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
02 回家
穆那非 (Munafiq) 主教感到相當苦惱,他就是那個當眾提議讓祭司洛薩因前往「地獄」的主事者……雖然這原本並不是他的主意,他也沒意料到洛薩因會立刻答應了下來。
在他的預想中,這件事原本只是配合那些慫恿他的人,口頭上為難一下洛薩因、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而已。不可能會有蠢蛋放棄奧格斯堡平靜富裕的生活,到眾所皆知的危地去冒險犯難。
所以當那個蠢蛋一口承諾下來的時候,他才會驚訝到口不擇言,同時意識到事態(tài)之嚴重。這項任務無論成敗如何,洛薩因都將有去無回,所以他才會承諾盡力提供援助。但是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蠢蛋反而拒絕了。
消息傳開來之後,他和洛薩因的聲望當然此消彼漲。不過這並不是困擾他的事情……他們二人的支持者本來就大不相同,他的「羊群」大多是金主權貴,洛薩因則大多數(shù)是中低階層。就像他們的社會地位一樣,他們的立場也不會因為這件事就有什麼改變。至於普羅大眾的毀譽只不過是過眼雲(yún)煙,很快就會有其他的逸事或醜聞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
他的壓力來自高層。當奧格斯堡還只是個剛從刀兵之災恢復過來的小城時,城裏有個王法……也就是教廷律法難以推行的區(qū)域,大概誰也不會太在意。但是在戰(zhàn)亂平息已久,城市隨著航路打開以及貿(mào)易往來而富甲天下之後,小小的風吹草動都會引人側(cè)目。「地獄」罪惡滔天,甚至被冠上此等禁忌的名字,更是上達天聽,連教廷都一再詢問到底真相如何、當?shù)亟虝执蛩阍觞N因應。
穆那非秉持著前任和前前任主教的一貫作風,向教廷回報:
「吾輩知曉教廷關切此事,吾輩也十分關切。」
「相關事宜將會持續(xù)調(diào)查,上稟教廷及教宗授權之領主。」
「領主已著手處理此事,相信假以時日必有成果。」
「罪人們冒瀆天威,不待神罰,必將自滅。」
就這麼一拖數(shù)十年,畢竟「地獄」的名頭雖然危言聳聽,但是始終也沒有向外擴張的跡象,世人也沒有看到它造成什麼實際的危害。絕大多數(shù)的人,特別是並不住在奧格斯堡的人,只把它當成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而已,認為它只是虛構的謠言者更不在少數(shù)。教廷雖然不滿意這個現(xiàn)象,但是在沒有確切證據(jù)之前,也不好貿(mào)然採取過激的行動,畢竟位於東、西方經(jīng)略要道上的奧格斯堡雖然目前還算和平,但是如果舉措失宜,難保不會引發(fā)另一次的「聖戰(zhàn)」。而教廷目前的力量要維持君權神授、鞏固帝王的共主地位就已經(jīng)十分勉強,遠不是輕啟戰(zhàn)端的時機。所以穆那非一邊打著官腔,一邊看著教會日進斗金,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可是洛薩因準備前往「地獄」建立教會一事,不知怎地竟然傳到了教廷的耳裡。不但來函大大稱揚了洛薩因一番,還表達出對於這件事的支持和關切。穆那非從字裡行間嗅出了「這個青年祭司親身前去阻止冒用惡名的罪人,果真是有為有守;相形之下,當?shù)刂鹘讨粫晃锻朴殹沟闹肛熚兜馈?/font>
這使得穆那非的立場從「不是那麼想讓他去」轉(zhuǎn)變成「一定要讓他有去無回」。
雖然有去無回是必然的,但是他也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洛薩因這一去,想必就跟過去的人一樣,再也不會有任何音信。但是教廷那邊可不會就此善罷休,到時要如何處理可是個難題。要知道他在奧格斯堡雖然可以呼風喚雨,但是教廷隨時都可以撤換他這名主教。
