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洛薩因的「薩」有的是「蕯」,敬請大大盡快更正
01 楔子
在一片破落的暗巷之中,一名祭司正在拼命的祈禱,從容貌來看,年紀應該不算老,但是頭髮已經斑白,臉上也出現飽經風霜的皺紋。
他祈禱的對象正氣若游絲的倒臥在血泊之中,同樣也是鬚髮斑白,不過與瘦弱的祭司相比明顯來得壯碩許多。可惜再怎麼強悍,也抵不過開膛剖腹的重傷。暗巷中還有幾條人影,男女老少都有,只有他們臉上的恐懼和焦急是一致的。
一名瘦弱的少女正在不斷的抽泣,零落的衣衫和面孔、身上多處青腫,似乎是經歷相當程度的凌虐,她邊哭邊說:「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
身受重傷的老人反過來安慰她:「呔!咳……老子……老子一輩子殺人無數,到……到現在才死,已經是……已經是天大的便宜。沒、沒什麼好哭的……」
旁邊一名中年婦女說:「您……您可別這麼說……您一定會沒事的,要不然……要不然……您如果真這麼死了,我們、我們可怎麼辦……?」
其他人雖然沒有說話,但其實心裡想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在這個險惡的地方,這名悍猛的老者是他們唯一的依靠。如果他真的死了,他們就只能任人魚肉,只不過他們沒辦法睜眼說瞎話……這老者的傷勢,不要說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人醫治,就算真讓他們碰巧遇上當世最厲害的神醫,恐怕也無力回天。
他們和重傷老者唯一的希望,恐怕還真的只有祭司所信奉的神,聽到他顫抖的誦詞之後降下什麼「奇蹟」。
當然他們並不寄望於此。他們並沒有那種信仰心……從來也沒有過。他們跟隨著這名祭司,只不過是為了免費的食物、一片可以擋風遮雨的屋頂,以及那名老者所提供的保護。一輩子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讓他們再怎麼樣也無法相信神的存在……如果祂真的存在,也一定是個毫無慈悲心、把世人的苦難當作娛樂的惡神。
祭司的信仰也在破滅的邊緣,來到此地的十多年間,他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一次的神蹟,卻見證了無數的地獄。垂死的老者看到了他眼中的質疑,忍不住說:「咳……俺這一走,你怎麼辦?你……咳……還是趕快…趕快想辦法離開吧……哈……咳…哈哈……俺當初就說過……你這是……這是癡人說夢。這下賠上俺這條命…咳……咳咳…你也該清醒了吧!」
祭司沒有回答,他腦中一片混亂,看著垂死的同伴,又望向周圍的難民,然後回想起這數十年來種種經歷。這片惡土就像被抽乾了水、又灌滿了毒,他所宣教的信仰和善意,在裡不要說傳播,連萌芽的可能性都沒有。
他低頭注視長年守護自己的老者,看到那滿眼血絲之中所蘊藏的不甘與擔憂。最後,他輕輕拍了拍老者的手,以安慰的語調說:「這長久以來,謝謝你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要做的事始終只有一件,就是在這裡建立教會。」
老者迴光返照似的睜大了雙眼,無法相信到了這般地步,這頭倔驢居然還沒有放棄這件事。他在周圍的嗤笑聲中狐疑的望向祭司,卻發現他的神情並不是多年前那種天真的一往無前,而是混沌之中閃爍著一絲火苗。就彷彿在這轉瞬之間,當真發生了什麼奇蹟,讓祭司頓悟了真理。
在這生命即將消逝的一刻,他第一次覺得這傢伙或許真的有可能完成此事。這麼多年來,他們也曾短暫有過勉強可以稱為「形勢大好」的時刻,但是就算在那時,他也覺得頂多就是成立一個名為教會的幌子,實質上則是某個勢力進行不法勾當的處所。他深深的相信,在這個比地獄還像地獄的地方,能做到這樣已經是極限了。
