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之二:無法拒絕的請託(二)】
對於沒有主打午餐方案的四葉雀而言,正午通常不是忙碌的時段。
縱使是寒假期間,學子也都被車站週遭聚集效應的商圈吸引,高油高熱量,廉價美味的速食店才是他們的首選。
就算是三點到五點這段品茶的黃金時間,在非旅遊旺季的十二月,店內也少有高朋滿座的景象。
「歡迎光臨。」
店長三村梨雨女士,慈眉善目的迎接今天第一組客人。
「三位裡面請,坐靠窗的位置可以嗎?」
閒得發慌的店員昭月悠紗,因為門鈴的聲響精神一振,她抱著菜單從櫃檯後快步走出,髮下的兩條橘色麻花辮隨之搖擺。
「需要點餐的時候,請再舉手告知我。」
結束自認及格的帶位,悠紗掛著微笑退到一旁,遠遠地觀察客人。
有幾分違和的三人組合,第一位是身材姣好,氣質不凡的套裝美人,她以最小幅度的優雅動作翻閱菜單。
不曉得是否剛抽完菸,從她身上能聞嗅到一股濃濃的菸味。
第二位是坐在美人對面的外國女性,眉清目秀的她有著小麥色的肌膚,寶石般澄澈的天藍色眼睛。
女性面有難色,兩眼緊盯著菜單,眉毛越垂越低,刺人的視線幾乎要將菜單穿透過去。
第三位少女有著顯目的雪白色頭髮,頭上繫有粉紅色緞帶,精緻臉龐像是洋娃娃那樣可愛。
悠紗覺得這名少女有些面熟,就是說不上來在哪裡見過。
決定好的織夜啪一聲闔上菜單,協助不識字的曉神點餐。
「曉神曉神、這一排是飯類,這排則是麵類,再來是湯品,飲料跟甜點,我個人推薦它們的焗烤千層麵,海鮮墨魚麵也不錯哦。」
「焗烤?海鮮?」
「就是奶酪跟魚的意思。」
「丸香妳這說明簡略太多了啦。」
「那就奶酪好了,魚我實在沒辦法。」
畏懼魚刺的大英雄,模仿兩人將看完的菜單疊在一起。
雖然織夜想解釋使用的是墨魚汁,而且墨魚體內沒有魚刺,但是這種生物描述起來挺麻煩的,除了噴吐墨汁外又有八隻觸手,搞不好會令人倒胃口。
丸香見兩人決定好了,便舉手通知服務生過來。
再次走近的悠紗依舊嗅到一股菸味,孰不知那是丸香纏繞在自身,用來擾亂視覺認知產生幻覺的煙,她現在依然穿著那身鮮豔的華麗衣裳。
「白酒蛤蠣麵,檸檬蘇打。」
「我要巧克力聖代跟皇家奶茶,這位則是焗烤千層麵跟提拉米蘇。」
「好的,我明白了。」
悠紗重複完餐點後,將單子遞給店長過目,打開冰箱備料。
這幾天除了飲品的調製以外,悠紗唯一能獨自完成的甜品就屬聖代了。
她將巧克力醬、鮮奶油、麥片、冰淇淋和水果依序鋪疊、最後再灑上大量的巧克力碎片,完成了這道誘人的甜品。
窗外的烏鴉聲吸引悠紗的目光,正在煮麵的三村女士,不經意的說道:
「沒什麼客人,烏鴉倒是來了不少。」
樹梢的烏鴉擺振翅膀,似乎在跟悠紗打招呼,於是她隔著窗子和對方點頭道好,自言自語的說出這麼一句話。
「不曉得祭影先生現在在做什麼?」
柔和採光及溫暖色調的擺設相得益彰,悠然靜謐的咖啡廳內,人類、妖怪、惡魔,擁有相異身份的三者,同時被景杉以家庭訪問為由,從自己的零用錢掏出餐費趕出門外。
以車站為目的地的三人,決定先在這間四葉雀咖啡廳享用午餐。
用叉子捲麵的丸香,眼角餘光督了一眼外頭的三隻烏鴉。
注意到這股視線的烏鴉們,紛紛撇頭整理起羽毛,裝出一副恰巧佇足於此模樣。
「那個黑色的傢伙,無論到哪都要監視嗎?我看你們家別設置什麼驅妖結界,改設驅鳥結界才對。」
「黑色傢伙是指烏鴉大叔?我覺得他人很好耶。」
「織夜,不要被騙了。那種故作紳士的男人,多半是有所圖謀才會接近妳,等到利用價值沒了,就把人狠狠一腳踹開。」
飽經世故的貓妖,發表宛如連續劇心得的人生經驗。