更重要的是,從洛薩因允諾至今也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日而已,教廷居然已經(jīng)得知此事,甚至連公文都捎來了,顯然在城裡佈有耳目,他必須更加謹言慎行,做起事來也就更加綁手綁腳。
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刻,正巧來了位訪客,讓他心想:「他來幹嘛?……不,來的正好,說不定他有辦法。」
對於這位客人,他表面上雖然表現(xiàn)出「神愛世人,一律平等」的態(tài)度,但私底下卻不怎麼喜歡。問題就出在於外表,此人衣著得體,進退有度,明顯是很有教養(yǎng)的人,就跟他是東方人一樣的明顯。
不是那種跟教廷和帝國打過幾次仗的回教徒,否則大概還走不到這城裏就已經(jīng)死於非命。而是來自更遠方的國度。
在穆那非有限的學識裡,知道比那些自稱「穆斯林」的土耳其異教徒更東邊的地方,還有個很大的帝國。有人說土耳其人就是被這個帝國的勢力壓迫,才向西遷徒、最終佔據(jù)聖地耶路撒冷。但是這個帝國本身也不太穩(wěn)定。據(jù)說在羅馬帝國時代,這極東之地的帝國被稱為「唐」,「唐」被人推翻之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混亂,其北方的游牧民族交替崛起,最新、最強大的勢力被稱為「蒙古」。傳聞中蒙古人極為善戰(zhàn),說不定有一天會打到歐洲來。
穆那非對這樣的說法當然嗤之以鼻,先不論他們是不是十字軍的對手。光憑土耳其這個強勁的對手擋在中間,蒙古人就不知道打不打得贏。就算打贏了想必也是元氣大傷,要接著對戰(zhàn)十字軍根本是癡人說夢。
不過從這些消息中,穆那非也聽聞這極東之地的人民,長相與歐洲或土耳其人不太相同。但是光憑想像還是很難理解,直到見到這名客人,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這人大概中等身材,膚色沒有土耳其人那麼黑,但也並非雪白,而是略帶黃銅的色澤。鬚髮平直、不帶捲曲,而且與瞳色一樣漆黑。五官的輪廓比較沒有那麼突出,雖然不難看但是畢竟與常人不同。
穆那非初見此人便懷疑他來自傳聞中的極東之地,果然他自我介紹也說「吾名『瑪門(Mammon)』,乃是來自遠方的遊商」。穆那非心中嘀咕:「你遊得也未免太遠!」同時也感到奇怪,這人講話不帶絲毫口音,完全是純正的通用語;此外他還能說多種方言和土耳其人的通用語,可是就帶著本地人講外地話的口音。
如果真是一名經(jīng)略東西方的遊商,那麼能說多國語言不足為奇,畢竟富貴險中求,這條商路雖然可以讓人一本萬利,但是讓人一命嗚呼的可能性更高,語言不通的話更是半點機會都沒有。然而穆那非始終還是有點懷疑瑪門是不是個「間諜」。
他並沒有展現(xiàn)出他的質(zhì)疑,因為替此人引薦的乃是教會的大金主,而且這名異鄉(xiāng)人出手闊綽,當下就「奉獻」了一筆不輸給大金主的見面禮,卻沒有要求任何回報。雖然不清楚他做的是什麼買賣,但是大金主有意無意間透露:「此人門路很廣,有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都可以找他幫忙。」
穆那非心中懷疑更甚,大金主已經(jīng)算是有權有勢、本領高強,這個外地人難道會比他更厲害?於是他保持著禮貌,暗自記住此人。不過這個東方人後來很少露面,若不是他那顯眼的外貌,穆那非也沒辦法肯定,將近十年來,這是他第六次出現(xiàn)在教會。
穆那非熟練的擺出笑臉去迎接瑪門,寒喧了幾句就把他迎入了二樓長廊邊的會客室。果不其然,瑪門也不是這麼剛好,穆那非正好心裡有個難題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瑪門落座之後就開門見山的說:「我聽說您這兒有位祭司要前去那個……那個名聲不佳的險惡地方設立教會,是嗎?」
穆那非這下確認瑪門也是為了此事而來,只是不知道意欲何為,於是笑容不改的說:「是、是。年輕祭司一腔熱血,執(zhí)意前去為罪人們帶來光明,也算是神的旨意,我也只能樂見其成。」
