！?/font>
「呼喚？」
「是啊，只是你也沒察覺到……就是放不下吧。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你自認我會離開，是因為自己的錯吧？但我可以跟你保證，沒這回事，完全不是你的錯，反而是因為你一直辛苦照顧我而病倒，我才過意不去……所以你別再自責了……」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少爺……」
不敢置信，真的不敢置信，希望少爺不是在安慰我──達斯汀先生如是想。
「真的哦，放心吧。」庫曼少爺抓住達斯汀先生的雙肩：
「無論如何，如果你問我，為什麼這樣就能形成『亡靈殘渣』，我也不是非常確定……但我確實可以從中觀察到你，只是那些東西並非我所能控制。也就是說，『他』並沒有確實反映我的意志。我對於治療魔法，並沒有強烈的怨念。」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不然我還擔心，您的內心仍有所怨恨……」
藍馬尾青年的清淚，穿透紅髮少年的靈體，滴落地面。
「沒這回事哦。真是的，你有時就是想太多了。」庫曼少爺輕笑，隨後話鋒一轉：
「對了，很久以前，你曾問我找年紀相仿的人當管家，是我的意思嗎？當時我說，是父親大人的意思，為了讓我有個年紀相仿的朋友……但其實不是這樣的?！箮炻贍斴p輕搖頭：
「完全是我的意思……我不希望再跟前一個管家一樣，因為年齡差而無法心意相通，才會……」
「咦？怎麼會？這……為什麼會是少爺的意思？在我來當管家之前，少爺不是不認識我嗎？為什麼會──」
「你忘了嗎？我曾跟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一起來用餐呀，那時候就看到你了。我就記得你努力幫忙的身影，雖然沒有招呼客人，但偶爾還是會出來幫一些忙。我就深刻感受到，明明是跟我同齡的你，比身體虛弱、養尊處優的我能幹太多了……」庫曼少爺苦笑：
「而且，你們家的料理是真的很好吃，也有神奇的魔力，吃了後身體就會比較好呢。雖然只是暫時的，效果也不如魔藥，但我還是很感激。如果不是距離太遠，大概會更常來光顧，或請人外帶回去吧……」
庫曼少爺的身影逐漸消逝，他的管家更是淚流不止。
「無論如何，這些經驗就讓我記得你了。也讓我對你心生憧憬……如果覺得這樣的理由還不夠的話，沒辦法啊，我就是喜歡這樣既努力，又美麗的你啊?！?/font>
「少、少爺……」
「別再叫我『少爺』了，梅爾?！辜t髮少年溫柔莞爾，輕撫藍馬尾青年的頭：
「時間快到了，雖然還有好多好多話很想跟你說，但是沒辦法了……再讓我說最後一件事……還記得是在這裡地上看見我的屍體吧？這是因為……我當時感覺到沒時間了，所以想去找你，跟你傾訴我真實的心意，但事與願違，才會……」
達斯汀先生赫然，渾身發顫，視野越發白茫。
「要是……再早一點……就能夠……趕上了吧……」在達斯汀先生懷中的紅髮少年開始嗚咽：
「都怪我……始終沒有勇氣……到頭來，說不定創造出『水槽』的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
他潸然淚下，淚珠滲入達斯汀先生的衣領。
「不是的，少爺，絕對不是這樣的，這是因為──」
「無可奈何嗎？如果能這麼簡單原諒自己就好了……事實上就是錯過了，就算現在有機會說了，但是……還是太遲了……」
「少爺──」
「聽我說，梅爾……」庫曼少爺的身影更加泛白，與曾服侍自己六年，忠心耿耿的管家淚眼相望：
「無論命運如何捉弄我們，我們都抓住了奇蹟，才能夠再相遇……雖然現在才說已經太遲了，但是……我還是很高興，能夠像現在這樣……」他破涕為笑：
「能跟你相遇真是太好了，梅爾……」
「少……少爺……不要走，拜託不要走！不要消失！」
達斯汀先生淚水潰堤，幾近聲嘶力竭。
「謝謝你的心意，梅爾……但別再為我悲傷了，這樣的話我會更難過的啊……該放過你自己了，就像我也該……雖然很難但我還是……」庫曼少爺再度緊擁住他的管家：
「無論如何，你不只是我的管家、我的摯友……我比誰都還愛你，這樣就夠了……」
紅髮少年化為點點光塵，冉冉上升。在藍馬尾青年伸手觸碰的剎那，破滅消逝。
他雙膝跪地，視野更加迷茫，甚至傾斜了。
「庫曼……庫曼……庫曼！回來啊……拜託你回來啊啊啊啊啊啊啊──」
達斯汀先生聲嘶力竭，痛哭失聲。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庫曼少爺的名字，也是第一次不使用敬語。
然而，庫曼少爺已經不在了。
──這才是真正的，為時已晚了。
達斯汀先生如此自白。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感知到他了。但我開始懷念，過去被他纏身的日子……覺得自己活得更加空虛了……或許他學會放下了，但我還沒，我還沒學會告別啊……
說到這裡的達斯汀先生，已經俯首掩面，痛哭失聲了。
我只能默默地，聽他持續哭訴。我心知肚明，沒什麼立場安慰他，因為我自己都還沒走出來吧。
學會告別與放下，很難很難，遠比想像中還難。失去「他」以後我才深刻體悟到這點。
並非無法接受失去，而是在什麼情況下失去。我跟達斯汀先生一樣，都有強烈的罪惡感。即使庫曼少爺已經親口表示完全不怪罪他，但他可能還是無法原諒自己吧。至少目前還是這樣，而我也是……
這樣的罪孽，究竟要背負到何時？究竟何時能夠放下？
何時才能夠真正學會道別？
我望向窗外，與泫然欲泣的灰濛穹蒼，遙相對望……
後記：
這章終於告一段落了，因為想一氣呵成就不拆分了，結果就是將近12000字（汗）雖然爆字數早就是常態了
下次連載更新就是明年了吧，年底前會先更新其它的，估計是日誌類，不會是評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