專注在用餐上頭的曉神,發現自己的料理會牽絲,於是用餐刀斬斷起司,結果越纏越多陷入了苦戰,最後決定先擺到一旁加入話題。
「說到有所圖謀,那個叫絕的男人到底想做什麼?」
「不是說了,要制裁那些不遵守規定的協議者。」
「作為戰爭的發起者,卻又在彼此之間締結停戰協議,不覺得有些自相矛盾嗎?」
「哦哦,沒想到曉神知道矛盾的意思耶,這個典故居然那麼久遠。」
坐在曉神旁邊的織夜,吃驚地小聲拍手。
「那傢伙來找我們的時候,被惡影一口回絕打跑了。從當時倉皇逃逸的模樣看來,應該正如他所說,只是個想尋求庇護的弱雞。」
丸香也對這個影神代理人感到很莫名,說到底她根本沒見過所謂的影神長什麼樣子,就被抓來參加戰爭。
初代以外的影,影之名都是在繼承的那一刻直接銘記腦海,根據傳承而來的模糊記憶,影神是位身穿白袍的銀髮女性。
「說到惡影,那個叫屍影的傢伙,我記得是妳的夥伴對吧?」
「等一下等一下、別把我跟搗鼓屍體為樂的老頭相提並論。」
丸香表情皺成一團,搖晃叉子急於撇清關係。
「我們不過就是互惠關係,這邊負責擄人,那邊提供庇護所和情報。實際上受惠最多的還是那傢伙,因為根據地臭得要死沒法住人,情報也不準確。」
──千代大社很弱小,無須畏懼。
就是因為信了屍影的情報,惡影跟妖影才會栽在麻鬼家手上。
「所以他是棘手的敵人嗎?」
對於曉神的問題,丸香兩肩一聳,擺出不以為意的樣子。
「不怎麼樣啦,至少我不認為操屍妖能強到哪裡去。」
「操屍妖是什麼?」
「用行話來解釋就是屍術師啦,只不過施術者是妖怪,所以我們這邊稱作操屍妖。本體是肉食性的小型妖怪,找到本體的話,就算是小孩也可以輕易擊敗牠──喂、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丸香發現問話的人完全沒在聽,還用叉子戳弄焗烤表層。
「抱歉,這黏稠的料理一戳開就發出熱氣,太燙以致我遲遲無法入口。」
「怕燙妳可以先吃旁邊的蛋糕啊。」
曉神看向桌上的提拉米蘇,一臉懵懂的反問:
「……這個不是洗手用的肥皂?」
「呀齁~景杉同學,寒假過得還愉快嗎?」
「托您的福,每一天都過得相當充實,老師裡面請。」
午後,握著手包的古川夏櫻,帶著異常開朗的假笑出現在玄關。
迎接他的學生卻與平時判若兩人,一時語塞的夏櫻,把準備好的揶揄臺詞全吞了下去。
「老師妳好,我是景杉的爺爺麻鬼玄賀。」
進到客廳,面帶微笑的白髮老人舉起茶壺沏茶,熱情地歡迎客人到來。
「冒昧來訪打擾貴府了。」
「古川老師願意光臨寒舍,是我們的榮幸,請坐。」
休息日依舊穿著女士西裝的夏櫻,在打過蠟的單人沙發坐下,將手包置於兩腿之上。
「不知道景杉這小子,在學校有沒有給妳添麻煩。」
「沒這回事,令孫的成績既不突出,日常表現也不顯眼,幾乎可以說沒有存在感,像個隱形人似的。」
毫無修飾的陳述事實,讓保持笑容的景杉,臉部肌肉些微抽搐。
「據了解景杉同學與爺爺及妹妹同住,請問令孫女今天在府上嗎?」
「很不巧,她今天和朋友出門了。」
「原來如此……嗯,這茶真不錯。」
手端茶杯的夏櫻,像在尋找話題似的環視客廳,視線最後落在擺在被當作裝飾品擺在客廳矮櫃的紋風刃上頭。
絕離開前表示既然景杉喜歡這把刀,那明天中午再來取回也不遲,明顯是祭出拿人手軟的策略。
「好,無聊的家庭訪問就到此結束吧。」
夏櫻臉上泛起徐徐微笑,突然拋出這麼一句話。
「等等!會不會太快了點?」
屁股都還沒坐暖,景杉不認為短短五分鐘能讓老師對他的印象改觀,何況若是待這一下子,又何必大費周章的跑到學生家裡來。
「難道你很喜歡家庭訪問?」
「不,那倒也沒有。」
