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點過了,鄰居和天空的光都被隱去後,所居住的家中所有燈光也會熄滅,如果這時還想要做甚麼事情,那就扭開檯燈,陰影的存在感也會變的巨大很多,超過了模糊不清的其他裝置。
這個時候就會希望有其他的聲音,必須要戴上耳機,音樂,或者是其他的東西,人說話的聲音,需要分辨與不能分辨的聲音。要是有氣味,食物的味道,煙,白色的水氣上升的煙,能夠揉在手裡的土塊……甚麼都好,甚麼都可以,但是不要文字,不要是文字,我不喜歡,不……為甚麼要喜歡?
我沒有甚麼特別的理由,真要論證起來也不會困難,從小時候起我就不喜歡寫字,甚至也不喜歡遊戲,只是喜歡看別人玩遊戲,就跟喜歡看實況的意思也許是一樣的道理,我一點都不擅長玩遊戲,玩甚麼遊戲我都很沒風度。
記得在九歲的時候,我跟另一個孩子在打網球,她小了我一歲,可是我嚇壞她了。每次發球失誤,或者沒有接好球,我都會用力跺腳,甚至會摔球拍,那種對無關緊要勝負的莫名執著,我不知道是怎麼出現的,是一種無法對自己交代的失望,對於期望落空,我只會茫然失措,我比她嚇得還厲害,這種恐懼轉變為了憤怒,往四面八方刺出,她被我的憤怒碎片砸傷了,那場比賽我贏了,在比賽結束的瞬間,我立刻想起自己剛剛都做了甚麼,於是我對她微笑,想跟他說妳打得很好,但是她紅著眼憤恨的瞪著我,「妳只有贏的時候會說這種話!」
她留下我離開球場,我真的很懊悔那樣對她,儘管我對網球沒什麼熱愛,也不一點都不認真,但我只想要贏過對方,那個比我稚嫩,身材也比我矮小的對手,如果我輸給她,我想到的只有屈辱的感覺。「我不應該輸給那樣的人。」我會一直這樣想,可是「我憑甚麼贏呢?因為我年紀比較大?還是因為我比她早知道網球這東西?」之後我沒有想過這問題,也沒有因此變成會去苦練網球,以誰也不能打敗我為目標,而只是開始厭惡了這項運動,就是這樣子。直到後來,有時候體育課打網球時,和我練習的同學會問,我是不是以前常常打網球,我都會搖頭,「是嗎?那妳還蠻有天分的。」她這樣說,為甚麼我不說,很小的時候有很不認真的練習過一段時間,然後就沒了呢?
我的第一個謊言是從哪一句開始?
是從幼兒園的時候,在五歲的時候,我和一個很要好的男孩說,我遇過聖誕老人,我看過鬼魂,我會搭上飛毯在天空翱翔,如果你在午夜十二點沒有睡著的話,我翻過窗戶會到你家裡,帶你去見見我的那些奇怪的好朋友們!
他很興奮,問我很多電視卡通裡的人,問我是不是都看過他們,我煞有其事的點頭,雖然我不知道他在說甚麼,可是我全部都承認,他說我說得是真的嗎?我說是的,只要等我等到十二點都不睡。為甚麼說十二點?一來是我聽我哥哥說到,零時是最有魔力的時刻,二來是我從沒撐過十點沒睡著。我根本不相信他能做到這點。
可是他做到了,第二天他質問我為甚麼沒來接他,他是一個膚色很蒼白,甚至被誤以為有白化癥的男孩,激動時皮膚紅的很快,我很慌張,但還是騙他說,那是他不夠耐心,他要在多等一下子。那幾天我陷入可怕的掙扎中,究竟該怎麼跟他說我是在騙他,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詢問,守密跟圓謊不是屬於那個年齡的事情。到了下個星期,我吞吞吐吐告訴他,我其實之前都是在和他開玩笑,但不是騙他。他聽完以後好久沒有說話,看向我的樣子我從此都不會忘記。我的腦子很混亂,想要祈求他原諒我,又覺得玩笑不是謊言,不應該放低姿態。之後我們交流越來越少,我一直不敢和他搭話,直到現在,我記得他的名字,他的樣子,甚至他家裡電話號碼,可是我還是對他感到歉疚。我很抱歉自己從小是個愛說謊的人,而他是我第一個聆聽者。
剛上國中時,我就因為日記寫的不錯,被老師推薦參加作文比賽之類的東西,當然,日記跟作文完全是不同的東西,我並沒有取得任何成績。我的國文老師喜歡我,也不是因為作文的緣故,只是因為我選擇題得分夠高,而且看上去比其他一樣高分的同學好說話。即使是面對她,我也會欺騙她,有一次我的功課沒有寫,卻騙她說我忘記帶,她說既然是這樣那以後多注意就好。但旁邊一個知情的同學卻伸手扯我書包,把我的放在書包裡的空白試卷抓了出來,雖然很快就被我搶了回去,但老師已經看到,她臉色一沉,我把身體縮起來,她並沒有責備我,也沒把沒寫的作業拿走,而是轉移了話題。那是我最羞恥的一次經驗之一,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那張好學生的面具被硬生生扯了下來。照理來說我應該會更愛她,可是那次之後,我很害怕她,因為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前,用行動告訴大家,因為我曾經扮演著好學生,所以不寫作業這種事情也是可以允許的。她像是對著我眨眼,然後告訴我「既然是妳的話,那我也不能拿妳怎麼樣啦。」我寧願她把我叫到辦公室責備一頓,也好過讓大家都知道我是個濫用特權的假好人。可是我是,沒有承認自己沒寫作業就是了,看到自己的醜陋自私的面貌曝露在眾人面前,我除了伸手拍打偷拿我作業並且還在笑嘻嘻的同學外,甚麼也做不了。
