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the End of the World:§
Journal 08──《遺願祝禱鐘》
輝耀日光穿透彩窗玻璃,令教堂內映射出斑斕的神聖天國。關德琳剛結束晨間禱告,端正坐穩的她將外出裝飾帽重新調整好,起身預備離開這座祥和寂寥的聖地。她向途經的司祭行禮,接著抬起步伐走出教堂大門。
「我樂以虔誠信徒而自居。」當法蘭茜與關德琳姊妹倆從神學院寄宿學校返鄉,關德琳曾如此向姊姊宣告。個性溫柔婉約的法蘭茜,舉凡學習、書寫、料理、掃除和針線活都相當拿手。母親曾評比她們各方面的日課表現,對方自然而然獲得「理想淑女」的美好評價。關德琳雖水準尚佳,然而與姊姊並列便略遜一籌,對此她內心多少有感些許吃味。
身為構築帝國社會結構的主要環節之一,人們理應遵循按時入教會,從小努力求學以汲取知識,男子外出工作維持經濟、女子負責維護家庭秩序。法蘭茜完善地令家務能力全方到位,背後甚至還有母親認證,如此優秀的姊姊卻對本應恪守的信仰有所動搖。
「想自由戀愛。」這是她們青少女嚮往過的浪漫,不過隨著年紀漸長,關德琳開始明白現實婚姻是結合兩個家族間的大事,嫁得未來生活優渥無虞,是種榮譽更是明哲保身,尤其遵照群體規範的雙親如此推動。關德琳可沒忘記,寄宿的神學院房間內,她們同時面向窗外眺望著花圃,法蘭茜登時語出驚人地向她質疑起上帝不公,女性無法與男性齊平。抱持與本身溫順性格截然不同的念頭,對方輕聲抗議:「比起能力卓越,更重要的難道是不合理規定嗎?」
「法蘭茜──」
「為了家族我就得嫁給從未看過,還不見得會喜歡的人?」
「噓,這兒不是家裡……」
「母親沒要求妳寄宿輔導完畢後去相親,怎麼可能會懂我的感受……」
「婚後還有機會培養感情,不是嗎。」
「關德琳,拜託。」手心還放著編織到三分之二的圍巾,姊姊總能輕易勾勒出色的流線。擁有和自己相同金髮藍眼的法蘭茜,更加受到阿芙蘿黛蒂與雅典娜的青睞。「結婚就來不及了。為何我不能去工作?」對方唉聲嘆氣,眉間皺起煩惱的漣漪。似乎連窗邊花瓶內白百合的低垂,也同是為她哀怨這點兒不幸。
「婚嫁本就是一樁買賣。」
「……嗯?」
「我說,婚嫁本就是一樁買賣。」鎮重地再敘述第二遍,發話立場似乎更穩當,關德琳的音色愈發宏亮。
「妳,說什麼?」
「否定也不能讓情況改變。聰慧如妳應該心知肚明,所謂的夢中情人只是可遇不可求吧?」
「我也沒想為美好的邂逅成婚。追求夢想與自由,身為人一點也不過分。」傳遞的語調聽來輕盈柔軟,姊姊貌似對未來心懷無比的憧憬,神情光彩明媚。「想像自己開店,客人開門能聞到薰衣草芬芳,然後彼此沉浸在交談流行服飾,談笑間陶醉著光輝。齊普賽街的凱絲圖夫人和她那誘惑青春蝴蝶的珠寶花榭,少女們因此神采飛揚的光景豈不迷人?」
「如果能有由衷了解我的情人,自然更好,不過……」法蘭茜欲言又止。
即使姊姊不刻意明示,關德琳都能猜出後續約略是得以肯定自身能力的勉勵語錄。
真是奢侈的煩惱。
「但妳不能去工作。」
「我意思是說……」
「妳不能。」關德琳語氣堅決地打斷:「爸媽會怎麼想,社會又怎麼想?妳比我年長更知道規矩,很多事由不得我們,善盡自身應背負的責任吧。邁入適婚年齡仍不出嫁,之後要怎麼料理生活?能繼承家業或從商的女人有多少?齊普賽街的女士們終究是少數。」
法蘭茜那雙水色明眸彷彿憂愁滿溢。
對方不再回應,僅是沉默地撥弄著指節纏繞的絲線,一如破碎的美夢。
那天起她們對話逐漸寂寥。無論姊姊心思為何,關德琳都不會退讓。法蘭茜與生俱來的條件優異,相較於此,自己既普通又毫不出眾,各方面沒什麼機會有埋怨的餘裕,光思考不知道有誰能夠保障未來,她不由得感到渾身悚懼。女性被社會賦予的使命是扶持家庭,唯有仰賴並保護好與自身關聯的「家」,才能得到現實層面的庇蔭。
儘管姊妹倆出生背景比普通階級良好,她們仍是嵌合於社會的齒輪。法蘭茜如此完美無瑕,曾經招致關德琳對自我失望,不安與惶恐交錯,欽羨與嫉妒交織。然而也因為法蘭茜這項踰矩,關德琳佩服起自己的真知灼見,而且還有勝過對手的好牌──信神堅定不移。
「結婚就來不及了,為何我不能去工作?」
因為不遵從父母期待,因為不符合社會風氣。
最重要的是──
我豈能眼睜睜見人輕易獨得屬於她的青鳥呢?