「雖然不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但我可沒說要回去,接下來要講的才是我此行的目的。」
不予理會閃爍其詞的學生,夏櫻翹起右腳斜跨左腿,誘人的黑絲襪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麻鬼先生,我想向貴社請求協助。」
意料之外的請求,令玄賀十分訝異。
「有什麼我能效勞的,老師您儘管開口。」
特地前來拜託術士,就只有可能是消災解厄的工作。
「是的,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難以擊敗煉影。」
「「…………」」
不該出現在話題中的人名,使對話陷入無言的困窘。
爺孫倆面面相覷,相互確認耳朵沒有聽錯。
「……不好意思,古川老師,請您再說一次。」
保險起見,景杉重新向班導確認了一次。
不明所以的夏櫻,試著換一種說法。
「也就是說,為了打倒煉影,所以我特地來向貴社尋求幫助。」
「果然沒聽錯!古川老師妳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幹嘛這麼驚訝,你是真的不曉得我的身份?」
她挑高單邊的眉毛,擺出撞見學生攜帶違禁品,仍打算辯解時的嚴肅表情,緊緊盯著景杉的臉看。
除了乾笑沒有其他反應的景杉,讓夏櫻終於忍不住嘆氣,把亮麗的紅髮往後一甩說道:
「我是幽影,十影戰爭的參加者,這樣明白沒有?」
「蛤!?」
班導師的真實身份,嚇得景杉下巴差點掉下來。
「看你一臉驚呆的模樣,似乎是真的不曉得,虧我們還相處整整一個學期,再怎麼遲鈍也該有個限度。」
「為什麼古川老師會是十影戰爭的參加者,這絕對很奇怪啊!」
「有什麼好奇怪的,不就是我用古川夏櫻這個名字,偽裝成老師進入赤東高中教書。順帶一提,受聘任教是通過正當流程喔。」
「這件事龍裕知道嗎!?」
「當然,他第一天就知道了,寒假開始前還跑來找我,說什麼出於對老師的尊重,若是投降的話就饒我一命,真是個認真的孩子。」
「這這這、這麼說來老師是我的敵人囉!還是說您也是絕威逼利誘之下,不得已才參戰的?」
「雖然我是出於其他目的才參加,但可以這麼說沒錯。」
「古川老師是影……我居然一直跟兩個影待在同一間教室……」
因為景杉已經慌到手足無措,玄賀只好代替孫子先談下去。
「其他目的,是指剛才提到的煉影?」
「沒錯,『煉影?弒君之盾』,我接到了擊敗他的委託,可惜我力有未逮,因此特來請求協助。」
「委託人該不會是絕吧?」
「請稍等我一下。」
夏櫻面露微笑,伸手從虛無拿出一盞金屬外框的提燈,玻璃罩內的白色火焰,在沒有燃油的情況下依舊燃燒著。
她將其置於客廳矮桌,提燈一接觸到桌面,裡頭燃燒的火焰立刻噴溢出白霧,瞬間盈滿整個客廳。
「放心放心,保證絕對安全,這只是附帶效果而已。」
縱使夏櫻這麼說,景杉依舊不敢放鬆警戒,人已經站到櫃子旁邊,隨時可以取下紋風刃反擊。
玄賀眉頭皺也不皺的盯著提燈,就看對方想搞些什麼把戲。
「斬爺、爵爺,麻煩出來露個臉。」
夏櫻話一說完,兩團白煙便從提燈裡噴出,迅速構築成人形的樣貌。
隨著噴出的白煙增加,人形輪廓也越加清晰。
最後顯現出色彩的年邁武士和戰士,兩名老者並肩盤坐於客廳地板。
「搞什麼,小夏,這老頭就是你要找的幫手?」
率先開口的是武士,他炸開的鬍鬚因為煙霧尚未定型顯得更加凌亂。
「說、說話了!」
「嗯,很有意思。」
夏櫻從沙發起身,走到兩人身旁抬手介紹:
「這兩位名叫斬爺和爵爺,是我的得力助手。」