這番話輕描淡寫的把事情說得好像這是洛薩因自己的主意,更彷彿冥冥之中有更高的力量在安排一切,完全沒提到原本是他起的頭。
瑪門似乎也沒去留意這些細節(jié),歎了口氣說:「唉……在主教大人的指導下,也難怪祭司會有如此的弘願。只不過這事看來並不容易,更麻煩的是,如果驚動了教廷,引來不必要的注意……也許會造成某些不便。」
穆那非雙眼微瞇了一下,「在主教大人的指導下……」云云,似乎把事件的源頭又攬回他身上,但是緊接著那幾句話卻正中他心坎,讓他瞅著瑪門問:「哦?有什麼不便呢?」
瑪門笑了笑,說:「主教大人您也知曉,教廷對東方的異教徒,根本上全無妥協(xié)的空間,關於通商往來也是堅決反對。這件事的動靜倘若太大,讓教廷加派人手前來關切,那麼……在下某些做生意的朋友說不定會覺得困擾。」
穆那非笑容更深,佩服自己的料事如神。過去他打聽瑪門的身家,大金主總是語焉不詳、顧左右而言他,當時他就判斷必定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事業(yè)。而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貴族豪紳對於東方那充滿異種風情的文化深具好奇心,特產(chǎn)珍玩更是熱銷的商品。教會的管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反而在「物以稀為貴」、「越是禁忌越想去碰」的人性下變得更加搶手。因為幾番征戰(zhàn)往來,就算被逮到持有這些東西,也可以用「這是從異教徒掠奪的戰(zhàn)利品」之類的藉口來輕鬆搪塞。
所以穆那非認定瑪門就是幹這門走私生意的行家,這也是大金主這種「表面上」正正當當?shù)纳馊耍仨氀鲑囁脑颉6掏⑷绻岣邔?font face="新細明體">奧格斯堡的「關注」程度,瑪門做起生意來必定礙手礙腳,所以才會在這個時候跑來。
「可惜的是,教廷已經(jīng)知道此事,你來晚一步了。」穆那非暗自搖頭,但是並沒有把這個重要的訊息告知瑪門,反倒笑著說:「能夠得到教廷的關切,乃是無上的榮寵,怎麼能說是困擾呢?」
瑪門立刻接話:「可是如果讓沒必要的小事擾亂清聽,造成教廷白費力氣去追查無謂的謠言,豈不是反而偏離了侍奉神的大業(yè)?」
穆那非微微頷首,說:「這麼說也不無道理,只是……事已至此,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呢?」
瑪門說:「在下想,那位祭司可能是一時衝動,如果有人能請他好好坐下來、為他剖析利害,說不定他就會回心轉(zhuǎn)意、至少也會多花點時間做足準備再出發(fā)。」
穆那非當然也考慮過這個選項,但洛薩因明顯就不是那種會「好好坐下來」、「聽人剖析利害」然後「回心轉(zhuǎn)意」的角色。事實上這幾天已經(jīng)有不少人試過了,完全沒有效果。
穆那非望了瑪門一眼,從那對黑瞳中閃過的寒芒,他對瑪門的了解又增進了一些。
如果瑪門要人坐下來,那人就一定會乖乖坐下。
如果瑪門要對人剖析利害,那人就一定會知道厲害。
如果瑪門要讓人回心轉(zhuǎn)意,那人就會收到一份無法拒絕的提議。
能夠走那條危險的商路,還幹得風生水起的人物,絕對不是等閒之輩。穆那非不禁心頭竊喜,認為難題說不定就此迎刃而解。畢竟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洛薩因自己放棄的話,這齣戲就能落幕,而且聲譽受損的將是洛薩因,而不是他。
但是他也學聰明了,知道自己絕不能在任何形式上與瑪門打算做的事有任何瓜葛,於是身形向後一躺、靠在豪華舒適的椅背上,望著瑪門說:「能夠避免年輕有為的祭司以身犯險,教會當然感到欣慰。只不過吾輩也不能阻止他們?nèi)训赖暮腩妳取?/font>
瑪門聽出了他言下之意,微笑著說:「上帝垂憐,必定會使迷途的羊群,甚至是牧羊人回歸正道。您只要相信祂就是了。」