可是在他這個唯一的支柱即將崩塌,身邊除了一票離心離德的難民,沒有任何其他的人力和資源時,他卻似乎在祭司的眼中看到了一線希望。
一瞬間,老者覺得他這一生的腥風血雨,也許就是為了孕育這個契機。望著祭司再無絲毫困惑遲疑的眼神,他原本混雜著暴戾、憤恨、不甘和憂慮的臉龐漸漸平靜了下來,最終甚至露出了微笑:「那就好……對了,那幫傢伙不會再找那小妞的麻煩了,我在兵器上塗了毒。沒被我當場殺死的也活不過今晚了。」
祭司微微皺眉……殺生是他的戒律所不允許的。往常他都會跟老者說教一番,再看著老者不屑的轉身走開;不過現在老者哪也去不了,他反而把說教的功夫省下來。
他只是平和的回應:「知道了,這……算是個好消息。」
老者戲謔的一笑,就此撒手人寰。少女忍不住大放悲聲,其他人則是惶惶不知所措。
直到發現死於非命的老者安祥的遺容,他們才抬眼望向「那個滿嘴胡話的神棍」,跟他的灼灼目光對視之後,他們竟不由得低下頭去,跟過去不屑聽他說教而別開目光大異其趣。
祭司緩緩起身之後,渾身所散發出的堅毅氣場,讓這群人油然生出敬畏之情。剛才開口的中年婦女忍不住問:「洛蕯因 (l?sa in)……不、祭司大人,接下來該怎麼辦?」
洛蕯因正是這位祭司的名字。他來到此地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
這個地方有過很多稱呼,貧民窟、墮落街、罪惡角……,但是最廣流傳的還是「地獄」這個名頭。居住於此的是無惡不作的罪犯,還有為了滿足酒癮或毒癮、什麼事都願意做的毒蟲和妓女;以及更多連老鼠蟑螂都吃,卻還無法免於活活餓死的貧民。
這是最感受不到一絲神的慈悲和恩典的角落,諷刺的是,它偏偏位於富甲天下的富格爾 (Fugger) 王國的首都「奧格斯堡 (Augsburg)」。王國最初對這個衰敝的城區也曾發動了好幾次查緝清剿,有三次甚至連軍隊都出動了。然而卻只是增加這個區域的苦難和破敗。盤踞在此處的罪惡就像生了根,就算被野火燒個乾淨,等火勢一消,立刻又長了回來,甚至比先前更加繁茂。
最後王國所採取的措施是建一道高牆把這片土地隔離開來,許進不許出。除了眼不見為淨之外,後來還順便把一些「難處理」的人物往那個地方丟,變成比苦役、死刑更酷烈的處罰。
漸漸地,王國的人民只知道王都內有一塊無論如何不能接近的地方,裡頭的困苦和墮落在口耳相傳之下被渲染得更加誇張,「地獄」之名不逕而走。
扯上了「地獄」這個詞,教會當然就不能坐視。洛蕯因當時是位青年祭司,強烈的信仰心、慈悲為懷的態度和謙和的處事風格,讓他深受信徒和低階教士的支持。然而耿直清廉卻讓他成為不少權勢者的眼中釘;於是他們聯手為他安排了一項任務:「到『地獄』去設立教會。」
身穿綴著金線的白色法袍,外表一派神聖的主教對洛蕯因說:「在神的恩澤之下,王國才能如此的和平富庶。那些必定是不信神的罪人,才會淪落到那個地步,甚至還膽敢冒用那個褻瀆的名字。廣受好評的你一定願意前去渡化那些罪人,而不是只會擺擺空架子,對嗎?」
這主教本來也沒有要加害洛蕯因的心,只想當眾用言語擠兌他,等他找理由搪塞的時候,坐實「沽名釣譽」這個評價,好殺殺他的威風,同時削減他的人望。沒想到洛蕯因二話不說就接下這樁任務,害這名主教驚訝的脫口說出:「你是認真的嗎?」等察覺失言之後才輕咳一聲說:「……如此甚好,教會將會全力支持你,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這倒不完全是場面話,因為「許進不許出」這道王諭,洛蕯因這一去不論吉兇如何,都不會再出現在他眼前。他跟洛蕯因本來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加上洛蕯因不論怎麼獅子大開口,花的都是教會的資產和信眾的損獻,他自己反正是沒什麼損失。
洛蕯因只淡淡一笑:「我只需要一本經書就足夠了。」
這答案正切合他的為人,眾人一聽非但不覺意外,反而倍感惋惜。讓這麼一位優秀的牧羊人離開羊群而走向狼吻,難道真是神的旨意嗎?