另一名坐姿端正的戰士,傾身向玄賀點頭致意。
「初次見面,我們是憑依在聚魂燈內的靈魂,透過夏櫻大人的能力,藉以現身於此。」
「顧名思義,那盞燈能夠聚集靈魂是嗎?」
充斥整間客廳的白霧,意外地沒有使人感到不快,充其量只是遮蔽外面的景色,除了眾人所在的矮桌一帶,廚房、走道已完全被覆蓋,彷彿客廳被白霧切割開來。
「是的,我不僅可以轉移並保存幽靈,還能通過這場人造霧賦予它們實體……啊!兩位請回去休息吧,我只是想展示一下能力。」
單手插腰的夏櫻一個彈指,兩名幽靈幻化成白煙,重新回到燈內。
「我與生俱來就擁有能和靈魂溝通的能力,一向把協助它們昇天當成自己的使命。成為影之後,更是開始收集大陸各地殘存思念的亡靈,透過完成遺願,令它們毫無牽掛的離世。」
她將提燈收回虛無之中,方才溢出的白霧仍然盤據整間客廳。
「抱歉,把門打開的話,霧會快些散去。」
「老師……古川小姐。」
知道對方的身份後,景杉總覺得稱呼對方老師有點憋扭。
「繼續稱我老師就行了,還是你覺得影無法勝任人類的老師?」
「沒有這回事……老師參戰的目的,是希望完成所有幽靈的願望嗎?」
「『實現所有的願望』,景杉同學莫非相信那個人說的話?神明並非萬能,如果祂是萬能的,就不需要找我們來打什麼戰爭了。」
夏櫻的臉色一暗,眼神透出淺淺的哀傷。
「縱使真能實現所有願望,我也不會用那種投機取巧的方式滿足我的委託人,怎麼說接下亡靈們遺願的人都是我,我想慎重對待每一份工作。」
解釋自己的參戰動機後,她帶著和善的笑容繼續說下去。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望月騎士』這個故事?」
「當然聽過,我妹妹很喜歡那個故事,維亞從前有一名騎士,為了所愛的公主率軍抵禦敵國大軍,最後戰死沙場。」
那本故事集在織夜嫌書架空間不足後,就隨著雜物一同移至景杉的櫥櫃內沉睡至今。
「很好,景杉同學,希望你上課也能這麼踴躍發言。」
「唔……」
「總之這樣就好說明了,我的委託人正是當時的女王,奈月?莉米恩。」
「什麼!竟然又是著名的歷史人物!?抱歉、請繼續。」
這場會談中三度感到震驚的景杉,這次情緒很快就平復下來了。
「現實與故事的結局有所出入,那名騎士最後並沒有戰死沙場,而是成為影,一直存活到了現在。」
「難不成就是那位煉影?」
做好衝擊準備的景杉,嚥了一口口水。
「是的,他就是那位被稱作帝德維亞之盾的騎士。受到詛咒的煉影,不得不遠離故鄉,這座赤東市是他旅程的終點。」
「……居然得對上傳說中一騎當千的騎士,老師有什麼勝算嗎?」
「沒問題的,預言詩告訴我,貴府有協助我破除詛咒的最佳人選。」
「預言詩?」
「是的,聚魂燈內寄宿著各式各樣的幽靈,其中就有一位占卜師,我的行動時常仰賴她的占卜。」
「我先前請教該上哪尋找協助者時,得到的答案是『山丘』跟『鬼』兩個字詞。顯而易見的,符合這個答案的只有一個地方,也就是這座千代大社。」
洋溢燦爛笑容的夏櫻,快步上前傾身,雙手捧起玄賀的右掌。
「所以說拜託您了,玄賀先生,請務必助我一臂之力。」
「慢著、山丘的鬼這裡還有一個人喔!?」
「連班導是影都無法察覺,景杉同學你還是算了吧,想必龍裕的身份也不是靠你自己察覺的。」
景杉露出挫敗的表情,他確實是在一年前從玄賀那裡得知,真弓一族裡有影的存在,之後才和龍裕確認這件事的。
知道對方不單純只是班導師後,玄賀抽回右手,以對等立場的語氣詢問:
「協助妳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如同白天絕承諾贈與的武器,若只是目標一致就答應協助幽影,玄賀總覺得劃不來。