即使她們變得少有對話空間,關德琳也無所謂,唯有主不可破。
「我樂以虔誠信徒而自居。」
歲月飛逝,法蘭茜貌似徹底放棄虛幻泡沫,改而握緊現實稻草。尤其當關德琳憶起姊姊與母親一同搭著馬車歸來,欣喜訴說將要嫁給柰汀歌爾子爵,神情堪比窗外躍上枝頭,沐浴金黃陽光之中那歌聲鳴囀的雀鳥。對方能有樁幸運又美好的姻緣,身為妹妹自然會獻上誠摯祝福。姊姊輾轉走回符合虔誠信徒的軌道,從而發揮理想淑女的典範。關德琳至此不禁由衷溢滿了感動,似乎神學院賦予的教誨挺具感化力,而這一切將要歸功於自己。
果然自己正確平穩地邁向神之路。法蘭茜和子爵的婚禮莊嚴、隆重且美滿,兩年後承蒙祝福下孕育誕生了小姪女,結果這幅臻於完滿天倫樂的畫作,卻毀於一紙午間報導的大火。
其實她並不討厭姪女。惡火肆虐後依然寄予同情,直到找上門來的治安官手下與主事人員煞有介事地提起火災異常情況。聽聞幾回禁忌之法推論的關德琳,逐漸明白來者的意圖,同時危機感喚起內心隱憂──萬一事情屬實,自身侍奉神的忠誠度將岌岌可危,甚至可能有連坐法等著服刑抵罪。治安官調查員暫且不論,旁邊氣勢凌人的查普爾主事斷然判定事實發展按他所預設,頂著那頭金髮被客廳枝形吊燈的燭光照出昏黃光暈,她險些被說服而當場答應對方。
區教會主事如是說,遵守教義的她理當接受,不過關德琳自有個人堅持。「如姪女確實身為貨真價實的巫術使用者,提供證據,舉發異端,必蒙主恩惠。」然而倘若偽造了證據誣陷,這點亦將影響上帝在末日審判的考核,所以她必須謹慎為之。
姪女跟她的情感不深刻。往昔只是偶爾借拜訪法蘭茜之名,才順勢探望其他家族成員。柰汀歌爾莊園寬敞舒適,適合悠閒午後以兩杯紅茶話家常。法蘭茜靦腆地感謝起妹妹當年的反對,現在方能過得無比幸福。關德琳內心對此事相當自鳴得意,擺出以堅實信念洞見了未來的姿態。年僅三歲的霞瑰被法蘭茜抱進懷裡,小女孩睜圓那雙淺紫眼眸,櫻桃小口輕聲一句:「真的嗎?」
真的,當然是真的。
假如法蘭茜當年按其所願,何來這麼夢幻的貴族婚約落到她面前?果不其然嫁得比資質平庸的妹妹更非凡。這都要感謝關德琳適時喚醒姊姊,感謝關德琳,我。
本欲理直氣壯回應,卻忽然猶豫,她無法面對姪女的眼睛。天真雙眸宛若神秘紫水晶般映照出迷惑,那和煦宜人的午後,關德琳心不在焉地閒談後匆忙告別。
妳那值得感謝的好意,分明只是為一己之私的自我滿足罷了。
踩著通往家門的路面而發出些許聲響,這是關德琳的慣用鞋。自己從未犯下窮兇惡極之事,僅只對姊姊曾有微妙的妒恨。她為迷惘而前往禱告,深吁後內心已然決定。侍奉至高無上聖潔的主,必須做出最正確的抉擇──樂以虔誠信徒而自居。
Google文件版《遺願祝禱鐘》
? 自家引用:霞瑰(喪鐘花)
? 活動出自:《0530》
關德琳的名字意義是「美好的鐘聲」。
備註 1:英國18-19世紀女性教育:女性沒有投票權及發言權,不允許擁有財產,不可就讀大學(視國情有差異)。普通單身女性受雇職業通常是護士、裁縫師、紡紗工、染料工、含洗衣婦的清潔人員,最常見即是家庭幫傭等等。家庭教師相對其他職業的地位較高。19世紀末,出身中產階級的都市未婚女性,則還有機會接觸打字員的工作。
女性婚後仰賴丈夫養家餬口,不可外出工作。當時社會風氣普遍是「美滿婚姻是年輕女子的目標。」特別是針對貴族女性的教育重點,自由戀愛幾乎只存在於平民之間。另外上流及中產階級的女孩會到被稱作 "seminaries"的神學院寄宿學校學習,即使貴族並不看好這些機構。這類神學院寄宿學校事實上所習非常有限。相對於外出打拼的男性,中產階級的妻子通常會以家中物質情況和財物,來反映丈夫的社會經濟地位。可參詳Marriagable Mind和維多利亞時代的中產階級。
那麼18世紀究竟有無女性企業家?凡事總有例外,英國Cheapside留下的資料顯示似乎曾有不少女商賈,涵蓋單身、已婚及寡婦。
備註 2:Pastor and Priest:基督新教以「Pastor-牧師」代替天主教的「Priest-司鐸」(神父)。英國國教派(聖公宗)則承襲羅馬公教主軸沿用Priest,有些中文將聖公宗的Priest翻成牧師會跟Pastor混淆,較建議翻譯成「司祭」為妥。清教徒牧師則有用Puritian pastors或Puritian ministers的字眼,清教徒泛指「清除英國國教內具有羅馬公教儀式的新改革派。」故在此篇《迷茫五里霧》裡和平鎮便使用「牧師」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