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廣場走過
風不受遮擋地橫越人間
蕭蕭捲起厚厚一疊碎末
引起不適的人拉緊口罩
歷年此刻過敏正盛是從來如此
孩子在廣場跑動
塵埃沾滿雙手卻全然無感
他們的笑聲是不會知道
空地下方藏著鴿子
畫像在紅牆高掛
異鄉的觀光客仰望先賢
這是個怎樣偉大的國家?
而我們自廣場走過
明白應該踏實、沉默
要孩子在風和日麗中長大
即使水泥地上沒有鴿子
以及竄逃的自行車身影
寧靜與安詳溫暖地填入世代的縫隙
無聲和平悄悄祝福著
但鴿子為什麼不叫了呢?
而我們離開廣場
將不切實際的歷史遺忘
讓泥濘隨著走遠日漸乾淨
待到來年此刻
過敏的人慢慢康復
健全的孩子不用害怕疾病
我們眼前是美好新生活
人民的期望在後方凝視
還有人等著被解放
於是我們不需要燭光
因為烈日足夠灼目
鮮豔的太陽正照在大地上
這部作品與當前的日子並不完全相關。在字句間我盡量避免常見視角的敘事,關於這時間的題材,描寫悲傷與犧牲者,激烈或哀鳴之音的部份是我寫不出,亦難以複製起來的。能力有限,只能寫下這些文字,並且在這裡做一點後記來解釋:
敘事人我採以較年輕者且聽聞或經歷些歷史事件尾巴,受所謂「新中國」教育影響的青壯年為切入點。試圖降低批判力度,淡化傷痛,離開廣場。
為何要「離開」?
打從開始,「我們」就僅僅是「走過」,因為我們不是歷史真正的參與者,不過無論如何看待歷史事件,都無法在全然無感的狀態下生活;於是我們「知道」,但由於我們靠得當年「太近」,尚且無能在個人的理性下很好處理它,最終出於一些知識或政治或其餘種種複雜性的限制與理由,以及在不想驚擾孩子純真的「善意」下選擇了擱置,將目光轉回到新生活以及社會的期待上。這是我想像中的詮釋。
中國作家高曉聲有篇名為《回聲》的小說,敘述文革結束後城鎮開始發展,曾經被用作批鬥地點的廣場將被改建為公園。曾在此受批鬥的主角並沒因此而感到不適,也不以為該留下具歷史記憶的象徵物,因為「已經看過得足夠多了」,身為親歷者,他想要消除掉某些牽制住自己的存在。
除了受批鬥方,還有曾是當權派,負責批鬥他人的一方也盼望著廣場的全面翻新。因為即便自己在這個歷史裡受惠,可當前的時代背景已然不同,文革已經過去,彼此不必互相批鬥,問題是「大家」還在一塊。如果這些廣場成功改建,那歷史的證據也會隨之消失。
最後,大家都期望這個場所被拆除,這個「大家」裡包含著各樣的心思,共同的是他們都想「離開廣場」。於是,歷史的參與者們都來見證這歷史現場被爆破給消滅的一刻。
這樣是很奇怪的嗎。無論你是受害者或加害者,在某個歷史情境下都曾經當過直接或間接的共犯,或至少被直接或間接的受害,更無法否認我們身在其中;那麼,雖然聽來邏輯並不嚴謹,可是還有什麼比直接遺忘,當作不曾發生過,重新邁向更乾淨、和諧且穩定的新生活,要來得更輕鬆、更讓人放心的,不是嗎?
備註:篇名《八九點鐘的太陽》出處為毛澤東在1957年對青年的演講內容:「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數年前有一回赴中國旅遊,那時投宿的旅館正在當地知名的景點上,而這景點是一條大道,給我的感受頗像較為老派典雅的西門町。
值得一提的是,這大抵幾百公尺的路上有許多警備人員在巡視,他們約莫兩、三人為一隊,持警棍、警盾在這長路裡走動,這樣的隊伍大約四、五組。由於自己早晚都會出門,便對他們這持續整天的活動感到新奇,後來斟酌下用詞去跟旅館櫃檯的小姐姐搭訕,詢問那些人員以及這邊的治安情況。
她的意思是,這一代治安沒什麼問題,何況人們看到這些巡邏的,應當會感到安心的才對。這起看似微小的事件令我印象極深,包含後續與當地人聊及治安、制度等部分,都與個人在臺灣的經驗有些兩樣——他們當然也談民主、自由。
我後來發現自己所知的仍然太少,在不同體制框架下的理解不只不同,某些甚至截然相反,一切不合邏輯其實在另一派人而言完全合理。我們固然該去做批判,卻也要意識到某些事件或歷史的複雜性;正邪對立的二元價值無助於看見更深層次的內核,只能歸咎到對錯、好壞的程度。
就如我作品內所描寫的廣場當然不只是那一個,可要簡單地歸納,自然能簡單地評判我這樣切入的角度是錯的,說我不該淡化,不該談為什麼有人要遺忘,為什麼不讓孩子知道歷史,那些人全都是走過殺人歷史的後代,因為錯的就是錯的。
有人要記得,就有人想要忘掉。我做文章當然是為記憶,可我仍然曉得有人要遺忘;有人每年都回到事發地,有人則天天想著如何離開廣場。