「景杉同學的操行成績,期末可以獲得甲等。」
「「…………」」
適當幽默感換來的卻是無言沉默,夏櫻表情失落的繼續說下去:
「並非停戰協議,我可以與貴社締結同盟,你們在積極的尋找盟友沒錯吧?最近你為此在龍裕同學身旁打轉我都知道喔。」
這陣子纏著龍裕合作的事情,沒想到夏櫻都看在眼裡,想到這點景杉整張臉就紅到耳根子去。
「既然提到停戰協議,就代表妳也是參加者之一嗎?」
夏櫻點點頭,捧著茶杯搖晃裡頭剩餘的綠茶。
「雖然我也和絕締結了停戰協議,但是並沒有答應他的討伐請求,因為我的目標從頭到尾都只有煉影一人。」
「我明白了,這邊需要點時間考慮。」
不立刻答應絕或夏櫻的請求,是因為景杉容易受氣氛影響,而且他也想讓外出的三人知道這件事後再行定論。
「可以的話,希望能在今晚之前給我答覆,倘若不行的話,我就得另外再去找幫手。」
「這麼倉促是有什麼理由嗎?」
「是的,煉影身上的詛咒影響,在滿月之夜最為顯著,因此我必須趕在滿月期間擊敗他,否則等到下個月的話,變數實在太大。」
充斥客廳的霧已徹底消散,訴求傳達完畢的夏櫻,認為也是時候結束家庭訪問,於是握起沙發上的手包和兩人道別。
「那麼我先告辭了,有什麼事情就用通訊錄上的號碼聯繫我,我二十四小時都保持開機。」
夏櫻擺擺手表示不用送了,甩著紅髮逕自離去。
若非對話內容太過異常,看起來就像一場普通的家庭訪問。
確認對方離開後,兩人才慢慢地將佈置好的客廳回歸原狀。
「沒想到我的老師竟然是影,這個衝擊實在太大了。」
景杉雙肩垂垮,桌巾垂在地上也蠻不在乎。
「跟傳聞中一樣,是個落落大方的美人呢。」
突然想到什麼的景杉,隨口拋出心中的疑問。
「是說作為影神的代理人,絕先生為什麼都沒有電話啊?」
「誰知道,可能上面收不到訊號吧。」
傍晚,坐落在赤東市邊緣矮山的麻鬼家,一如往常來到了晚餐時間。
今晚餐桌的主角是魚丸,織夜在鯛魚跟鰻魚間抉擇後買下的特價品,因為她無論如何都想讓曉神品嚐魚的美味。
至於加工製成的魚丸能保留幾分魚的鮮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起初聽到魚這個字眼,曉神還戒慎恐懼的用湯匙將魚丸剖開,檢查內容物有沒有參雜魚刺,入口之後很快就懾服丸子的魅力,放心地大快朵頤。
三人今天下午前往車站,領著曉神認識各種現代化產物,上至火車下至電梯,無一不令她嘖嘖稱奇。
織夜還帶她去服裝店丈量尺碼,增添幾件家居服和一雙便鞋。
對自己所處的時代有進一步的認知,曉神認為是極具收穫的一天。
全程不吵不鬧也沒有逃跑的丸香,則獲得了一瓶廉價的大吟釀作為獎勵,本人小心翼翼的將其收藏在櫃子裡。
今天的總開銷遠大於兄妹倆這個月的零用錢,因此四葉雀以後的部份,幾乎都是用爺爺的信用卡支付。
讓玄賀有些心疼的開銷說明結束後,話題便移轉到了絕與夏櫻兩人提出的委託上頭。
由於兩者的請求不謀而合,在無人反對的情況下,麻鬼家決定同意參與征討屍影和煉影的委託。
「太好了呢哥哥,不用跟那把刀說再見了。」
晚飯過後,兄妹倆一同站在水槽前清洗碗盤。
「說什麼話,我這是為了赤東的和平。」
口是心非的景杉,絲毫遮掩不住喜悅的神情。
白天他試揮過幾次,明明刀身和慣用的小太刀相比較長,揮舞起來卻十分輕巧順手。
「擊敗屍影以後,赤東應該就會恢復和平了吧?」
「笨蛋,戰爭才剛開始,任何的和平都是假象,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真正的鬥爭肯定早就在水面下
