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樹是有訣竅的。
你得先確認自己的身手是否敏捷矯健,不但可以輕鬆地翻到搖搖欲墜的樹枝上,更能忍受手掌或胳臂遭樹皮磨傷的痛楚。下一步,便是提起膽量,大聲吶喊,以鳥的角度觀看你原先站立的場所。
「原來自己只是個黑點」。這個想法盤據(jù)了你的腦海,讓你莫名悲愴。支撐你體重的樹枝因悲傷而搖晃不止,為了避免脖子折斷,你不得不選擇停止回溯。在白天,小鳥們盡情歌唱,振動雙翅敞開牠們狹小的天空。此時,你與牠們享有同一個高度,但你不因此顯得特別開心。為什麼?
在綠蔭的庇護下,或許有成群的小孩玩著籃球,訴說著活潑與青春;離他們不遠的石頭上,有一對情侶正親暱地相互摟抱;更遠的草皮上,一位強悍的婦人高聲怒罵低著頭不斷顫抖的丈夫……在你眼裡,樹下的人都只是會移動的黑點:無論表情或他們生動的姿態(tài)。浮出一顆顆挨著彼此,接連破裂的情感:沮喪。是你唯一能理解的答案,所以你選擇離開樹葉的擁抱,拒絕翠綠的誘惑,心甘情願回到地面,重新拾起自己的腳印。
爬樹是有訣竅的。你真正該確認的,是時間。唯有在光特別罕見的夜裡,就算爬到樹的頂梢,你也看不見任何黑點。而扯開喉嚨高聲叫喚,是枉費力氣的。光是貓頭鷹的金色瞳孔,就能吞噬一切嘈雜,何況是無法構成回音的聲響?在夜裡,沁涼的風往復吹返,騷動著你驚悚的毛髮,此時,你嚥下的是恐懼,而非潤喉的甘泉,但你卻不想離開樹上──到哪都是一樣的──高度不具任何意義,尤其是沒有蛙鳴或蟬唧的夜裡。
爬樹是有訣竅的。你得先移除心中的度量衡,以及比羽毛還輕的自尊。當你撥開濃密的烏雲(yún),發(fā)現(xiàn)月亮其實是片充滿坑洞的沙漠時,你的脖子才能經得起墜地的考驗。而沒有人願意在夜裡爬樹的理由,只有一個:在此時,連呼吸都是黑色的。連身為黑點的價值都被抹銷,這無疑是件哀傷的事。
爬樹是有訣竅的。就像你遁入某個妙齡女孩的肉體,只要沒有光,就可以為所欲為,褪落一件件雪薄的衣衫,一如爬樹時掉落的片片樹皮,摸起來粗糙刺手但令人心情愉悅,只要不睜開雙眼,弦月般的微笑便能永垂樹梢,俯瞰著自己渺小如昔的沙影。只要沒有光,而且爬的樹並不能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