我根本沒有喜歡寫作,甚至高中時最好的一篇作文,也是對某一篇模範作文的模仿而已。那次寫完作文後,國文老師把幾個班的同學的佳作打成一篇作文講義示範用。我發現自己寫的作文就在上面,而且還是最高分的那個,我記得當時其他同學的作文旁邊都有著評語,對於遣詞造句或者修辭結構方面的建議,只有我的那篇沒有,只有幾句褒獎的話,老師在講解到我的作文時說,妳的文章沒什麼可以挑剔的,只要繼續保持水準就好。我高興的臉都耳朵都熱了,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我自己寫的,只是對別人文章的模仿,而同學們並不知道,有一位從外表到氣質都是真正的文學少女的同學悄悄跟我說,她看過我的作文,並且想了一下,覺得自己也寫不出來這種文章。為甚麼我不能和她一樣坦然?為甚麼她可以是遠子而我卻得成為美羽?
為甚麼我得做出這種事情博取別人的青睞?
明明我並不是因為喜歡寫作才寫作,只是因為如果我這麼做,和周圍的人比起來,我就是特殊的一個。
是的,特殊的一個,只要透過特殊的一個,我就能說服自己,這個就是自我,然後,不論在其他方面多麼普通,甚至失敗,我也不會迷失,因為在這裡總有個獨立於其他東西的東西支撐住。
在必須和別人交流的時候,就會瘋狂地想要變得寂寞。我似乎得到了,幾個禮拜我幾乎不曾和母親以外的人說話,和她的對話也只有寥寥幾句,她有自己的煩惱,如果寂寞,她會撥電話,會跟別人出去,或者她工作的疲累煩憂會暫時隔離寂寞。
她和爸爸晚上不睡在一張床上,已經有一段時間,對我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我踮著腳走出房間,甚至溜出門的成功率提升了很多。她一定很寂寞吧,可是她的自尊太強,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我不了解她,只知道她的床頭總是擱著一本日記本,寫著對生活的觀察與怨怒,過去沒有人教導她怎麼面對這些,所以她現在去學了塔羅牌和占星術,學著去接受她所不能接受的事情。
爸爸,我親愛的,寂寞的,衝動寡言幼稚封閉缺乏耐心蠻不講理又溫柔的男人。我好想你,我知道你一定會比我早死,比母親早死,甚至會死得比你父親過世的年紀還要年輕,我以前跟你說過不要抽菸,操你,操你,操你,愛你,所以操你,操你,操你,如果我是個強壯的黑人,我一定要把十幾包香菸都點著了塞進你的嘴裡再吊起來讓你把餘生的份量一次都吸個夠。
曾經想在父親節的時候,寫一張卡片給我的數學老師,因為那時候我覺得他更像我父親,他會聽我說話,觀察我想要甚麼,這些東西我可以跟爸爸說嗎?不,他會要我坐下來,然後問我打算怎麼做,我怎麼會知道該怎麼做?然後他會跟我說,就這樣這樣做,可是我不會聽他的,我回房間哭一哭就忘記了,他也不會堅持,於是我又騙了他一次,假裝成一個乖孩子讓他放我回去,可是又在他發現之後,他又假裝沒看到,用一種像是共謀的表情,指了指母親,好像我們溝通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了應付母親的視線。這是我們之間罪惡的小秘密,只是我不再能詢問你的意見,你已經是比任何人都要脆弱的男人了。就這樣吧,這輩子就這樣吧。你的這種滿溢到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反而讓我在想起你時別無選擇的更加憐愛你。你讓我好丟臉,總是讓我好丟臉,丟臉。
寫下這些也不是想得到什麼樣的結論,只是想要製造一些聲音……對的,聲音,所有的日記都是搖籃曲,而所有的睡眠都是回憶的謀略,就這樣子織呀織,直到經歷的遊戲和重複夠多次,終究會發現到人生不是一場結束就整盤皆輸的賽局,也不是甚麼心理學上的比喻,而是一次又一次在失望中沉入夢境,又在下一個悲傷中醒來後,繼續往無情的城市裡一步步走下去,並且又在半夜裡默默忍受,直到哼起熟悉的搖籃曲後,再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