展開了。」
惡影、噬影這兩個侵略性強的敵人已被擊敗,屍影、煉影則盤據一方,祭影、幽影姑且還算友善,龍裕暫時不會對自己出手,目前就只剩下一名尚未登場的對手。
電視櫃那頭傳來枯燥單調的旋律,遭遺忘的科技結晶使盡全力吸引主人的注意。
「老師竟然這麼快就打來了,也好,省得我再去找通訊錄。」
不以為意的景杉,兩手在圍裙上隨意擦拭,走向電視拿起手機查看,頓時臉色大變,連圍裙都沒脫就跑離客廳。
「織夜,我接個電話,接下來交給妳了!」
「…………齁齁。」
以八卦為食的妹妹,望著哥哥離去的背影,嘴角彎起一抹邪惡的微笑。
稍早之前,四葉雀咖啡廳閣樓。
在三村家用餐加盥洗完的悠紗,從鐵捲門的小門進到店內,確認門鎖好後上到閣樓休息。
包含織夜等人在內,今天一共只來了三組客人。
如此冷清的一天,悠紗不禁擔心起店裡的營收問題。
三村女士倒是不在意,畢竟原本就是以打發退休時間為目的,營利多寡從來不是她關心的點。
跟昨天相比,今晚的溫度簡直稱得上嚴冬,從隔壁回到店裡的這一小段路,都讓她冷得直打哆嗦,毫無疑問是把厚毯子拿出來的日子。
悠紗將灰色的毛毯包裹在身上,整個人坐到床緣,感受毯子厚實溫暖的安心感。
烏鴉小黑從舖有棉絨的箱子裡探頭,對著窗外振翅叫了幾聲。
「怎麼了?小黑。」
她沿著小黑視線的方向望去,注意到窗外有個人影在跟自己招手。
「祭影先生!?」
認出對方的悠紗,二話不說上前推開窗子,祭影卻沒有進來的意思。
「我只是路過此地,恰巧發現這個落在屋簷。」
祭影遞出一支粉色膠殼的手機,悠紗又驚又喜的接過。
「我以為掉在草叢裡找了好久,原來一直在窗外。」
立刻確認手機有沒有閃失的紗悠,發現雙親跟鈴心留了一堆未讀訊息。
所幸這兩天沒有下雨,除了螢幕刮痕外沒有大礙。
「謝謝你,祭影先生。」
捧著手機的悠紗,慎重地鞠躬致謝。
習慣是很可怕的,對於有人夜間透過二樓窗戶來訪這點,她已經不會感到訝異了。
「小事一樁,那我先走了。」
祭影和裡頭的小黑點頭問好,轉身準備離去。
「請等一下!」
悠紗拉住祭影的斗篷,因為覺得失禮馬上又鬆開了手。
「有什麼事嗎?悠紗小姐。」
一身黑的祭影輕抬帽緣,露出淺淺微笑。
鼓起勇氣的悠紗,詢問起前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襲擊你的怪物究竟是……」
祭影突然轉向正面,甚至把頭探進屋內,悠紗自然而然後退了一步。
帽緣底下的黑色瞳孔憂鬱而深邃,他感慨萬千的回答:
「別去探究危險的事物,一無所知的人總是活得比較快樂。」
接著把帽子壓低遮掩視線,又語重心長的提醒道:
「晚上乖乖待在屋裡,這陣子外頭並不安全。」
沒等到悠紗回話,祭影就往後一仰,身影融入黑夜之中。
遭警告的悠紗憤慨不平,她認為被捲入其中的自己,有知情的權利。
如果自己生活的城市有所謂的妖魔鬼怪,那麼她至少想確認它們對人類的危害程度,否則會終日寢食難安。
想著總之先回父母未接來電的悠紗,看見自己前天通話的陌生號碼,興起了撥打的念頭。
「對了,麻鬼同學的話說不定……」
出於幾分賭氣的心態,她按下了通話鍵。
鈴響持續了好一段時間,正當她以為要進入電話留言的時候,另一頭傳來緊張的聲音。
『您、您好,我是麻鬼景杉!』
「你好,這裡是昭月悠紗,我想為上次的事情跟麻鬼同學你道謝。」
『應該的!請別放在心上!』
不曉得為什麼,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激動。
「麻鬼同──」
『昭、昭月同學喜歡海生館嗎!?』