當下就有人出言慰留,事後更有不少人說好說歹的勸他,但洛蕯因的意志並沒有因此而動搖。他的決意除了滿腔熱血和彌賽亞情結之外,有一部份其實是因為天真。
就跟王國裡許多有識之士一樣,他認為「地獄」名過其實,是謠言如雪球般越滾越大的產物。在神恩浩蕩之下,富庶繁榮的王國首府絕對不可能會有那樣的地方。那裡頂多就是物質條件不佳,精神條件也隨之低落罷了。
不知道算不算吉人天相,就在他真的只抱了一部經書就往「地獄」的入口前進之時,一名渾身橫肉、臉上還有道長長刀疤的壯漢擋在他面前,開口就不客氣的問:「你就是那個要去裡頭傳教的蠢蛋?」
洛蕯因見來者不善,但還是客氣的回答:「在下奉命前去設置教會,不知道兄臺怎麼稱呼?方不方便借個光讓我過去?」
壯漢上上下下打量了洛蕯因幾眼,噴了一下鼻息之後說:「老子……俺叫該隱,你要命的話就回頭吧。」
洛蕯因皺了皺眉,這世上很少有人取「該隱」這個名字,因為在神話傳說中,這是殺人犯的同義詞。而眼前之人一身的暴戾之氣,說不定還真沒辜負這個名字。
但他還是客氣的說:「感謝兄臺提醒,不過在下有任務在身,告辭了。」
他正打算邁步,該隱卻伸手一攔:「不用謝,乖乖回頭就是。還是要俺把你拖回去?」
面對壯漢蠻橫的態度,洛蕯因也不生氣。畢竟他也是從基層教會一路晉升,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見識過了。知道這壯漢沒有一上來就動手,大概就不是存心不良。
更何況這幾天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說破了嘴,想勸他打消念頭。沒意外的話這壯漢應該也是受人請託,軟的不成就來硬的,怎麼樣也要把他「請」回去。
於是洛蕯因說:「在下明白兄臺一片好意……『你們』的這片心意,我已經收到了,也會日夜感念、為你們祈福。但是我身負使命,一定要達成。如果您今天堅持不讓我過去,我也只能明天再來;明天您還是不讓我過去,我就後天再來。比起我服侍神這二十六年的時間,就算要花上幾個月才能過去,那也不算什麼。」
見的世面多,相人的功夫就會長進。洛蕯因初見這名壯漢,就知道此人個性火爆,絕不是塊有耐性的材料。硬碰硬多半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拿出水磨功夫慢慢跟他耗才是正途。
該隱額頭上暴起青筋,舉起拳頭作勢要打,嘴裏大喝:「老子先打你個半死不活,看你怎麼來!」
洛蕯因平靜的說:「神為了世人的罪,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區區皮肉之傷又算得了什麼?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一定會來。」
他嘴上念經,心中也是有恃無恐。該隱既然並非惡意,當然不會真的下手將他打成重傷;如果是受人之託,更不能讓他有什麼閃失,否則回去如何交待?
果然該隱猛烈的抽著鼻息,但是高舉的拳頭就是揮不下去,最後只能奮力一甩,恨恨的說:「好,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話是這麼說,但他心裡半點想法也沒有。從小到大他靠的就是一雙拳頭,向來也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第一次遇到不能動拳頭的場面,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最後只能對洛蕯因大吼:「他媽的臭神棍,你對裡頭的事情半點也不懂,為啥要進去送死?」
洛蕯因靈光一閃,聽起來該隱對於「地獄」似乎有某種程度的了解,如果能先探聽一下情況,比起這麼冒然前去或許更加穩妥。
他先前當然也蒐集過關於目的地的資料,可惜翻來覆去也只有那些他早已耳熟能詳的離奇謠言。內容不僅一個比一個誇張,而且各個版本還莫衷一是,根本不能算是有用的情報。眼前的該隱如果知道些什麼,哪怕只是鳳毛麟爪,也勝於現在混沌難明的情況。
於是他客氣的請教:「兄臺如果知道裡頭的情況,還請不吝見告。在下如果了解此行的風險……可能會回去多做參詳。」
他言語中暗示:「情況如果真有那麼糟糕,說不定我會考慮考慮。」可是口頭上並沒有明白的說:「如果是那樣,那我就不去了!」
該隱暴躁歸暴躁,卻不是徹頭徹尾的笨蛋。他知道先前已經有人苦勸活勸、加油添醋的把「地獄」的可怕形容了幾遍,可是洛蕯因還是照樣來到這邊。他的舌頭遠沒有拳頭靈活,又怎麼可能說服這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笨蛋?