穆那非心頭微微一動,瑪門這話似乎隱隱有自詡為神的味道,不過這時並不是追究這些細節(jié)的時候。他只微微一笑說:「那我就放心靜候佳音了。」
二人又閒聊了幾句才起身道別。穆那非既然知道這人大有用處,也就摒除原先的小小偏見,熱情的親自送他出去。經(jīng)過長廊時穆那非察覺瑪門腳步遲疑了一下,雙目望向窗外,他跟著看了出去,只見幾名年輕修女正帶著教會收容的孤兒在庭園中打掃。
穆那非不明就理,隨口說了一句:「救助孤兒,也是洛薩因祭司向來努力的項目。」
瑪門嘴角揚起一抹冷笑:「果然是慈悲為懷。」再度邁開腳步。
穆那非同樣身為「慈悲為懷」的神職人員,當然不適合像瑪門那樣露骨的表達出不屑,但是心裡也在想:「把這些骯髒吵鬧的小鬼收容在教會,本來就是浪費金錢人力,又污染清靜聖地的事。」
把瑪門送到門口、目送他遠去之後,穆那非覺得心裡頭一塊大石落了地。有瑪門出馬,這件事大概十拿九穩(wěn),忍不住想:「看來以後也要多親近這種能為自己做骯髒事的人,才能長久保持清聖的地位。」念及大金主引薦此人的深意,心中不由得一陣感激。
瑪門離開教會之後,一路疾行回到住處,過不久就看到該隱氣急敗壞的推門進來。
看到該隱的神色,瑪門心中一沉,冷冷的問:「事情辦砸了?」
該隱回報:「小、小姐那邊,總算是勸阻住了,可是讓那頭笨驢給跑了。」
「小姐」二字,讓瑪門面色又閃過一絲陰霾,咬著牙問:「怎麼說?」
該隱漲紅了臉回答:「俺聽說那小子完全不做準備、就這麼去了,於是連忙過去阻攔。原本是正好趕上,可是……看、看在小姐的面子上,俺是打算先嚇嚇他,行不通再動手綁他。沒想到這小子居然使奸,騙得守牆的衛(wèi)兵過來,我只好劃破他身上衣物,確定他身上沒什麼值錢東西,才趕緊離開。」
瑪門雖然失望,但他是自制力極強的人,臉上完全不動聲色。以該隱的實力,瘦弱的祭司不要說一個,要綁十個回來也不是問題。可是如果對方有點腦子,該隱又心存顧忌、不願傷人,那麼這個結果也不算意外。
說到底,都是這次事件太過緊急,讓他沒辦法做更周全的安排。
對於教會,他的態(tài)度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對你們保持尊重,希望你們也不要干涉我的生意」。因為奧格斯堡教會一直沒有什麼作為,他也就沒特別去注意,等該隱報告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一天。
他一開始也沒放在心上,畢竟區(qū)區(qū)一名祭司要去怎樣送死,完全不關他的事。等事態(tài)進展到他不得不出手,又過了二天。
然後他派人散出消息,讓洛薩因的支持者盡全力去遊說他、絆住他。同時為了讓主教那邊打消念頭、埋下「洛薩因最好不要去」的誘因,他派人偽造教廷的信件關切此事。
然而洛薩因的去意堅決,導致中間又出了變故,他只好調(diào)度唯一信得過的該隱前去處理。然後算準時間、把「教廷的信」傳給穆那非,他再隨後去拜訪。這番應變不能說不快,但是洛薩因的行動更快,他剛處理完教會這邊,洛薩因居然已經(jīng)出發(fā)。
瑪門深呼吸了幾下,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那麼……就只剩下三天的時間了。」
該隱搔了搔頭說:「三…三天……?」
瑪門問他:「沒水喝,你能撐多久?」
該隱聳了聳肩說:「大概十天半個月沒問題吧。」
瑪門瞅了他一眼說:「天真!如果你知道接下來沒水喝,就趕緊找個陰涼的地方靜靜待著,或許可以撐那麼久,但是如果照常行動,等到口渴難耐才想辦法的話,大概一半的時間都撐不到。更嚴重的是,在那之前就會因為口渴而把明知不能喝的東西都喝下去了。」
他拉開抽屜,把事先寫好並且用特殊手法密封的四份文件交給該隱說:「把信交給他們四人,讓他們按照信中交待行事。這屋子留給你,她……她也交給你照顧。」
該隱接過信說:「遵命!那……大哥您呢?」
瑪門淡淡一笑說:「我就親自走一趟吧……可有好久沒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