悠紗還沒開口,對面突然就拋來了問題。
「欸?嗯,還算蠻喜歡的。」
『我這裡剛好有兩張票!如果可以的話……』
「咦?……那明天可以嗎?我正好有休假。」
『當然沒問題!那就明天、嗯!明天是個好日子!』
「鄰市的那間海生館沒錯吧?九點半約在車站可以嗎?」
『知道了,我一定準時赴約!』
「那就先這樣囉。」
悠紗掛斷電話,視線停留在螢幕上頭,過了好一會臉頰才逐漸發紅。
「我好像答應了件不得了的事情……」
暑假單獨跟男性同學出門,要是被班上的人知道,難免會遭到閒言閒語。
腦灌進室內的寒風,令悠紗腦袋冷卻了下來。
她望向窗外烏雲密布的天空,飽滿碩大的明月,如同宣示夜晚的掌控權,懸掛在天際之上。
夜深人靜的龍神寺大宅院,一群烏鴉飛過氣派的紅色大門,零散地停在雄偉廟宇的屋簷,其中一隻飛落地面,朝著後方僧人們居住的區域移動,歪著腦袋,用鳥喙啄了幾下木門。
清亮的頓音在黑暗中傳播開來,最後趨於靜默。
門前的烏鴉歪頭愣了幾秒,仰頭準備再度敲響門扉時,青色的光矢突然從天而降,擊斃門口的烏鴉。
作為影的真弓龍裕,感受到相同的氣息接近,出來迎接客人。
「喂喂、我可是有好好敲門的。」
為保護鴉群不被誤擊,屋簷上的祭影立刻化成人形,然而這個主動現身的行為沒有使龍裕停下動作,反而令目標更加明確,第二波的攻擊隨即襲來。
「慢著,我不是來──」
蒼藍色的光矢朝胸口飛去,被祭影用短刀反手擋下,光矢命中的瞬間迸發成青色的光塵。
龍裕拉滿弓弦,下一箭蓄勢待發,淡藍眼眸色澤越發明亮。
「之前只是一時興起,今天沒理由放過自投羅網的獵物。」
聽到這番話的祭影,露出一絲詭譎的淺笑。
「那簡單,這次我也說出令你改變心意的情報就行了。」
默許對方發言的蒼影,搭在弦上的手就此打住。
「撇除窩藏在下水道裡,肆無忌憚擄人的屍影一夥外,剩下的對手都是無害的傢伙,我猜他們只是被迫參加這場戰爭罷了。」
「那又如何,既然踏上戰場,就該有戰死的覺悟。不單是麻鬼景杉,連其他的對手也出言相護,莫非你當起了和事佬?」
「因為我認為這場戰爭有所古怪,無論是影神代理提出的停戰協議,還是戰爭本身的目的,在我看來都十分可疑。」
祭影逕自將短刀收回袖內,單方面結束這場對峙。
「在我把這點查明清楚前,希望你能收斂一下見人就打的暴戾之氣。」
「哼,成為最後的勝利者,一切就會明瞭了。」
「真是死腦筋,如果我說戰爭本身就是一場騙局呢?」
「……什麼意思。」
「我無法解釋得太清楚,但我們說不定正踏進一個深不見底的圈套。」
「無聊。」
龍裕劍指一鬆,箭矢掠空而出,提早察覺到攻擊的祭影化作烏鴉閃躲,與群鴉一同隱沒進夜幕。
落空的光矢持續飛行,最終消失在月色之中。
一朵厚重的雲朵飄過天空,短暫地遮蔽了滿月。
下水道地出口地帶,奉命鎮守此區的騎士靜靜佇立。
面無表情的青年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如同一尊陳舊的裝飾品。
烏雲散去後,注意到黃澄的月亮展露身姿,漆黑的守護者抬頭仰望。
沐浴在月光下的他,向天空伸出僅存的右臂,邀約一般張開手掌。
月,沒有回應。
它依舊高掛天際,默默和地面的騎士對望。
突如其來的怒吼,打破了寧靜的夜。
「■月!■■■!」
騎士聲嘶力竭的吼叫,拔起插在地上的佩劍,對著月亮揮舞。
一次又一次,宛如見到深仇大恨的對象,拚了命地瘋狂揮劍。
「■■■,■月!」
不知疲倦的受詛咒者,發自內心仇視他所深愛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