於是他冷笑一聲,問洛蕯因:「你又知道些什麼?」
這一問還真把洛蕯因給難住了,他只能在紛亂的傳說中,把比較一致的部份挑出來,囁嚅的說:「這……在下聽說,那裏是王都的一個城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算是全王國最貧困的角落。因為國王的命令,從來也沒有人從裡面出來過,是個沒有法度的地方……」
洛薩因本來還想再說下去,可是卻注意到講沒兩句該隱就開始搖頭,而且越聽頭搖得越厲害,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說:「你小子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害洛蕯因越講越心虛,語調也越來越遲疑,終於講不下去。
洛薩因不服氣的問:「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心想:「就算有些地方不太對,總不可能全錯吧?」
沒想到該隱輕蔑的瞄了他一眼,然後說:「那裡頭比這個奧格斯堡不知道要大上多少,而且是全王國……說不定是全世界金銀財寶最多的地方。沒有門路的人要出來恐怕比登天還難,但是有辦法的人可以來去自如。你小子所知道的王法在裡頭不管用,但是裡頭的規矩不但多,而且厲害。在外頭犯了事了不起罰點錢、坐個牢,頂多就是個死;在裡面犯了規矩,『死』是最便宜的,求死不能才真正可怕。」
洛薩因邊聽邊皺眉,該隱所說的不但匪夷所思,而且根本不合理。單就第一句話來看,「地獄」只不過是城裏的一塊區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比整座城市還大。當下就覺得有點遺憾,心想:「這傢伙大概以為把那些傳說再誇大個幾倍就能嚇倒我,結果扯得太過離譜……認為這莽漢能提供什麼有用的情報,也算是我的誤判。」
當下就不想繼續跟該隱囉嗦,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高牆有人探頭出來,似乎是駐守的衛兵在觀望,心裏便有了主意。
他揚聲大叫:「我是教會的祭司,請不要劫奪我身上的財物!」
該隱一愣,正想問:「你鬼叫什麼?」
但是他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而且伴隨著「鏗鏘」聲響,顯然穿著厚重的金屬鎧甲。他知道看守這「地獄」的是王國最精銳的部隊,這支軍隊絕大部份戍守在外,被派來此處算是最優沃、卻也最兇險的肥缺,通常只有身經百戰、即將退役的官兵才能當此重責。
維護城內的治安並不是他們的工作,因此負責看守城牆的隊長原本不想多事。但是他先前已經接到命令,知道有名祭司要前去宣教,心想大喊大叫的說不定就是此人;而如果有教會的人在他們眼皮底下出了事,後續免不了會有什麼麻煩,於是他向二名屬下使了個眼色,那二名屬下立刻就前去查看。
該隱知道此時要動手已經來不及,軍隊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當下惡狠狠的說:「好!你硬要去,老子就送你一份大禮。」
說完從靴管裏摸出一柄匕首往洛薩因身上招呼,洛薩因也算受過一些防身的訓練,卻完全來不及反應,身上的衣物被匕首劃得七零八落。二名衛兵看他手持兇器,立刻加速趕來,該隱一個閃身到洛薩因身後,飛起一腳將他踢得滾了出去,同時順勢遁走。
衛兵也不追趕,到了洛薩因身邊,見他緩緩起身。身上衣物雖然變得破破爛爛、沾滿塵埃,卻似乎沒有受傷,於是對他說:「請跟我們來。」
洛薩因雖然莫名其妙,但是知道總算過了該隱這一關,於是點點頭,跟著他們往高大的圍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